“太太,您快走吧,一刻也不能停留,我只能说到这里了。”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裹着三寸金莲,走了好几里路到梅屋家报信,这令留子感到十分意外,刚想说几句感激的话,被佣人阻止了。
“太太,不要再说了,快走吧,衙门的清兵一到就走不了啦。”佣人一把将留子推开,又朝她摆了摆手,步履蹒跚地跨出门去。
留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远远望去果然有一队正朝着她家的方向奔来。留子想,总不能这样空手就走,钱总是要带的,就急忙跑上楼,把一只装钱的小包塞进怀里。接着,又想了想,随手拿了一大包芥末,躲在楼梯口的门背后。她朝窗外望去,四十来个全副武装的清兵已经到了家门口,正在猛烈地敲门。留子急忙打开纸包,把芥末撒了一地,接着看准了几个冲进门来的清兵,将芥末朝他们的头上撒去。清兵受到芥末的刺激,顿时乱作一团,有的揉起眼睛,有点大声叫骂,甚至还开了枪。趁着场面混乱,留子机警地从后门逃了出来。
留子被子弹打伤了,疼痛难忍,但还是逃进后山的树林里,接着翻山越岭来到港口,那里正停着一条渔船,留子一个跨步就上了船。
船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显然是这条船的主人,见留子上船吓了一跳,刚要发火,留子已快步走到他面前,把一大叠钞票塞进他手里,同时指了指前方不远的一艘轮船。老头迟疑了片刻便大声叫骂起来:“他妈的,开船,快开船。”几个伙伴手忙脚乱一阵后,渔船便徐**驶去。
那艘大轮船是外国货舱,船长是英国人。
“先生,我是日本人,清朝的官兵在追杀我,请您救救我。”留子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对船长说。
“你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船长有些怀疑。
“是的,我是日本人,我……”留子还想解释些什么,被船长阻止了。他看看眼前这位衣衫不整血迹斑斑的女人,恻隐之心油然而起。
“女士,请跟我来。”船长的绅士风度令留子放心。她跟着船长走进他的办公室。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位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决定帮助她。
“女士,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外面的事情我来应付。”船长把摊在床上的几张报纸收拾起来,随手从衣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水手服,“你把脏衣服换下来,我这就出去看看。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偶尔还夹带着枪声,而且越来越近。留子已做好被捕的准备,虽然按规定清兵是不可以进入船长室的,但如果他们胆大妄为执意不从,船长也有力不从心的可能。
“什么日本女人,我这里从来没见过。”船长在门外大声对清兵说,“也许她躲在隔壁那艘船上,那艘船跟我的十分相像。”
可是清兵不相信船长的话,继续搜捕行动。船长趁清兵不注意,咔嚓一声把船长室的门锁上了,不一会搜查声渐渐远去。船长笃笃敲了几下门,在门外说:“虽然他们暂时离开了,但危险并未过去。隔壁那条船很快就要启航到香港,等他们搜查后你就过去,搜过的船不会再怀疑。”
不久,船长把门打开了。
“女士,可以走了,请跟我来。”船长伸出一只手,拉着留子穿过昏暗狭长的通道到了后门,留子跨上一步便上了那条轮船。经过一路颠簸终于到达香港。
故事讲完了,庄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孙逸仙心里在想,庄吉与我初次相见,便能推心置腹,此人可交。
“留子虽然死里逃生了,但心中依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说不清楚。由于船长室是禁区,即便在中国的领土上,如果没有获得许可,清兵也是不允许进入的,这条独特的规定算是救了留子一命。”庄吉意味深长地说。
“不,不仅仅是船长室,在中国,治外法权已经丧失了,这是清政府丧权辱国的行为。”孙逸仙愤然说道,此时他站在窗前,背对着耀眼的阳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庄吉想,他一对很激动。
“听康德黎博士讲,梅屋先生热爱中国,从你刚才讲的一番话中,我深有体会。”孙逸仙接着说,脸上流露出友善的笑容。
“其实我与中国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我的少年时代。”庄吉抹了抹唇上的八字胡须,这是他得意时的习惯动作。
孙逸仙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庄吉说的这番话流露出极大的兴趣。但是,庄吉却中止了这个话题,孙逸仙不免有些失望。
“博士还说起,您对日本的未来深感担忧,是这样吗?”
“当然,只要是有良心的日本人,都会这样想的,您说呢?”庄吉说完就拿起酒杯啜了一口,桌上的菜都已经凉了,他们都没有动过一筷,情绪完全被刚才的谈话所左右,毫无食欲可言。
“是的,我赞同您的看法,应当是这样的。”孙逸仙回应道,“其实,我们中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怎么说呢?”
“不是有人把中国形容成睡着的狮子吗,似乎一旦醒来将会如何如何。中国究竟是头狮子还是其他什么,先不去说它,但中国人现在蒙着眼睛沉睡的人太多。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孙逸仙移动一下坐姿探身问庄吉。
“不错,您说的极是,”庄吉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其实您是很清楚其中原因的。”
“是呀,一个腐朽没落的清政府,许多领域被欧美列强侵占着,国家只是个空架子,民不聊生,毫无自由民主可言。”
“在我们日本何尝不是如此呢。”庄吉很有同感,谈到这个话题时情绪有些激动,“您是知道的,欧美人在我们的领土上也同样在掠夺,迫使日本人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小。”
“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在受欧美人的欺压,中日两国应当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您说是不是?”孙逸仙一贯主张亚洲人应当强大起来,这是他“大亚洲主义”的雏型。庄吉当即予以回应。
“先生所说极是,尽管眼下日本也在侵犯中国人的权益、我是竭力反对的。我主张黄种人应当团结自强,抵抗白种人的入侵,努力复兴亚洲才是。”
孙逸仙脸上流露出惊喜的表情,大有他乡遇知音的感受,而庄吉似乎谈兴正浓,顺着这个话题侃侃而谈。
“我始终认为,日本人只强调自身利益的思维是狭隘的岛国根性所致,如此下去只会心胸狭窄,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梅屋先生的思想是高屋建瓴的,我很赞同。国家与国家之间就同邻里关系一样,应当互相帮助才对,绝不能动辄兵戎相见,您说呢?”
“肯定是这样的,”庄吉又抹起他的八字胡须,他为自己方才即兴发挥的高论感到得意,“不仅如此,世界上的穷人和富人也应当互相帮助,这才是人生之道。”
“说得太精彩了。”孙逸仙赞不绝口。
“其实,人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应当是平等的,不妨相像一下,如果人能飞上天,鸟瞰自己居住的世界就会发现,无论深宅大院还是危棚简屋,看起来都相差无几,当然要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差别,会困难一些,但是只要通过努力也是可以解决的。”庄吉继续发挥他丰富的想象力,他的论述确实很精彩,孙逸仙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阳光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室内的温度明显升高,俩人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如同饮酒之后的形态。事实上茶几上的酒菜依然纹丝未动,仿佛这些美味佳肴不复存在似的。
“话再说回来,我的祖国在异族清政府的统治下民不聊生,贩卖人口、行贿受贿、歧视妇女等渎职政治猖獗盛行,长此下去中国只能成为欧美列强瓜分统治的对象,这样的朝代除了将其弃之而外,没有其他选择。”孙逸仙气定神怡地表达自己的决心。而庄吉并未感到震惊,因为这是孙逸仙思想演变的逻辑结论,况且他也曾听到康德黎博士谈起过。不过,孙逸仙能当着自己的面明确表达这个决心,庄吉感到很欣慰,显然孙逸仙并未将自己当外人。
“听博士讲过,您到香港来是因为一个重大的目标,是不是与此相关呢?”庄吉把话挑明了,虽然他已然明白,但毕竟只是猜测,他希望孙逸仙亲口对自己说。
“正是如此,梅屋先生,如果目前这种状况继续下去,中国被欧美列强分割统治将不可避免,久而久之,日本也会被他们奴役。现在我的祖国正在与日本打仗,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正如方才所说,我们两国应当共同努力将中国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这样才能保住日本。”
梅屋庄吉认真听着孙中山的分析,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手里的烟已经熄灭许久,他也没有想起来重新点燃。
“为了挽救中国,我和我的同志正在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就是发动革命,用武器推翻满清政府。”孙逸仙说的十分动容,音量比方才大了很多,他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芒,令庄吉感动不已。
“先生,请等一下,不要再说下去了。”庄吉举手阻止孙逸仙,“这么大的事情您能讲给我听,我感到十分荣幸。”
“不推翻满清政府,中国就没有希望。”孙逸仙不理会庄吉的警示继续说道,“梅屋先生,我们的革命能得到您的帮助吗?”
庄吉坐在椅子上,双目如剑直视着孙逸仙,似乎在质询他的决心。
“当然,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事业,如果落到满清政府手里,可能会人头落地。”孙逸仙毫不隐晦地告示事情的危险程度。
庄吉听罢,摆了摆夹着香烟的手说:“先生,我跟您有同样的认识,有同样的理想,我非常愿意帮助您。但是,做这种事情需要武器弹药,你们应当尽快建立自己的军队。”
“梅屋先生所说极是,这些工作我们正在做,但是坦率讲,那是需要有一大笔资金的。”
“先生,如果您领导起义,我一定以财政相助,也许会不够,但我将竭尽全力,我以日本人侠义的灵魂作保证。”
办公室里的空气已经凝固,俩人站在屋子的中央,仿佛站在群山之巅。窗外传来的嘈杂声响如同雷霆万钧,鉴证着这个世纪之约,他们互相握着手。
“梅屋先生,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我发誓。”孙逸仙目光炯炯地看着庄吉。
“先生,我发誓,从现在起,我们是生死之交。”
从此,孙逸仙和梅屋庄吉结为终生盟友。正如庄吉后来所言:“一午之谊,遂固将来之契。”
这天是1895年的正月初二,当时孙逸仙三十岁,梅屋庄吉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