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慈善总会晚宴的第二天,一位青年走进梅屋照相馆。
“欢迎光临。”店员见来者是个中国人,因为他的头顶盘着一条乌黑的发辫,这在当时的香港市面上并不少见,所以就说着生硬的中国话迎上前来。
梅屋照相馆坐落在香港中环大马路上,门牌是二十八号。那是一幢二层小楼,底层是接待室,摆着一只柜台和几只沙发,显得简洁有序。工作间有一扇木门隔开,从半畅的门缝朝里看去,里边的陈设华丽得多。除了一架照相机,还有布景、道具什么的。靠墙是一排欧式沙发,茶几上还摆着几盘水果和点心,当然还有热茶。有几个人正在那里梳装打扮、涂脂抹粉,看来生意不错。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请通报一下。“孙逸仙用广东话对店员说。
“有什么事请对我说吧,先生.”店员迟疑着,也许他没有听懂,孙逸仙改用英语重复了刚才说的话,这回店员听懂了。
“请问先生贵姓大名?“店员的英语同样生硬,孙逸仙还是听懂了。
“请你照我说的通报吧,谢谢。”孙逸仙彬彬有礼地回答他。
“是,先生,请稍候片刻。”店员说罢噔噔地上楼了。
楼上是梅屋庄吉的办公室兼会客室,卧室与此分开,由一条通道相连。此刻,梅屋庄吉正聚精会神地用一只放大镜修改底片。
“先生,有一位执拗的先生求见。” 店员敲开房门轻声说道。
“执拗的先生?”梅屋抬起头来想着。
“是的,好像是个中国人,不过他会讲英语。”店员跨前一步悄声重复说。
“噢,知道了,”庄吉似乎猜到来者的身份,“有请!”
店员刚要转身离去,庄吉将他叫住。
“不,我马上下楼去,请他稍候。”庄吉抹了抹唇上的八字胡须,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
当时的香港照相的费用很昂贵,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只有衣食无忧和达官贵人才会到照相馆来拍照留念。庄吉的照相技术一流,为人更是惇信明义,所以客人们惠然肯来,生意自然兴盛不衰。
刚走下半截楼梯,庄吉便见一位客人正挺直腰板站在沙发旁,他穿着宽松的棉质上衣,每个扣子都紧扣着,头上盘着乌黑的发辫,仪态端庄落落大方。昨天晚宴上庄吉没有看清孙逸仙的容貌,现在,在明亮的店堂里,眼前的他显得非常帅气又极其儒雅。
“这不是孙先生吗?”庄吉伸出手来,双目直视对方,“让您久等了,欢迎欢迎。”
孙逸仙微笑着将右手手掌朝上伸向梅屋庄吉。
“没有事先通报便贸然前来打扰,失礼,失礼。”孙中山恭而有礼地握着庄吉的手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歉意。
“为了欢迎您的到来,先照个相吧。”庄吉拉着孙逸仙的手,召来了几个门生,很快就照好了。
其实照相只是借口,庄吉知道孙逸仙的到来,一定会有重要事情相谈。
“这里经常有照相的客人,请上二楼吧。”庄吉伸手邀请孙逸仙上楼,“现在是新年,我们好好聊聊。”
在庄吉的书房里,两人在一只圆形的茶几前相对而坐。自从康德黎介绍他们相识之后,梅屋庄吉的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时博士只是说,他现在为了一个重大的目的到香港来,至于什么目的,博士没有说起,但庄吉已经注意到博士说这句话的时候,孙逸仙的眼神充满自信和渴望。
“喝点什么?”庄吉热情地问着,孙逸仙却含笑不语,“来点香槟如何?”
“不,不喝酒,还是喝茶吧。”
“好的,以茶代酒也是不错的选择。”庄吉想起昨日晚宴上孙逸仙手里的酒杯只是个摆设,他滴酒不沾。其实庄吉此刻也不想喝酒。
孙逸仙接过庄吉递给他的一枝香烟,朝着伸过来的打火机摆了摆手,随即环顾四周打量起室内的装饰和布局。这间办公室约莫有三十多平方米,中央铺着地毯,一只低矮的茶几上放着几盘日本点心。茶几的四周放着四把椅子,两人相对而坐。墙边的工作台上放着修剪照片的工具,有几本关于照相技术的书整齐地叠在一边,墙上挂着好几幅照片显然是庄吉的杰作。
孙逸仙走上前去,在一张风景照前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
“这个地方我好像去过。”孙逸仙自言自语道,接着与庄吉对视一下后欲言又止。
“那是在我广东住所附近拍摄的,您一定能认出来。”庄吉指着照片解释说。
“听说你在那里住的时间并不长。”
“是的,时间并不长。”庄吉放缓了语速,仿佛在回忆那段时光。
“是生活习惯难以适应吗?”孙逸仙自言自语揣度着。
“不,不是这个原因。”
“噢……”孙逸仙意识到自己不该深纠别人的生活经历,便嘎然而至。
“其实我在那里生活得很自在,只是后来得罪了清政府的官员,他们派兵追捕我,只好撤走。”庄吉似乎并不介意,只是言及这些往事时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
他们重新回到座椅上。庄吉此时才仔细端祥了眼前的孙逸仙,白净红润的脸上,一对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宽阔的额头和略微突起的眉骨,是庄吉所认识的广东人特有的脸部特征。据康德黎博士介绍,孙逸仙好像比自己年长两岁,但相比之下,他比自己显得年轻些,也许是唇上留有八字胡须的缘故吧,庄吉自忖着。眼下,孙逸仙正神态自若地注视着庄吉,仿佛能将他一眼看穿。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很想知道您与清朝官员究竟发生了什么冲突。”孙逸仙怀着好奇的心情试探着。庄吉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刚要回答,有敲门声响起,他就此停了下来。
“进来。”庄吉提高嗓音回应着,随即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位少妇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两只茶杯和一只茶壶,上面印有蓝色的花样。
少妇走到茶几前,谦恭地朝孙逸仙颔首微笑,接着熟练地往杯子里倒茶,刹那间茶香扑鼻而来,沁入心肺。
“先生,欢迎光临,请喝茶。”少妇伸出纤手示意说,用的是英语,很纯真。
孙逸仙顿觉诧异。从少妇的着装和仪态看,她不像是侍女,若是夫人,庄吉似乎没有介绍的意思,当然,对此他不便多问,三个人聊了一会天气之类的闲话。不一会,在庄吉的示意下,她便告辞退下了。
“她叫中村留子,我们之间的感情很深厚,但是至今没有婚姻关系。”庄吉双眼直视着墙上的一幅照片,正是他和她的合影,孙逸仙会意地点了点头。
“还在厦门的时候,我们就同居了,后来一起到了广东,是她教会我照相,还有……,总之,对我帮助很大。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结婚呢?”既然庄吉主动提起此事,孙逸仙也就顺水推舟问了。
“因为我在长崎已经与人订婚,虽然是父母之命,但毕竟是婚约。”庄吉显得很无奈。
“噢……”孙逸仙仿佛有感而发,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不过,她至今还不知道呢。”庄吉脸上显露出苦涩的笑容。
“那不是太残酷了吗。”
“是呀,我也深感内疚,正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表白。”
“那末,怎么又一起来到香港呢?”
“刚才说了,在广东我掌握了照相技术,恰恰又是这个原因让我离开了广东,辗转新加坡,后来才定居香港。”
孙逸仙疑惑不解,眼神里显露出茫然。
“我们从厦门搬到广东,那是为了生活。我是以贸易商的身份住在那里的,实际上只是个小商贩,贩卖些杂货、便宜的服装以及简单的药材之类,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都做。当然也充满着危险。做生意免不了会触犯一些条规什么的。”
“所以你才与清朝官员发生冲突,是吗?”孙逸仙似乎悟出一些门道来了。
“他们追捕我倒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我拍摄了那里的要害部位。”庄吉毫无顾忌地说出个中缘由。
“那可是杀身之罪呀!”孙逸仙直言无隐地说道。
“正是,不过我也是为了爱国,必须顺从某个人的指使,我只能跟您说这么多了。”
“结果被发现了?”
“没错。他们要逮捕我,不过很凑巧,那天一早我带着新拍的照片去了香港,家里只有留子一个人,如果我在家的话,肯定被杀无疑。”
“听起来好惊险呀!”孙逸仙端起杯子吮了一口茶,似乎也在为庄吉脱险感到庆幸,“那末,留子后来怎么样了?”
“官方逮捕令发出后,我家里的佣人得到这个消息,慌忙跑来通知我们,当时留子的处境很危险,可以说是千钧一发……”正说着,留子敲门进来了,这次端来的是酒菜。
“备了一些薄酒,不成敬意,请先生慢用。”五官端正的留子总是那末彬彬有礼,她把托盘上的四只冒着热气的盘子放到茶几上,酒是烫热了的日本清酒。
“给您添麻烦了,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是。”孙逸仙连忙欠身致谢。
“不必客气,那末,请慢用,我先下去了。”留子说着朝庄吉投去温馨一瞥后悄然离去。
庄吉目送留子出门后,才转过头来对孙逸仙说:“关于留子逃离广东的惊悚一幕,足以写一部小说了。”
“是吗,真不容易,不妨说来听听如何?”孙逸仙被吊起胃口,很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那末……就从佣人前来通报说起,可以吗?”
“请吧。”
以下就是中村留子从广东逃往香港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