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07-31 14:51:35

◆五【一座好墓还得有一家的好后人养】

阿彭刚从车座上拱起屁股就看见巍峨的石牌坊一拱套一拱,甚是气派,下得车来,迎面的几尊新塑的泥人一付死相,抬手投足抖露出些许妖气。不知怎的他一见这景物就尿急,慌慌地钻进一蓬草木后也顾不上和走在前头的儿子打招呼,待轻松出来,人不见了。他望望儿子的小车停在那儿便安心独自观起景来。

墓地不觉得空寂冷寥,人熙人攘像郊游踏青似的呢。他边走边瞧慢慢地悟出点道道了:这个有钱人的新式墓地不同于老派的传统茔地,跟他们的阳宅一样宽敞气派:太湖石铁木椅希罕卉草绿荫曲径,最叫人啧奇的是将墓碑牌修凿成千姿百态,引逗你不由得费心思猜度下面埋的是什么人的灰骨。有头有脸的人不一般呐,活着的时候最忌讳外人知道他家在哪里,谁问都装聋作哑,整天提心吊胆地怕借钱怕查税怕暗算,怕贼掂记怕债主逼债怕纪检敲门;但死后又唯恐天下人不知他阴宅占得是哪块风水宝地,恨不能从坟里蹦出来大声吆喝自己是谁谁谁在哪哪哪!流芳百世亦算是玩得天真,荫庇三代不枉为处世老道。这不,坟前摊开本石头大书的估计是弄文舞墨的主,横斜着石头琴瑟的或许是夫儒妻雅,摞起石头金元宝的分明是生意场中人。阿彭寻思,坟前都放个标志,船夫拄橹铁匠掮锤写字先生插派克,风尘小姐挺个啥,岂不乱套。

阿彭书唸得极差,四则运算从小怵到老,但脑瓜里总遏止不住地会冒出些奇思妙想并充分地自我欣赏:还在光腚满地爬时他便能感觉出膝盖蹭在棉胎上的舒适,后来当第一眼看见运动护膝套便惊呼,精确的雷同呵!上启蒙学堂他思考怎样将肥皂水灌进同学肚子期待他像气球一样腾空,当他听说爱迪生也做过同样试验时又长叹,历史咋犯两次错呢!没菊花前他罹患窥癖,躲在长春路斜对面的三江澡堂窗下用镜子折射,看到高兴处嘿嘿狂笑,招来几记暴击狂搧。长大后翻到军事杂志上的潜望镜乐得一拍大腿吆道,伟大的撞车哩!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如今他老归老,遇事爱琢磨图新鲜的兴趣依旧昂扬地保持着。

你看,阿彭又琢磨出点名堂来:那墓碑上的瓷像个个瘆人,眼角眉梢耷拉出苦腔,不管怎样躲闪他们的眼神都直勾勾地咬住你,那怕走出好远一回头那些眼神还是勾魂摄魄地聚焦于你哩。阿彭低着头只敢看背面的碑文,那些文字或简约或铺张,都是一成不变的套路,一篇篇苦苦吟出的颂扬文章连死人自己听了都陌生。死的都是好人,要不怎说好人没长寿哩,要不怎说祸害活万年哩。这人在世上如走马灯打转唱戏呐,光屁股转来,忙了一通,挣套大针粗线的终寿衣裳又转回去,也无论活着的时候做过什么怎么做做得怎样,也无论你一不小心混成个人物,还是一辈子也熬不成个人样,只要赶到这时辰都一把撸进后台,让再投人胎的也出来转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不在石头上刻些祥语吉言么。其实,写得再好也不顶事的,保不定坟毁垣败碑石倾覆,移去垫路砌墙压咸菜还算寻个好去处,凿成畜生吃食槽垒成茅厕肮髒坑那才叫个悲哩。

阿彭蓦然发现一方碑上顶着一尊石头像,瞅着面熟,转身读了碑文才知这是弄堂老邻居哩。一直听说他发财的儿子花大钱给老子修了墓,又塑个像供在坟头,羡慕死那些隔壁邻舍的老头老婆;还听说石匠选不中那些相片,就按他儿子模样给捏了个,有这一说他得端详仔细了,走近退远地比较,总感添了刻薄之相减了精明之气,大概是直接从老邻居儿子脸上剥下的。这墓甚是漂亮,可四下苔藓漫浸叶稀枝橛,多久没人拾掇了,还踩了他一脚疑似什么的排泄物。

阿彭拐过一道灌木屏幛,风景豁然开朗,草坪上荷叶大小的黑墓碑嵌伏在地上,一垄一垄挤挤挨挨如同出晨操,横正斜直怎么瞄都似用墨线弹过一样,精滑的碑上简简单单镌个姓名,别无赘饰,尽管简陋,可都舒舒坦坦地睡在草坪上;那细而浓密的坪草贴地皮长,干净得像用篦子梳过一样,碧绿得让人不忍。阿彭瞧着希罕,找个路边歇脚的一打听,方知这为抗战将士墓区。

嗳,这就对了,好墓还得有好子孙养,否则只是作贱自己,阿彭一通百通,此行不白来哩。这人呐,活着拿命拼输赢,死后憋劲赛高下,有啥玩头呢,许多年后有人惦记你,薅把杂草培锨新土供炷清香,那才让感到值呢。

墓地的喇叭骤响,是儿子在寻自己呢。阿彭循声去了服务大厅,远见着儿子在台阶上拔挺脖子东张西望。他俩都看见对方,也不呼一声只是摆摆手算见过了。

大厅畅亮,墙边的鲜花妖娆,最里边有个露肉脊背穿曳地黑长裙的女子在弹琴,脑袋一甩一晃的,声音倒也淙淙泠泠,但不知敲出的动静给谁听。阿彭张大嘴巴随儿子翻阅着墓穴的价目书,贵得眼睛都不敢滑过,毕恭毕敬的卖墓人伸出纤白的手指点着一帧帧照片往下移,那感觉像在餐馆点菜谱似的。

看乏味了的阿彭打个哈欠抬起腿就走,儿子跟上。


◆ 六【他学着像哲人一样观察和思考的问题】

之一,阿彭不知在何时何地何书上曾读到过这样一段段文字。

就死亡的话题而言,五十如晨起眺云,远而随心;六十如过午听雨,飘洒率性;七十如黄昏披霞,空寂落寞;人过八十年熟透老透了,说一个“死”字平静得只是三两挚友灯下聊远足:此地风景阅倦了,坐上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估摸好时间就打盹,蓦然醒来,瞧得四下都换作新鲜和希罕。阿彭读懂了。

如同阳光空气水土壤细菌一样,死亡是全人类可以共享的事物之一,如果说生命的诞生是错误的偶遇,那么生命的死亡就是精确的设定;前者可以有无数种躲避的选择,后者任何意志和智慧都无法干扰其行程。所以,死亡的话题比死亡本身更具备挑战和神秘。它的特质是,人人都必经历的生活体验,人人又无法将其准确描述,因其不能上升为理性传授给后人而成为无效体验。所谓死亡只是不同生命形式间的相互转换,我们只是活在生命过程的外壳里。阿彭读不懂。

衰老的理想进程是头脑和身体的同步枯竭同步消亡,如果命运作出了不协调的安排,那么悲剧产生了:无论思维先于身躯凋零抑或身躯萎缩在思维之前,你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你,你的短暂人生不由自主地被撕裂了,本已黯淡的謩色又被覆盖上一层滚金边的乌云。衰老的圆满境界是俩人同时归瑶池。你也不必想得如此浪漫,不为情不为爱,只为省心身后的零碎琐事;俩人都走谁也别为谁牵挂,谁也别为谁费劳伤神地收拾残局重开新宴,该了的全了了,了不了的留给别人去了,多好。阿彭读懂了却说读不懂。

之二,尽管经过旁人反复整理和浓重润色后依旧属于阿彭的思维碎片:

这些老人不复当年,渐渐地他们失去弹性的皮肤蒙上了一层怎样修饰都掩盖不住的灰粉质感,枯槁的身躯弥散出怎样清理都嗅得出的陈年酵酿的酸味,思维和逻辑支离破碎得怎样纠正都无法避免认知上的紊乱,饮食起居精细到胜过呵护早产婴儿而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衰老的颓势时,家人才带着无奈、伤感和愧疚之心将老人推进千挑万选的养老院。他们仿佛双手掬起一滴水珠一朵冰花,眼睁睁地等待着最后的蒸发。这就像踏进了不可逆转的通道,重返家庭的概率很低,客观上在后辈间形成了死亡预热的现象,打理寿衣寻找墓穴告知亲友,以及一些本该身后才了的身后事在生前就不得不了了。问题是老人气又顺了又不糊涂了,偏偏还说几句手心和手背、一根筷子一把筷子之类的古老箴言,那就必招惹出奇式怪样的麻烦。

这些侍候老人的人早已不再年轻,花发人奉养白发人,还得描绘出现代版的’“老莱娱亲”图;在侍候老人的诸多付出中精神付出最难以弥合,侍候老人的小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和恐惧,这种心态的正面是自己的老人毫无悬念地一步步地走向生命的终结而自己却束手无策,反面是由彼推己地预见自己也会这样并将很快重复上演,而不管你如今的腿脚头脑有多么利索敏捷;同时,照料老人的过程也就是迅速调整你对整个世界整个人生既有看法的过程,以及尽早选择后半辈子生活方式的过程。

人说敬老院与养老院是没区别的,但为何作两下写,莫非又有什么玄机么。阿彭心思重重。


◆ 七【“人不死还要凶了”过去听不懂现在听懂了】

废话不能废题,跟随阿彭的思绪兜了一圈,还得叙咱的故事。

但凡熬不到最后,那家舍得谁人胆敢将老人送进养老院唦,旁边人能嚼舌头把你说死,弹唾沫把你淹死,瞠斜眼把你睃死。所以欧阳路养老院内能畅溜地对几句话的也就那么几个,院方将他们归拢在一个宿舍里。

2床,偷着老,可以小看十岁,估计曾为小吏,赴趟延安挂回个“为人民服务”,去次杨州别回个“难得糊涂”,左胸悬红右胸坠黑,衬着蓝人民装倒也不觉得挑眼兀然。麻烦在于他不知从哪搞些“难得糊涂”的即时帖,即时地到处贴,水杯橱镜马桶盖到处都是郑燮同志非画非字的墨迹。他整天摊开扑克通关,一张张纸牌摩挲得水亮乌黑,捧一本上海地图册横看竖看查路名,眼睛聚光成乌鸡眼,要凑齐“五福临门”,总算找到福禄街长寿路闻喜路,“福禄寿禧”独缺“财路”。

3床,很少见子女来探视,眼神不济的他一天三回地扒住窗栅栏往外盼,把路对面公车下来的小后生都误作自己的孩子,嗬,嗬地呼唤;子女一来,他便神经兮兮地数落,还是不来的好,看我是假,看房子钞票是真,望我死;子女空手来他骂养了群白眼狼,子女提着礼他又颤着嘴唇说全是扫仓货落脚货,话音未落又说一句,去称几斤黄蕉苹果,要面的。加上他好邋遢,从不刷牙绝少淴浴搧呼出一身老人味。子女能避尽量避,即来即走离他远远的。

5床(忌讳4字),农村老汉,一身樟脑球味的簇新衣裳。新上海人的儿子攒钱将孤身老父接到上海养老院享清福,一天三顿另送饭陪着说话,可老头不领情叨叨着上海水土不养人,一门心思要回乡下住瓦房,念念不忘老家堂屋搁着的那口整板打就上九道油漆的柏木寿材。他有椅子不坐蹲在上面,听到退房不退钱就再也不吱声了。你千万不能在他十公尺以内谈钱,那怕压再低声,他立马掀开肿眼泡子追问,钱、嘛钱、多少钱、谁给的钱。缠不清楚。

6床,入院以前天天仰着脸听鲁迅公园赤膊练拳头的人话养生,香功静功绿豆疗饮水疗,什么什么的,听听全有道理练练全没道理。忽又改玩信仰了,只不过信耶稣他念阿弥陀佛,敬道教他念阿弥陀佛,拜佛教他更念阿弥陀佛,永远不改吃素做斋,记得最牢菩萨生日。去次城隍庙转来有重大发现,逢人便说,奇了,那块的和尚蓄长发戴瓦片帽,怪呢。去次多伦路教堂转来患上摇头癫,比划给人看,作孽作孽,我磕头烧香烛被赶出来了,自己还不觉得,作孽作孽。他好许愿,一辈子许下数不清的衷愿都不灵验,当然,有一样遂愿了——死相好看点。这是后话。

阿彭把自己当大户人家当久了,端成了大户人家的架子,见人先睁眼后开口想好了再讲,他被送进养老院后更自感跌身份与这几个人没啥可说的。这几个生肖比阿彭小一圈半的人,中气尚存,认定阿彭住洋房镶金牙非同一般,就老是不知趣地向他打听从前大户人家的精致生活和奢华排场,阿彭又那里晓得,但他会装,装失忆装谨慎装一不小心漏出一两个大世面的细节,蒙得那几个人一愣一愣的;还故意抻抖袖口露出那块连机芯都彻底更换过的老东洋货手表,说墙上的钟不准没法相信;阿彭又怕说岔嘴就尽量少说,实在避不开,瞎编些家中常备仨厨子,顿顿吃一看二观三,最思念鲈鱼鳃瓤煲粥绿豆芽塞肉之类的谎话来唐塞,那几个人还真信了,说这就是有铜钿人的作派,可以解释阿彭食量为何如此之少,戳戳沾沾就推开食盘的缘故。其实他居家时的饮食饭菜与此相仿,只是怀念菊花用来盛咸菜肉丝的那只蓝边大瓷碗的温润,厌嫌养老院的餐具之粗糙,铁碗铁勺铁筷嚼出股涩嘴的铁腥气。

听说隔壁房间新住进个祥德路过去的老资本家,这几个人就聚过去望闹热又聚过来报告,说以阿彭从前的身份应该是相识的,撺掇他去会会。阿彭皱着眉头思忖,该是祥德路哪位呢,自己过去拉黄包车见得的人物众多,或许倒也熟识呢,认出他是那个哈腰弓背的黄包车脚夫就尴尬煞了,好在当初他拉车跑在前,乘车的坐在后,要记也只记得他那爬满癞子的后脑勺,没关系。他矜持地阖上门对着小镜把仅剩的几根前额头毛根根摆得丝直缝对,换上顶巴拿马帽;一个时辰后再扯房门,一步是一步地稳稳踱过去。去之前,老彭头想他是个满脸红润咬一根插着火柴梗雪茄烟的肥胖子,见面才知他痩骨嶙峋地躺在床上吸进气少哈出气多,估计难喊应了,见得床头一幅泛黄的建筑风景照似乎有些面熟,转着想也想不起是那里,就悻悻回转来。

阿彭带着被戏弄的嗔怨问众人,就是他?众人抢着回答,是他,你认识?不认识。他从东南亚回来,说是寻祖宗在祥德路的家业。他叫啥?欧阳。欧阳?!唔,阿彭想起曾听人说当年欧阳可是祥德路的大姓,祖上捐巨款资助孙中山,齐名黄兴,民国同时命名了欧阳路黄兴路其美路等,他忽地记起那床头的建筑照片正是自己居住的那条弄堂,一树一窗丝毫不改,砖砖瓦瓦惟见苍老。怪不得前段时间老有身份不详的人端着相机在弄堂转悠说是寻根,甚至文雅地叩开他的房门,夸张地惊呼六十年都过去了一切尚可辨认。只是来者均带着满腹疑惑离去,既然这老伯家连整套老紫檀木家具都能豪气地砸钉凿洞,为何又将那只高脚钵盂保存得如此之仔细,更何况此物疑似为祖上女眷的夜用便溺器。其实,这没什么看不懂的,说白了,当初老彭头认为铜比木头值钱,多少可以卖两钿哩,现在后悔莫及。还不止这些呢,最气人的是居委阿姨来时说,弄堂门卫老老头的重孙子到处讲阿彭和菊花出身不是小开大小姐,那房子是四九年捡来的,这趟老东家回来拿房子收回去成片改造像卢湾的新天地,等等。小屁孩哪能知道这许多,还不是大人教的?不过后半句闲话倒也听得入耳,阿彭庆窃喜几代人近三十个户口都赖在里面蛮合算的,要不怎说虹镇老街棚户区穷人翻身靠动迁呢。

这些老人每天下午的例行功课是,赶在西山墙上的最后一抹残阳还未沉下,护工将他们推到楼顶的阳光房内。精神好时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像揭开旧式腌酱菜的陶甏,发酵的往事噗落噗落缓慢地往上翻;阿彭与他们保持距离独坐如木桩,双手叠垫用拐棍撑抵住下巴骸,昏花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某个挪动的物体,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都说人老话多树老根多,那是人还未老树尚青壮,像阿彭这样老得熟透,话自然也就不多了。

通常,养老院是世界上最不起波澜的地方之一,可这个端午节反常,阴阴的2床与惛惛的3床居然在阳光房争执起来了,一阵小声一阵梗脖子,一个说端午是6月2号,一个说是5月5号。阴历阳历呒啥好争的。他俩好像提醒阿彭,又是端午了也不知小辈们能来否。

阿彭知道,他俩同在一爿厂,一个前五年得势,一个后五年发迹,江山轮流坐巧妙各不同,但相同的是得志时都头仰得挂不住帽子,白眼珠子观天黑鼻孔子看人,在官印柄上钻个孔牵根橡皮筋,用时扯出盖个戳,用罢手一松啪地弹回去,就怕遭人抢。十年一路趟浑水磨就铜牙铁齿。眼下,冤家碰头,他俩住在同一个养老院的同一间床挨床的房子里,还死犟着不许院方调换,整天针尖对麦芒地发出瓮声瓮气的争吵声,劝也劝不赢。

粽子端上来了,甜的咸的不甜不淡蘸绵白糖的,一人一粽一碟一筷,阿彭剥开个细沙的。2床3床换个话题还在吵,这回打赌阳寿能否预测,一个说他朋友一口老痰呼噜呼噜吊着,活生生把伺候他的后生给憋死,自己却继续吊呼噜。一个说,否,他朋友早上还西装笔挺,过午就死得笔挺,人生无常。俩人恼了,一个骂一个国民党,一个骂一个造反派。

阿彭听了心烦,咬上一口粽子,浓浓的玫瑰香精直奔鼻腔,好吃,再咬一口,糯米吸住牙齿,扶正了又粘歪牙齿,他感到不方便就把假牙双双拔下小心地放在身旁的空碟内,继续吃。

走廊电话铃响了,6床回来含着饭口齿不清地传话给他,你几个儿子明天要来看你呢。阿彭惆然,估计还是为菊花和自己茔地的事,是该入葬了,早些定地方也可让魂灵头认认路,可哪里合适呢。转而又联想起自己阿爸姆妈的坟,葬在宝山蕴藻浜什么路什么桥,桥南还是桥北记不清了,置地去过一趟,落葬去过一趟,扫墓去过一趟,后来也疏淡了,听说那里在开发,也不知还能祭扫否?转眼忙着收拾人生后花园的诸事也轮到自己头上了,感觉真不是个滋味;再说,论眼下的辈份寻定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地是家族大事,那么,嫌疑重重的重孙子要不要来呢,脱不了干系的孙媳妇去不去呢,这些都不敢轻举妄动哩。

阿彭极不情愿地拧着脖子吞进最后一块糯米,翘起指尖雅致地把桌上的粽壳对折盖在碟子上。楼下垃圾车来了哄隆隆地作业,护工在吼,把粽叶什么的快送下去,慢了拉不走呃!做惯了的的5床兴冲冲地持着塑料筐把所有的垃圾都拾掇在一起,包括阿彭身边碟里的粽壳都倾倒干净。

这回从不看热闹的阿彭竟也将头伸出窗户张张:5床倒提塑料筐站在垃圾车旁,车屁股张开一张肮髒的大嘴吞噬养着养老院专属的垃圾箱内的一切。阿彭见了很新奇。

又是一阵咋咋唬唬,有人惴惴地告诉6床在门梁上上吊了,有人急急地献计策,莫慌把他解下来,先塞住屁眼子,不漏气兴许能活哩!更多的人跑来跑去。阿彭见此场面莫名其妙地朝谁说了句,人不死还要凶了,过去不懂现在懂了。

一说话,他嘴里轻松得很,假牙呢?

过不多久,轮到2床给阿彭伯作诔文。阿彭伯后人均不会写这种考究的文章,只能有劳2床。2床悲哀地写庄重地讲,讲为什么用这词儿不用那词儿为何选这句不选那句,特别说明此文是依什么时候传下的老规矩写,一律不让带有两个断口的文字出现,如简体的哭、吕、骂,如繁体的靈、喪、鑲,等等。阿彭伯家人诧异,他神秘地前后看看与人耳语,两个断口,饿断鬼口。众人竦然。

丧事办得也大张旗鼓,寿洪年高、儿孙满堂,属喜丧,惟独临开追悼会时发现怎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子女们只能把身份证上的照片剪下来放大,可用“美图秀秀”再怎样修饰都驱散不了那一脸的呆滞相和侧面脑袋上依稀可辨的癞子,只能作罢,再修下去就不是阿彭伯了。

完稿于2014年7月9日老宅 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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