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07-31 14:44:48

◆ 一【传到第四代竟不像祖宗了】

说起来人家都以为住在祥德路洋房底楼的阿彭和菊花是从前的小开和大小姐出身,其实是错觉,那年黄包车夫阿彭扣一顶破毡帽迎着江湾的响炮去这户人家讨月结脚钱,东家斯文地说应该的,你先喝杯茶,我去去就来。他和东家的几匹猫狗坐在佣人房的条凳上饿了七天也没见东家的影子,便用麻袋和石块礼送了这批小畜牲又把自己乡下的菊花接进来住了。就这么简单。后来为了证明自己就是老东家,以前的各色旧物包括那只精心揩洗而用途蹊跷的高脚白铜钵盂都是阿彭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谈论了几十年的主要话题,重要的是弄堂门房的老老头又总是在人多的时候一口一个先生太太的恭敬称呼让他俩很消受,言者客套听者当真,楼上楼下换了几茬, 新搬进的人家也就跟着喊。称呼一抬高,一切就都起了变化,唯独不变的是,阿彭始终帽不离头头不卸帽,礼帽军帽运动帽巴拿马帽怎么文气怎么戴,弄堂小人背后说几号爷叔是癞痢头,可谁也没见过,问大人笑而不语。

在这逼仄頺败的弄堂里,乡下来的他夫妻俩早已修炼成凶头, 因为一不留神就被人占便宜,所以在提防的同时又总抢先占人家的便宜,莫说输钱亏财,哪怕白日里嘴上有半句吃瘪,夜里睏在床上也要像放电影一样排练,狠狠地想明早如何扳赢回来。待天亮后,他俩仇劲犹存,狠胆却再也抖擞不起了,只是装扮出高寒孤傲的腔调叫人家避让三分。

不过到后来,弄堂里的隔壁邻舍都感到上年纪的阿彭是越老越懂事,秉性竟然一点一点地变了:小花园的枯枝败叶也用扫帚戳戳,公用厨房的油腻老垢又去铲铲,碰着从前要三不罢四不休讨个明白的事情现在最多嘟囔一下就没声音了,顽童把皮球弹到他身上,他也不恼弓起食指掸掸撮努嘴唇吹吹,说,好,蛮好。他像架老旧的三五牌闹钟越敲越悠越响越幽,铛一记笃一记,再也呒啥猴急毛糙的烟戗气了。更让人惊奇的是阿彭会一脸神圣地向居委干部讨了件皱巴巴的黄马甲蹲在汽车站做社区义工,他还告诉人家自己有善心也有善力,最看不入眼作孽相可怜腔,路遇瘪瘪缩缩的的老人搀扶一把聊上几句,亦舒畅一整天。义工也不白做,发的那点香皂毛巾保温杯自然不入眼,被人夸奖二句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好景不长,因热情过份,义工也不要他做了,只好回去陪老太婆;老太婆嫌他碍手碍脚,又只好睏了睡饿了吃,一天天度死日。平时到没啥,每逢年底心里总是一惊:谁将墙上的月份牌撕过头了!

闲宕在屋里,他实在无聊,又不能像文化人那样做啥像啥,只能学和尚枯坐冥想,亏他竟也真想出桩事了。那天是端午,他让老太婆裹了几大钢精镬子的肉粽,自己抱着电话机喊儿子。他眼神不济,短命的手机号码也拐着弯的长,一歇歇正在通话中一歇歇短信通知,费力伤神半天才找对人。

当年他和老太婆阳气太盛,一口气抱出五个儿子,得不到女儿就给男儿起个女孩名:一二三四五妹。虽说这些小子个个都混得抹不开脸,齐崭崭地下岗清一色保安,逢年过节穿制服回家晃眼看去像是警察开会城管拆违。但阿彭还是把个瘦脊梁挺得直直的,他的底气在于五个儿子五个孙子五个重孙,进门的两代媳妇向婆婆学,齐心戮力硬是凑成一个加强班,不愁终老坟头没人供。

当洋房的窗玻璃暗成铅皮灰时,儿子们都驱着领着抱着孙子重孙来了。阿彭对第二代不感兴趣,瞅着第三第四代却是满脸的皱褶都笑成朵怒放的老菊花,尽管个个长得像他敛眉含肩没个出息样,可他自己瞧着顺眼哩。

阿彭倚在破藤椅上,几个重孙子如黄口鸟雏围在他膝前,仰起粉嘟嘟的小脸齐声喊太爷爷,喜得他心里像被挠子搔过一样酥麻酥麻的。他定定神开始进入正题: 顺着小囡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其耳朵窝摸去,撮起三个根枯指细细捻搓小囡的薄耳片子,他眯缝眼睛晃动身子似乎在鉴赏什么辨别什么。突然他心里一惊,那里摸不出一粒暗痣;他慌慌地拽过另几个小囡挨个摸去竟全光溜溜的啥都没有。他又往自己耳郭片上试试,那儿明明有粒暗痣呀;回过头就手扯过一个儿子,不由分说地揪住他耳朵就摸,那痣也清晰,乱了方寸的他变衰声调央求高个的孙子蹲下,犹豫着轻轻捻去,又隐隐触及一粒暗痣。惟独重孙辈耳朵里不见那粒神秘的暗痣哎。

阿彭乏力的双手拖在椅圈上。

菊花人在灶上眼睛却瞟着这里,看见老头儿失魂落魄的神态也跑过来挨个地摸摸掐掐又一声不吱地回到灶上。

儿子们都看懂了,孙子们还懵懵懂懂,重孙辈只知道高兴,幸好媳妇们一个都没来。

晚饭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当当却都闷头吃,大人管住小孩不许张狂,老太婆没话找话也没人搭腔,阿彭喝啤酒都嫌辣口。于是,各自很早就兜上粽子撤退了。老夫妻俩把积攒多日准备分发的规矩红包赶紧掖藏起来。

这事情说来玄乎,老彭家有个祖传的认亲秘法,叫做隔代摸痣辨孩孙,但凡老彭家后代耳窝片子都暗隐一粒针尖大小的痣,真彭假彭以娘胎里带来的印记为证。祖祖辈辈非正式地这么传着,祖祖辈辈又坚信不疑地这么认着,不敢半点马虎。阿彭记得小时候爷爷就这么捻过他,阿彭的父亲也摸过阿彭的儿子,阿彭又捏过孙子,可轮到阿彭儿子该行使职责时就不知怎的了,闪闪烁烁吱吱唔唔没个准说。阿彭几次叮嘱无效便与菊花商定,借今天端午节的由头,当太爷爷的要亲自动手了。谁知这一动手就是扯不清辩不明。你也别不信,那些上海弄堂里孵墙角的老人或多或少都有几手鉴别血亲的招数,如脚趾甲开裂、腚尾骨突出、私处藏暗痣、六指头小耳朵老鼠奶双旋头等等,一般都长得意料之外。明里是老人抱过孩子在逗耍,暗着摸摸索索就在戥量标志物,这招练得炉火纯青悄无声息哩。验证完毕,他说这孩子丑陋得像他爹,就对了; 他说这孩子漂亮赛戏子,麻烦大了。世道越随便这码子事却越讲究,听多了见多了谁都怕有闪失。

夜里,老俩口躺在床上长叹短吁一声比一声沉。他幽幽地唤一声菊花,菊花幽幽地应声他。没睏呀?没睏! 菊花问,要不把孩子叫过来问问?阿彭答,糊涂,这事也能问! 越睡越精神的阿彭索性攀起身摸黑与菊花一问一答:

唉,这事体怪了。是呀,我也想不明白。毛病必出在女人身上。难听得来。

老早就看不惯那个最小的,走路屁股撅过来扭过去,对过洋房的男人馋得天天扒在窗上看。老东西你也管得忒多了。我是为儿子好。照你说,今朝的事体怎么解释。是呀,算算五个孙媳妇即使有个把不正经也不会都不正经。莫非集体商量好给他们男人戴绿帽子羞辱先人,莫非医院产房给换错了,莫非老法失传了,莫非厚肉糙皮感觉迟钝了,莫非那粒痣长差地方了,莫非……

菊花呀菊花,你也太不懂事了,引出这成堆的莫非,还不句句都似小锥子攮心,把我阿彭攮死!他苍老地尖啸一声:罢了,罢了。

阿彭怄菊花的气,就搬个竹躺椅睡到花园的树荫底下躺着,闭目运气固守丹田可也止不住喉咙里犯糙,也管不住往龌龊下流地方想,又瞪着小眼睛许久地观半轮残月寻几颗碎星这才稍有睡意。可刚一迷瞪立马又激灵,他心想这事太蹊跷了,等天明找个老友知己商量商量,千万不能张扬,传出去太丢人了。但找谁呢?他又盘算起来。

弄堂里谁家的汽车在调头,有个破嗓子在喊倒、倒、倒,没完没了。 

一粒鲜红的瓢虫误入树杈间蜘蛛网,摇落数滴冰凉而浑浊的晨露,阿彭醒了。

阿彭顾不上抹脸漱口,急急地拽过电话就打,那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交的一个朋友。在电话拨通前的那一瞬间,阿彭突然又想起这朋友已去世多年,但话筒对方已经说话了,喂一声分明是老友的嗓音,连喘息声都是他。阿彭骇异,以为老友又转世了,慌慌报上名字才知对方是老友的儿子。

他再也捏不住电话敢往第二家打了。


◆ 二【总算记牢一个记不牢的字】

上午,菊花照例去虹口公园假山前做甩手操只是回家很晚,午饭也不烧,坐在矮凳上怔怔地望着攀在院墙上的几株绿藤,阿彭以为她还在犯愁昨天的事就也陪着坐下。菊花说不为这,只是遇见老厂里专门做领导替身主持追悼会的那个人,他好不懂事,专拣些听了憷心的说:哪个中风瘫在床上没人管,谁谁生癌只剩最后一口气,什么显贵走得很冷清,啥人暴毙放的外债收不转来,某某死后为大笔遗产争得见刀又见血。他还鼓瞪着眼珠子扬起短臂膀绘声绘色地描摹那些场景,末了,撇下一句“侬也保重”,走了。菊花被他唬得心里像堵上块厚砖憋慌憋慌的。她将身子依就阿彭指着胸口说,闷咧,你帮我撸撸会好些。阿彭疑惑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菊花的胸脯,这是年轻时的活儿现在去干感到生疏慌张,那时她小而结实润而弹韧,如今像抖落个粗糙的装着杂乱柴禾的旧布袋,阿彭的心一阵收紧,想,这女人应该让她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做套好衣服上趟馆子吧。

可接下来菊花就糊涂一阵惺惺一阵,春天虚火焚攻整夜地转悠打诳语,秋季虚火败泄又整日地蜷卧嗜睡,指着一个孩子会把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唤一遍,最后还是错的;令小辈不知所措的是她老是埋怨老头彭在新婚之夜如何莽撞笨拙,阿彭听了羞急。几个儿子便轮流挨号抢着送菊花上医院,西医不行奔中医,中医无效拜西医,穷尽技法也只能赚得众大夫的一张张苦瓜脸。无意中,阿彭一扭头发觉儿子的孝敬队伍越排越短,最后只剩他自己每天每天推着轮椅上的菊花跌跌撞撞地走在黑魆魆的弄堂里,往医院送往家里接,尽管那已是连路灯都倦怠的凌晨。

菊花躺在床上失语了,眼睛褪去了混浊变得青白纯澈。阿彭此时才觉得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宝贝过菊花:使劲想她喜欢吃什么,说些趣事逗她讲话,费老劲推他去小花园看麻雀接地气。一日出奇效了: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菊花悠悠地如梦醒转,坐起身瞪着眼睛瞧什么都新鲜。她握住阿彭的手清晰而连贯地说,我走了有你可送我,你走了谁送你,我都不放心,去把屋里的黄货打一打,给你镶付金牙齿,天火不烧、强盗不抢、蟊贼不偷,撬嘴敲牙无有过歇。阿彭悲戚地说,不想那么多咧,毛病好转了,项链镯子耳坠指戒全戴齐,我们也出去旅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菊花孱弱地笑了说,这黄货绝对不能动的,依老法是留给后走的人揩身铜钿,你走时谁为你抹闭口眼揩身着寿衣,这金牙就是谁的。阿彭听菊花讲这是乡下老规矩也就不再吭声了。他从前见过弄堂里白相人满镶金牙,夜里闭上嘴巴还会洇出黄灿灿。回想起来菊花似乎也提过此事,但阿彭嫌俗气不要,今天她在昏睡糊涂中再次唠叨,就不得不抓紧办理了:24k打造,价值数万,左右两边最后面的智牙各敲掉两枚,换上金牙,地点隐蔽,除牙匠外无人能察觉,连他儿子们也都不给知晓。这下阿彭有牵挂了,忙里偷闲扳开热哄哄的嘴对着镜子横照竖照,黑窟窿里闪过一道金光,给他愁苦的心带来一丝亮色。

菊花终于确诊。唯独阿彭不许任何人讲菊花是老年痴呆,忌讳提起痴呀呆呀,一遍遍耐心地替人纠正为阿尔茨海默病。外国名字歪装榫头念不清,就手沾唾沫地翻书给人看,喏,是这几个字呀,你懂吗!与痴呆不搭界的,毛病出在脑萎缩,你懂吗!遇到屡教不会,他就用拐杖戳地哼哼唧唧地生闷气。

过去阿彭烦菊花啰嗦,可现在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他坐在菊花床边拉过她的手。菊花的手被约束带固定在床沿,尽管是他应允小保姆缚的,每次见了还会眼角湿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记得年轻辰光还曾有过浪漫,只记得关起房门争过咒过摔过,刻薄的话说过,好端端的结婚照片一剪刀下去,穿列宁装的男人和套旗袍的女人分成俩半爿还摆依偎状哩,吵归吵凶归凶床上小人照生,而且歇也不歇一口气生五个。阿彭想:老早大家一样穷没多想法,退休后菊花眼热有铜钿人家,私下絮絮叨叨时常在埋怨,去趟菜市场总为秤高砣低争个脸红脖子粗,在公用厨房里还要装大小姐这个不想吃、那个没胃口吃,见此情景自己也配合着高声粗气地讲大话: 要干这干那到这到那,结果哪也没去成啥也没干成,后来啥也不说了,只是缩在房间里看电视,陷在破沙发里不到三分钟眼皮耷拉,只看见主持人的嘴如鱼儿喁喁一张一合。

菊花天真地看着阿彭。

阿彭实在是不知道除了柴米油盐之外与菊花还能说些什么。夜深了,小保姆走了,他倒又会说了还蛮顺畅,他说,菊花,讨进门辰光我嫌你卖相不好,姆妈夸你手脚灵巧。真的,再复杂的绒线花样一看就会,啥人家烧好小菜闻闻味道隔天就端上来,一张夜报连猜带蒙竟也读了懂了。邻居讲你凶,我知道这是占不到你便宜才这样讲。那趟姆妈过世,你扳着面孔忙得不歇停,前楼女人嚼舌头,说你衣襟上别的绢帕干干的,冷血得不会哭,你听了照样按规矩做得妥妥贴贴,完事后你在楼梯口和那女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对方鼻子红红地说保重,你也说保重,又跟进一句说,我实在不会哭,今朝你也不要哭了,等着吧,等下次你也遇到这种倒霉事,教教我,我学会了帮你一起哭。那女人涨红脸逃上楼,好几日见你不敢抬头。

菊花天真地看着阿彭。

阿彭替菊花掖掖被褥继续说,还记得吗,洋房里另一只吃补助的女人,与我们灶台隔灶台的,近得是一家爆炒蚕豆,两家崩响镬子,热络得缺盐少醋随便拿,你也从不嫌她穷。后来她搭错筋哉,硬生生抢去灶旁一张粽叶宽的地方,要不是你死命拦住五个儿子早豁拳头闯穷祸了。居委会拉偏架你也不生气,第二日你瞅着她家熬猪油,回头在自家灶上燉只铜壶存心让水潽,蒸汽滴进滚油锅炸得满墙的猪油往下淌,第三日你盘起手侯在弄堂口的居委会,眼观着那女人挽只竹篮掖掖藏藏地经过,拔直嗓子就嚷嚷,阿呀呀吃五花肉嗄,居委会找你领困难补助费呢!那女人脸色刷白,手掌盖住那团老鼠大小的肉,撒腿逃进自家。那辰光这样讲意味着什么,过来人都懂。第四日那女人的男人乖乖地搬灶具移位子恢复原样。

菊花天真地看着阿彭。

阿彭顿了顿带着哭音说,菊花我讲了这么多你听懂了么?听懂,点点头,听不懂摇摇头,眨眨眼也行呀,菊花你说你要抢在我前面走,生怕后走的人被别人弄得不清爽,你个乌鸦嘴巴呀。阿彭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讲到天明,凄笑悲泣,多远的往事都能细细回忆起。子女见了害怕,唤来社区医生量血压听心脏服安定。菊花依旧天真地看着一切。

菊花怎样走的,阿彭像木头人一样被人搀过来扶过去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有几个画面和声音不断地出现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昂头一回眸一侧耳,不知是真景还是幻影:院子里黑得瘆人屋子里亮得硌眼。菊花瘦得比被单更薄,瘪平的被单下竟未显出人形,垂在床沿的胳膊如粘了层灰的奶酪皮,枚枚指甲都染着鲜艳的蔻丹,好像是阿彭给她涂的;穿上寿衣的菊花像唱古装戏一样绿一幅青一幅,阿彭想伏上去哭几声,又被人喝道眼泪莫掉在她身上!卖花圈的人来了,奇怪了,几辈人去世都见他送花圈上门,问一声才知来者是他家的重孙。铁门砰响楼梯乱声,两个口罩蒙脸的男人一阵风进来把菊花用拉链锁在一只粗布囊中又一阵风走了,又是楼梯乱声铁门砰响。从殡仪馆返家,车子过一个路口抛出一簇鲜花拐一个弯继续再扔,听说此招是让野鬼迷路不跟进家门。那些该来不该来的人在院子门口画了个缺口的大圈,缺口处两条白粉颤颤弯弯地指向自家方向,大圈里掷些菊花的旧衣服,燃起夹着黑烟的火苗,灰烬像黑蝴蝶般盘旋飞舞。这规矩与从前老法里两样的。阿彭后来想。

此后,阿彭认得了一个字,好像左边是个鱼右边蛮难写,常记常忘,人家告诉他那是个“鳏”字,死了女人的老男人,这下总算记住会读了,写还是不会。

一个人的日子他恍恍惚惚记得去过几趟西宝兴路不烧死人的火葬场,赴过几场演戏一样的婚礼酒席,陪人家哭丧瞧人家幸福,转过头就将具体的谁与谁哪和哪都淆到一起了。明明吃过人家的喜筵,再次碰面还会追着说给介绍个对像吧,问得后生一愣一愣;刚刚老泪纵横地参加过老友的葬礼,路遇其家人又笑咪咪地询问老友康寿否,吓得对方惊恐不已。话一说出,他自己也纳闷,这人是在啥场面上见过?反正一样都得闹哄哄地喝老酒,细细想来,这就是老了,木知木觉攀近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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