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请您……再向右一点。”
从摄像机的监视器里我发现面前这位老人坐的位置有些偏左,于是用敬畏的语气轻声地对她说。然而,或许是由于残酷的岁月早已剥夺了她的听觉,致使她对我提出的请求不做任何反应,仍旧木讷地坐在那里,泰然自若地注视着镜头。
随后我又提高了嗓门怯生生地喊道:“向右一点。”
“啊?”她把一只手放到耳廓后面,同时布满折皱的嘴唇迅速张开,暴露出一口残破零落的牙齿。
见此情形,站在一旁的家属们正要上前帮忙,却被我用一个拒绝的手势拦住了。我向他们微微点点头,以致谢意,接着小心翼翼地将笨重的三脚架向左挪了挪,待重新调整好镜头的视角,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缓缓举起一张写有“开始”两个字的纸板,并按下了录制键。
“我叫袁氏兰——”她稍稍停顿片刻,像是说错了自己的名字,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羞怯的神情。
“我叫袁氏兰……”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着重强调自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同时在这两次重复的自我介绍间,在这条狭窄的时间缝隙里,我透过她单薄疲弱的眼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混浊的晶状体背面闪烁着两点沉毅的目光,其中仿佛还混杂着一种对她周遭的世态炎凉的无限憎恶。
“我今年七十七,日本鬼子打进村那年我十四……”对于一个失去门牙的耄耋老人而言,“十”和“四”这两个字的发音,听起来特别令人感到无尽的酸楚。
这时在家属们中间忽然传出一声女性低沉的呜咽,但被身后的男人迅速捅了一下后,很快便止住了。
我慢慢将她布满千沟万壑的脸庞拉近,发现泪水已经无声无息地溢满这些深入颧骨的沟渠,仿佛倒灌的海水一般肆虐汹涌,令人目不忍视。然而这张仅被一层松弛的皮肤覆盖的脸,并没有在这场泛滥的洪灾中显露出半点惧色,反之异乎寻常地平和肃穆,胜似子夜时分西子湖畔的荷塘,在皓洁的月光中,泛着一层矍铄的波光,
“当时闯进来五六个鬼子……”她操着浓郁的河南口音继续说,话语中隐约夹带着一丝哭腔。
“上来就把我爹捅死了,我大哥拿菜刀跟他们拼命,也挨了枪,躺在地上活活地被鬼子扎死,我娘拉着我跑到后院想一起跳井,可我害怕不敢跳,这时候鬼子追上来一把抓住我,我娘为了救我去抢他们的枪,可后面又上来一个鬼子一刀抹了她的脖子,血穿得老高,淌得满地都是,我被他们拖到里屋,糟蹋完事又被按在地上,一个鬼子掏出一把刀,活生生地把我的奶头割了——”
话音未落,老人出人意料地撩起青花白底的背心,赫然裸露出一对被残暴的岁月榨干的乳房。面对这样一具骨瘦嶙峋的衰败的躯体,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执意要在这寒意逼人的深秋时节只穿着一件背心录像的原因。肯定是在我还未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揭开这道伤疤的准备,虽然这道伤疤还没有痊愈,上面仍覆盖着一层粗糙的硬痂,但她却要强忍着剧痛,连皮带肉地一起撕扯下来,用她形如枯槁般的肉体证明自己被蹂躏的历史。此时人群中又隐约传来一阵细碎低沉的哭声,仿佛耶路撒冷的“哭墙”下朝圣者的哀泣。
见势,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架相机,如同一个初来乍到的推销员,在家属们面前晃了晃:“能……脱掉衣服……拍张照吗?”
顷刻间,屋子里鸦雀无声,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半被密密层层的家属们占据着,另一半则空荡荡的,只有我和老人两个。
“照吧——”粗重的声音突出重围,好似从立在门口的那架古旧的衣柜里发出来的。
“二叔,不太好吧……”站在最前面的一位相貌文静的少妇一边拭去眼泪一边回过头低声说。
“让他照吧,老太太就这么点心愿,照吧。”
我发现刚才那位嗓音粗重的男人混迹在人群后面,他个子不高但很敦实,蓬松茂密的灰发很像日本的指挥家小泽征尔。另外宽边黑框的眼镜时刻彰显着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清贫耿直的气质。
在两位年长的女性家属协助下,老人脱去了那件青花白底的背心,并且还不忘抿一抿头顶稀疏的银发,显然她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不放弃任何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此时,她端庄地坐在那,熹微的目光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怯懦。
幸亏这架相机带有防抖功能,要不然我真没办法驾驭这双不由自主地颤抖的手。而且这双手抖动的幅度与刚才老人在撩起背心时肘关节抖动的幅度一样,都纠结着人类社会每一个个体对于生命的不同领悟,包括她腋下一同颤抖的赘肉,似乎也可以作为生命在自然界中存在形式多样化的佐证。此外更令我瞠目结舌的是,在闪光灯刺目的白色恐怖下,老人疲弱的眼睑竟纹丝未动,这或许是因为她在历经那番惨绝人寰的摧残之后,对世间任何一种骇人听闻的事物都不以为然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头,在强光涂满整个墙壁的瞬间,可以清晰地看到眼角处纤微的血丝正迟缓地向着深不可测的瞳孔攀爬伸展,线条曲折蜿蜒,犹如雅鲁藏布江湍急的支流,峭寒刺骨。难道她欲要借助这冷峻的目光将郁积在体内的那一部分曾遭受过凌辱的魂魄都释放出来?当耀眼的强光在狭小的屋子里闪烁了两次之后,我垂下头看了看相机屏幕上回放的照片,又抬起眼,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楚楚可怜的老人,蓦地,在心脏搏动前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相机内外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了。
此时此刻,我感觉手中的相机似乎也在颤抖,如同一枚掩埋在地下大半个世纪之久的航弹,无论周围的土壤有多么安逸,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为了不伤及无辜,我只能牢牢地抓住它,让它贴近我的身体,用自己恒定的体温,抚恤它五脏六腑内一张张屈辱的时光片段。
“穿上吧……”我望着搭在一位阿姨胳膊上的那件青花白底背心,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深秋的雨在从云端坠落下来之前,总能给质朴的大地平添几分悲凉。而这种阴郁的格调在我的左脚刚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已经深切地感触到了,它如江南水乡的渡船,把我从压抑的往昔遣送到惆怅的今朝,并且过渡的那般悄然流畅,不带有一丝船桨摆荡的声响。放眼望去,在西面那片低矮的民房上空,一群家鸽一边无聊地吹奏着沉闷的口哨,一边由东向西滑翔,在撞上一缕袅袅的炊烟之后又迅速向南急转,紧接着一个俯冲躲到了一幢高层建筑的阴影之中。在这片窒闷氛围的笼罩下,我信步走出楼道,迎面袭来的第一股潮湿的空气让我顿感失落,加之庭院里的那两棵高大挺拔的槐树,更是令我的这种情绪跌至谷底,远远看去,它们凋敝的枝桠直指云霄,如同一具复活的僵尸从坟茔下的棺椁中弹出的两只散发着恶臭的腐烂的手,暴突的筋脉狰狞可怖,似乎在向世人痛诉着自己生前满腹的冤屈。当一阵瑟瑟的秋风袭过,枝条上一片孤苦伶仃的枯叶潸然飘落,可刚碰触到地表浮躁的泥土就被又一阵旋风卷走了。
我在两名家属的协助下,将沉重的设备安顿在后备箱中,转而瞧见一群调皮的孩子们正在院门外的空地上追逐嬉戏,他们天真烂漫的神情举止着实为这萧索的秋日平添了几分透骨的暖意。
“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打开车门,接着转过身对一直护送我走到楼下的“二叔”说。
“记者同志,您……尽管问。”从我踏入他的家门时,他就一直以这样的称谓称呼我,或许在他眼里所有操纵摄像机的人都应该是记者。
此时,他犀利的视线钻透厚实的镜片,叫我有些难于启齿,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能否伤害到面前这位耿直的且看上去又有点自负的老男人。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样子就像一位政府的发言人,煞有介事地等待着我的提问。
我紧闭双唇,腮部痉挛式抽动了两下后,忽然张开,语速略显拖沓:“你们兄妹……小时候……吃过您母亲的……奶吗?”
“哦——没有。”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幼稚,根本没有意料中的那样难以回答。
“我们从没喝过母亲的奶水,记得小时候,每次爬到她跟前,都会被她推开,不瞒您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说到这,他迅速从裤兜里掏出右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以前只听我父亲在临终前说过一次,当时听完……我……”他的眼睑急速地扇动着,抑制住即将决堤的泪水。
“我能理解。”我立即打断他:“老人家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另外你的父亲也很伟大。”
“对,奇迹……奇迹……”
面前的这位出产于本世纪中叶的男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健谈,或许他以为我着急赶路,便主动退后了两步,站到了家属们的前面,在我刚要发动汽车的时候,他粗重的声音又突然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记者同志,您……贵姓?”
“哦,抱歉,忘了介绍,我姓张,这是我的名片。”
我恍然大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中,他宽大厚重的手掌使得我这张名片显得特别渺小轻薄,他只瞥了一眼便如获至宝地放入了胸前的口袋。
“张记者,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随着后视镜中家属们的身影渐渐隐退,车子驶入了通往市中心的主干道,并且每行进一段路程周围景致的主题就会发生质的改变,其中披挂着华丽外表的建筑物竞相破土而出,如海防大堤上的柱石一般错落有致。此时车子穿行在它们的夹缝之间,使我仿佛置身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深处,壁立陡峭的悬崖俯瞰着我,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举动都在它们眼底暴露无遗。渐渐的我觉得自己与身旁擦肩而过的那些车辆越来越格格不入,难道是后备箱中承载的影像太过沉重?我举起左手下意识地搓了搓已经沁出汗水的额头,也许唯有这样才能融入这股喧浊的车流,忘却纠结在脑海中的那些滞重的历史时段。可事实上,人类的遗忘程序真就这么简单吗?目前为止能付诸于语言表达出来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我真的可以满足这些历经灾难的老者们的诉求吗?如果非要把这项艰巨的任务强加在我的身上,如果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表达自己根本无法胜任的想法的话,充其量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参与者,与幕后的那些精明的策划者和前辈相比,我的能力是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足挂齿。我所做的工作也可能会在后期的剪辑中只保留几个镜头,或用一连串的蒙太奇一扫而过,假设做最坏的打算,还有可能全部被删除。这一切我又怎么能决定的了呢!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惶惶不安,毕竟自己在台前,那些遍体鳞伤的亲历者们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站在摄像机后面的我,我与他们面对着面,聆听他们撕心裂肺的哀号,品尝他们伤疤的辛酸,并用摄像机记录下来,仅此而已。这种难度和强度的工作,恐怕一个善于操纵家用DV的幼孺孩童都能够办得到。可为什么是我呢?我不禁又要思考这个带有唯心主义情绪的问题,或许上天早有安排?这种说辞未免太过浪漫主义色彩。是的,可以说我讨厌这份工作,但并不是说我讨厌我采访的那些人,而是我实在承受不了他们曾遭受的种种磨难。虽然只是听听而已,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时常怀揣着某种普世的抑郁想法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寸心如割的摧残。
此刻,当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再次浮上脑际之时,车子纵身跃上半岛大桥,窈窕修长的桥体横跨南北,一条条纤细的钢索由索塔向两侧舒展,如同两具硕大的史前水生物的化石,那丧失了皮肉的白骨屹然耸立在莽莽的江面之上,素净的江水从它的膝下潺潺流过,并裹挟着对陆地的眷恋之情徐徐汇入碧青的大海。不知不觉,在我正将自己内心的想法酝酿成为可以实际表述出来的词藻时,四条飞速旋转的轮胎已经从江面上空滚滚而过,蓦然远眺,我望见引桥下方的城市建筑更加茂密阴森。
作为现实存在的一个无法被人类意念泯灭的标志物,档案馆就位于这座繁盛的都市胸腔内,准确的说离这座傲慢都市的心脏部位很近,大概就在左侧主支气管的地方,所有被城市吸入的信息有一半会经过这里,当蓄积到一定程度后,它便将可利用的氧料储存起来。而那些不再对人们的理性思维产生任何助推作用的蓝本,则被流放到人们的意识形态之外,以形而上的姿态徘徊在大脑的边缘。针对这栋建筑提出的概念是我在登上第一级台阶时联想到的,可是当我爬到最后一级时,我的思维之外忽然又顿生出欲要推翻这一定义的冲动。可能是因为新的想法尚未显现出任何眉目的缘故,所以此时的我脚步有些踯躅,手臂在摆动的时候根本不能配合双腿的节奏,酷似一对廉价的假肢错放在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
在档案馆严谨的外表之下,八十年代的国人审美风尚仍历历可辨,如同一位日本幕末时期的卸甲归田的武士,在那些新兴建筑的蔑视下,以一种带有孤芳自赏性质的清高气度傲视周围的一切固态存在。而在它悲壮的尊容之下又笼罩着一团冷寂的空间,这在我刚刚握住寒冽的白钢门把手时就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
“荐成——”
空荡荡的正厅里突然传出一声苍老的呼唤,使我的神志倏地一颤,还以为自己依旧游荡在采访对象的陈述之中,一种沉沦后无法自拔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转过头看到江伯从传达室窗户下面那扇狭小的气窗里探出被岁月啃食的残破不堪的头颅,光亮的头皮上泛着来自外部世界的光泽,如同一面凸面镜,将周围的物体映照得扭曲变形。
江伯是档案馆的退休员工,退休后一直在这做更夫,从我被分配到档案馆的那天起,他就不止一次地劝说我离开这,不要像他那样在这荒寂的地方虚度一生,碌碌无为。而直到现在,我仍在考虑他提出的建议,也曾伺机做出过决断。
“江伯。”他憨实的性格使我一向很尊敬面前这位前辈。
“王副局长刚才来电话,说等你回来,马上到他办公室找他,听口气好像有要紧事。”他说话时有条不紊的样子,犹如一个探监的狱警,很怕我不能正确领会他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