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心底的宝藏,你愿以身殉;
如果我也拥有如此珍贵的宝藏,
我决不愿拿它换取高龄,
换取干瘪的两颊和白发苍苍。
——珀西·比希·雪莱
楔 子
悲郁的音符裹挟着昱若脖颈下的体香,借助游离在空气中没落精微的介质,向台下漫流,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迷缠绵,仿佛仲夏时节穿行于密林丛中的晚风,袭入音乐厅内近千颗静默的头颅。我呆坐在晦暗的西北角,貌似一个避世绝俗的隐者,远远地凝望着身着黑色长裙的昱若。在昏黄的聚光灯的映衬下,她娇嫩白皙的臂膀好似布格罗笔下天使背部的羽翼,随着旷世的翩跹姿态起伏荡漾,在琴弦上摩擦出一声声凄婉的沉吟。不知不觉,我的眼中闪现出迷醉的泪光,陨落在耳膜上的音符,渐渐汇聚成一曲悱恻的乐章,潜入脑海,掀起澎湃汹涌的狂澜,在飞溅的浪花怒放的一瞬,珍藏在灵魂底层,令麻木的我为之动容的情境再次浮现出来,画面如唐古拉冰川上消融的雪水般清澈。
时间将我置于湛蓝的背景前,我用手遮挡来自大洋彼岸耀眼的晨光,望着昱若沿着绵长的海岸线飘向远方,并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欢悦的足迹,直至延伸到我的视野边缘才停下,她驻足回首,洁白的纱裙垂过膝盖,宛若伊瑞克提翁神庙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柱石一般圣洁典雅。
“你觉得……我可怜吗?”她抱拢双膝,注目远望海天接壤的狭长地带,好像窥探到了鲜为人知的未来,不过这个未来只关乎她个人,甚至连依托于她的人生轨迹前行的人都不包含在内。
“怎么问这么可怜的问题?”我从她身后绕过,与她并肩坐在和暖的沙滩上,手臂偶尔碰触到她肩膀处光洁温润的肌肤,感觉彻骨的清凉。
“不,不可怜。”我笑了笑,但态度严谨,毫无轻佻之嫌。
她模仿我的样子莞尔一笑,大概以为我是在安慰她。我逆向太阳从一亿四千万公里外投射过来的光线,欣赏着她优美的面部轮廓。和煦的海风掠过陆地的边缘,将她额头的刘海儿拂向两侧纤纤的眉梢,秀媚的睫毛如同亚马逊雨林中的含羞草,在海风的侵扰下一张一合,使我很难透过她闪烁的目光洞察出她体内此起彼伏的潮汐。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候鸟,不管迁徙到哪里,全由地球的公转来决定。”
我望向她,用视线搜寻从她体表散发出来的热量,并通过自己的潜意识去分辨其中的冷暖,抑或是喜忧:“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留恋这座城市,这条海岸线,还有……我们曾到过的那片草场。”
出人意料的“草场”一词使我的记忆开始不断地缠绕着肉体向头顶攀升,以我的瞳孔为原点,延展至辽远的地平线之间猛然喷薄出一片浩淼的绿色,这片绿色随波逐流,任凭放纵的亚热带季风肆意摆布,忽而朝着太阳分娩的地方涌去,忽而又向旁侧翻转,将一切隐匿在草丛间的细节全都显现出来。而昱若总能抓准风平浪静的时机,断断续续地为我讲述她母亲令人唏嘘的传奇。
是啊!是怎样一位女性孕育出了我眼前这样一具清丽的躯体,并为其量身打造出一副天资卓卓的灵魂呢?在昱若充满悲情话剧一般的独白中,我领略到了她母亲被背弃之囚戏谑后,倚仗倔强的秉性翻越的一座座山脊和沙丘。虽然当时昱若只有寥寥数语,但是对我而言,作为现场唯一的一位听众,一个涉世浅短的青年,面对这样一种守望生命的形式,难免会感慨嗟叹。同时摄入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发生在这位女性身上的带有宿命色彩的事件全都出自同一个时间段,即在她大学毕业之际,那时她已身怀六甲,可她稚气的男友不知因何缘故弃她而去,据我揣摩,他大概是对自己曾经生涩的性行为感到羞耻,或是当联想到孩子出生后枯燥的婚姻生活时便顿生乏味之感,总之他留给我的负面印象就是,为了逃避今后潜在的责任不知去向。又具昱若猜测,她外公的英年早逝大概也与此有关。于是,在随后的日子里,在屈辱渐渐显露出现实的端倪时,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被上苍威逼着作出的决断,她的母亲选择了独自面对,当然,这番决绝的心理转变,在昱若平白的叙述中好像显得十分顺理成章,平淡无奇,只有在听者偶尔的浮想联翩中才会被勾勒出一幅凄楚的情景。直至今日她的母亲仍旧单身,不过在屡屡经历了近乎于洗礼一般的磨难之后,她没有就此沉沦,反而斗志愈加昂扬,除了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会计师以外,她最大的成就当数发掘出了女儿身上与生俱来的丰饶的音乐天资。
的确,那个草场是我和昱若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现在重又将这片不毛之地从记忆中打捞出来,证明她大概和我一样都把那里当成了自己心灵乐土中的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圣地。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当时,在昱若的讲述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突然从心底的一个暗处暴露出一丝不祥的征兆,那就是,我和昱若的“后来”可能会因其母亲的遭遇而横亘出许多极端叵测的险阻,其中绝大部分原因都应归咎于她母亲的经验意识……
“留恋?”
“你还记得那片草场吗?”她始终望向远方,目光中好像在积蓄着一种力量,在我看来这股力量足以翻江倒海。
于是我的语气开始小心谨慎了,以免卷入她的思潮当中:“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到过的地方,我还记得你当时触景生情创作的那首诗。”
“诗?呵,那也叫诗?你不会是在讽刺我吧。”她勉强地笑了笑,此时阳光经过她的牙齿的反射变得十分柔和。
“没有,不是讽刺,我的确认为那是一首诗,一首即兴的有感而发的文学产物。”
“还文学产物呢,你可真会造词。”
“我看像先锋派。”
“先锋派?真有你的,干脆把我奉为文学先驱好了。”她终于侧过脸眯缝着眼睛审视着我,眼里闪烁的两颗光斑犹如秋夜天幕上的繁星,幽邃而空灵。
“没错,如果你能以这种风格出一本诗集的话,没准你会成为这一流派的创始人。”
“天啊,越说越离谱了,可现在我脑子里连当时的底稿都没有了,好像……我好像还记得一句,草,离离原上草的草,不是心里长草的草……”话音未断,她便将脸埋在双膝间大笑,随即又扬起头,紧绷着笑脸望向我:“我想你刚才说得不够准确,我这不属于先锋派。”
“那属于什么?”
“激进派,或是狂想派。”说完,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透过她爽朗的笑声,我可以很清楚地瞧见她下颌里侧整齐的臼齿。
“我记得很清楚,你站在一个土丘上,展开双臂,就像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像,装神弄鬼地扮演起救世主,一开始说要拯救世界上所有讨厌考试的学子们,可你那身行头一点都不配,束身牛仔裤一伸腰就把肚脐眼露出来了。”受到她漫烂的笑声的熏陶,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想起来了,那不都怪你,野餐的时候非让我喝酒,我说我不能喝的。”
“可我当时只是开个玩笑,让你舔一口,谁让你都喝了,好家伙大半罐啤酒一饮而尽,没想到你还挺有酒量的。”
“生气嘛,谁让你不给我当枪手。”
“可我……没办法混进去呀,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性别相差太大了。”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像是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我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选择了沉默,无意间用凝滞的神情创造出一派世间罕有的静谧。在这与世隔绝的氛围中,我身体的每一部分,甚至每一根毛发都幻化成兼具着听觉、嗅觉,以及视觉职能的感觉器官,有时单凭余光就可以在充满咸腥味的空间里搜寻到从昱若身上散发出的淡雅的因子。倘若将周身所有器官都动用起来的话,我想我的宇宙观就将被改写,进而那些被科学巨匠们呕心沥血论证过的真理也可能会瞬时发生颠覆性的骤变,如同胁迫着将我置入混沌的母体,在懵懵懂懂的潜意识中等待着崭新的肉身再次莅临人间。
随着地球自转角度的变化,当一艘满载着货物的巨轮被缥缈的地平线淹没之后,昱若深吸一口气,又迅速鼓起腮,像一个初出茅庐的运动员在出场之前将蓄积于胸腔内的最后一点紧张的空气吐了出来,接着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寂寥的沙滩上重拾起刚才的话题。
“你不是还记得那首诗吗?说来听听,解解闷儿。”
“需要我扮演你那时的样子吗?张开双臂——啊!”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笑破肚皮。”从她笑颜展开的程度可以看出,我刚才的动作的确有些夸张。
“啊!草,你是离离原上草的草,不是心里长草的草,像博导秃顶上残留的茸毛,以为智慧是万物的骄傲。你为何有窄有宽,有矮有高,如同报废的时钟里崩断的发条,一阵大风刮过,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做艺术体操。他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妈的,你们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在考试前集体逃跑,他妈的,只要大水不冲了龙王庙,谁也办不到——”
“拜托,有这么夸张吗。”她笑着一个趔趄靠向我,让我险些失去了平衡。
“要不是这么押韵,我也不可能记得这么牢。”
由于徘徊在海岸线上的气流飘忽不定,因此笑声向四周蔓延的速度也变得异常缓慢,待我们的表情一返常态的时候,我发现从太阳系的中心发散出来的炽烈的光线,经过大气层的一番过滤,在海平面上分布的越来越均匀,色调也愈加温和,就连浓缩在无数朵浪花顶端的光泽都不再灼人眼球了。
昱若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掷了出去,动作轻盈而娴熟,好似春耕时节田间忙碌的播种者,在苏醒的大地上播洒下一片生机勃勃的希望。然而在沙子被扬起的那一瞬间,我突然预感到我们的谈话才刚刚进入正轨,许多我不愿提及的事宜都可能会在她的嘴角边展露无遗。
“周六……毕业汇演。”
“你打算演奏什么曲子?”
“E小调协奏曲。”
“还由那个武曲星君来指挥?”
因为那个教授大半个脑盖都油光锃亮的,而且后面仅有的几撮头发蓄得又很长,特别像86版《西游记》中武曲星君的形象,所以才会在学生们中间落得这样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雅号。
“这回换了,看上去挺正常的。”她再次微绽笑颜,也只有这种程度的笑,她左侧脸颊上的酒窝才会十分清晰地显现出来。
伴随她甜美的酒窝渐渐隐退,沉默重又笼罩住我们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此期间,温顺的海浪时而漫过脚踝,将潜藏在大洋深处的玄奥的信息传导入我们的体内,时而又挟带着我们的体温退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广阔平坦的沙滩上留下一片严禁想象的空白。
“之后……我要去德国……”
“汉诺威音乐学院?”
“你知道?”
“我……知道。”
“荐成……对不起……”
她沉下头,将视线投射在脚趾上,仿佛一位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宽恕的信徒,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进行忏悔,同时这种虔诚的举动令我受宠若惊,整个躯体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战栗。
蓦地,在一个休止符猛然闪现的瞬间,我看到她的嘴唇像是在遏制眼泪的流淌而急促地颤抖了一下,抑或是我的眼球,我的瞳孔在颤抖?我惧怕曲终人散后的凄凉,更惧怕那位站立在众多乐师面前和缓地挥舞着魔棒的指挥家,他就像一个原始部落里的巫师,在灵异的祭台上背对着我,欲将委身在他身旁的昱若一点一点地以青烟袅袅的形式蒸发到空中,甚至不在这旷荡的舞台上留下半点痕迹。而昱若则如同一只驯良的困兽,顺服地屈从于这根魔棒的摆布,将这部乐章末尾处的每一个音符拖曳的很长很长,并在潜移默化中熔融成一个整体,令我难以分辨出它们之间的界线。诚然,在我还是一粒胚胎的时候,基因中就匮乏音乐的矿藏。而今我之所以会静坐在这座如森林古堡一般的音乐厅里聆听着由不同乐器共鸣出的声音,是因为在我眼里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昱若生命中花季的唯美诠释。一声一声,一缕一缕,一帧一帧地在我的大脑前叶勾勒出我们两人曾同时呈现在一幅画卷中的情境,仿佛克劳德莫奈笔尖上的油彩,每一笔落在哪里全由逗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决定。尽管线条有些模糊,甚至轮廓还稍显粗糙,但它所凝固的情感却比世间任何一处鬼斧神工的奇观都要厚重。
当掌声响起,当泪水滑过脸颊坠落的一刹那,我不得不承认,我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妄想的一切,正如我无法篡改航班的时间……
“你……真的……要走……”
虽然只有区区的五个字,我却长吁短叹地说得极为吃力。此时,巨大的空客A380在暴躁的声浪中缓缓降临人间,它优雅的姿态好似承载着尼尔斯遨游历险的白鹅,令人顿生无限的遐想。
她迟滞地点点头,视线穿过候机大厅内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在寻觅着被大脑虚构出来的过去,而那架精巧的小提琴始终拎在她手中,看上去已然成为她肉体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器官了。
“何时回来?”
“谁知道呢,我妈说,她早就不再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国度了,她苦苦奋斗了大半生,就是想有朝一日永远忘了这,甚至连头脑中的记忆都不想保留,真的,从小到大,在耳熏目染中我已经习惯了她做出的所有选择,也渐渐理解了这些选择,包括……为我选择了一个德国华裔男人作继父。”
昱若这番注解式的表白,对我而言似曾相识,她好像不止一次地在以往的某些场合向我这样流露过,并且每一次的语速或是语调都出奇的相似,就连表情中显露出的惆怅都大致雷同,只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带有宿命论性质的“选择”对我们的现在以及未来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尽管我也曾为此忧虑过,苦恼过,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其真正提升到危险的级别。我承认自己在初恋之初,大部分的感受都是由感官体验到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笼罩在我们周围的无形的东西形态越来越具体,开始我还以为待自己逐渐成熟之后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孰知当比现实还要真实的东西悄然潜入我生活的禁地时,我才发现共存于头颅内外的两个属性相同的世界之间差距是那么的遥远,如若根据同极相斥的原理去推断,它们彼此之间必定永远都不会相互包容,直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一切终将化为虚无。
此时此刻,临近登机口的几处别离地带逐渐开始忙碌起来,旅客们像流水线上的配件一样井然有序地缓缓向前挪移,或许是挣脱了所有离情别绪的纠缠,每一个通过检票口的人脸上都洋溢着一副如释重负的神采,就连脚步也骤然变得十分稳健。至此我真希望昱若能用余光窥视一下我这张哀丧的脸,真希望这张哀丧的脸能博得她最后的一丝同情和怜悯,真希望在她最后的一丝同情和怜悯中能够饱含着和我同样近乎于歇斯底里一般的依恋不舍:“真希望你是一只候鸟,有一天还能飞回来。”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