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灯结彩(3)

作者:田耳    更新时间:2014-07-21 13:31:41

庆功会如期进行,刘副局当天十分抢眼,嘴巴前面搁着或长或短的话筒,简直像一堆柴。刘副局说了好多的话,都有些说醉了。当晚,分局的人被刘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黄小崔随了前面的车一路走,再次来到黄金西部大酒店。里面有很多妹子,行尸走肉般来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来,都是卖肉的。小崔觉得这有些滑稽,怎么偏偏来这地方呢?他睃了老黄几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黄似乎没注意小崔的脸色。话筒递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本来是两个人的唱段,一帮年轻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黄只好一人两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实老黄看出来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么好告诉他,这家大酒店,刘副局参着暗股。把皮条生意做到如此规模,如果没有公安局的人参暗股,可以说,一天都开不下去。当然,老黄是听熟人说的,也不能确定。虽然这样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乱开口,但老黄作为一个警察,更相信证据。

既然这次行动没有找到于心亮的车,老黄就可以跟分局提出来,把于心亮那案子单独办理。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点了几个人。其实这一拨人,早就确定了的。

这以后不久,小崔从美特邦团灶店得来一个消息,有个女哑巴也曾来买过这款型的帽子。该店员请假刚回来,她把买帽子的女哑巴记得很牢靠。要是一个正常人买一件小货,很难记得牢靠,或者张冠李戴,本来是买裤衩却记成了帽子。但一个女哑巴来买男式便帽,店员就留心了。女哑巴用手势比划着跟店员讨价还价,该店员好半天才跟她说通,店里一律不打折,这和地摊是不一样的。店员以为哑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会买,但她还是买了。小崔记录着女哑巴的体貌特征,又听见店员说,时不时还看见那哑巴从店门前走过去。

小崔把那条记录给老黄看,问老黄想到了谁。老黄眼也不眨,第一时间就反应出了小于。小崔也点点头。于是老黄蹙起眉头,说,是不是,小于买给她哥的?难道这顶帽子是戴在于心亮头上?于心亮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啊。小崔认为有这可能。他说,于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机一天在外面跑,都喜欢戴顶舌檐长的帽子。小于要送她哥哥一顶,完全说得过去的。

为确认那个哑巴,小崔在美特邦团灶店枯坐几天。直到一个下雨的午后,那店员忽然在他肩头一拍,说,就是她,就是她。循着指向,小崔果然看见了哑巴小于。回到分局,小崔认为帽子这条线索应予作废——很明显,小于买帽子是送给于心亮的,因此帽子是从于心亮头上掉落的。老黄的意思是,不忙惊动小于,观察她一阵,看看她平时跟哪些人接触。

次日,小崔按老黄的安排去了笔架山,以小于店面为原点,观察周围情况。对街有一栋漆黑肮脏的楼房,五层高。他爬到楼顶平台,在一间用油毡盖顶的杂物间找了个观察点,呆在里面向下看。在小崔看来,小于的生活最简单不过,每天开门关门,有的晚上会去赌啤酒机。她两天挣的钱,只够买五六注彩。在场子里,小于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别人赌。有一天她押中一个单号,赢了32倍,其后一整天她都没有营业,全呆在场子里,直到把钱输光。

第四天,小崔看见小于搬来很多东西堆到自己店子里。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里,不回家了。小崔断定小于身上不可能有什么问题,于是他下了楼,走过街进入小于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小于认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干警察。她把东西堆在屋子里,不作整理,脸上挂着呆滞的表情。小崔把那顶帽子拿出来让小于看,小于眼泪扑籁籁流了出来。不用问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给于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作个纪念,但小崔摇了摇头。

这条线索断了,几个人都不免沮丧。在这件事情上,众人花费不少时间,却是这样的结果。小贵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早没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过的。老黄没有作声。他自嘲地想,也许,我就懂观察脚上的鞋呵,观察帽子又是另一种思路了。

当晚,老黄坐在家里,看电视没电视,看书也看不进去,把玩着那顶帽子,发现左外侧有一丁点不起眼的圆型血斑,导致帽子布面的绒毛板结起来。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点血迹,着实不容易辨认。他赶紧拿去市局技术科,请求检验,并要跟于心亮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他也搞不太清楚,这么一丁点血迹能否化验。技术科的人告诉他,应该没问题。结果出来了,报告单基本能认定,血迹来自于心亮。老黄更懵了。尸检显示,于心亮的鼻头被打爆了,另一处伤在颈右侧,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于心亮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溅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圆,可以看出来是喷溅在上面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间有帽檐阻隔,血要溅到那位置,势必得在空中划一道屈度很大的圆弧,这弧度,贝克汉姆能弹钢琴的脚都未必踢得出来。

那天钢渣打开房门刚要下楼,见一个人正走上来。这人显然不是这里的住户,他一边爬楼梯一边不停地仰头往顶上面看。这人行经钢渣身边时,钢渣朝门角的垃圾篓吐一口唾沫,然后缩回房间去。他一眼看出来,这人也是个绿胶鞋——他左胯上别着家伙,而手机明明拽在手上。钢渣去到朝向小于理发店的那扇窗户前,用镜面使阳光弯折,射进店子里,晃动几下。小于发觉了,刚站到门边,钢渣就用手势告诉她,不要过来,晚上他会去找她。

当晚小于去到啤酒机场子,果不然,那个绿胶鞋后脚跟来了。钢渣愈发认定,这胶鞋是冲自己来的。直到小于离场,胶鞋还后面跟着走了一段。十一点钟样子,胶鞋看了看表,离开小于,循另一条道走了。钢渣叫皮绊在外面把风,然后把小于拽到租住的房子里,又是一阵疾风暴雨的做爱。小于对这种事的疯劲,总是让钢渣的情绪持续高涨,他喜欢被女人掏空的感觉。事毕他亮开灯,抱着她放在靠椅上,同她说话。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

小于很难过,她觉察到钢渣这一走时间不会短。若是两三天的外出,他根本不会说出来。但以前两三天的分别,也足以让小于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的世界没有声音,尤其空寂,一天也不想离开眼前这个男人。她认识他以后,很多次梦见他突然消失,像一缕青烟。她在梦里无助地抓捞那缕青烟,但青烟仍从她指缝间轻轻飘逝。

小于做着手势,焦虑地问他,你说实话,是不是以后再也不来了?钢渣一怔,他也有这种怀疑。自己毕竟沾了命案,这一去回不回来,能一口说准么?他跟她说,时间较长,但肯定要回来。小于的眼神乍然有了一丝崩溃,蜷曲在钢渣怀里,眼角发潮,喉咙哽噎起来。他抱了她无数次,这一次抱住她,觉得她浑身特别黏乎,像糯米团子。他喜欢她的这种性情,不懂得矜持,不晓得掩饰自己的眷恋。她没受过一丁点教育,所以天生与大部分女人不同。钢渣却不像以往一样,长久地拥抱她。她打手势问,什么时候回来?说一个准确的时间。他想了想,燃起一枝烟。然后,他左手四指握着,拇指翘起。这个手势可以代表很多个意思,但钢渣把烟蒂作势朝拇指尖轻轻一杵,并迅速把五个手指摊开,小于就理解了。钢渣打的意思,是说放鞭炮。她双手抱拳,作庆贺状。标准手语里,这就是“春节”的意思。钢渣知道她看明白了,用力点了点头,嘴角挂出微笑。她破涕为笑。他继续打手势说,到那一天,把店面打扮得漂亮一点,贴对子挂灯笼,再备上一些鞭炮。到时他一定来看她。他还跟她诅咒,如果他不来,那就……他化掌为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赶紧掰下他作成刀状的那只手,一个劲点头,表示自己相信。

钢渣皮绊当晚就转移了地方,去到相距较远的雨田区。

大碇东边的水凼村,有一个不起眼的水塘,水面不宽,只十来亩,但塘里的水很深。秋后一天,有个钓鱼人栽到塘里死了,却不见尸体浮上来。其亲人给水塘承包人付了钱,要求放干水寻找尸体。水即将抽干那天,水凼村像是过了年,老老小小全聚到水塘周围,想看看水底是怎么个状况。他们在水凼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水塘露底。再说,下面还有一具尸体。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尸体被鱼啃成什么形状了。塘里的水被上抽下排,水底不规则的形状逐渐显露。当天阳光很好,塘泥一块块暴露出来,很快就被晒干,呈暗白色。尸体慢慢就出现了,头扎在泥淤里,脚往上面长,像一株水生植物。水线褪下去后,尸体的脚失去浮力,一截一截挂下来。人们正要看个仔细,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东西拽了过去。

一辆车子,车顶有箱式灯,跑出租的。

人们就奇怪了,说这人明明是钓鱼时栽下去的嘛,难道是坐着车飙下去的?那这死人应该是闷在车里啊。村支书觉悟性高,觉得里面八成有案情,要报警。但他一时记不住号码,问村长,是110还是119?村长也记不清楚,说,随便拨,这弟兄俩是穿连裆裤的。

这次老黄坐的车跑在前头,最先来到水塘。一下车他就忙碌起来,拉警戒。老黄好半天才下到塘底,泥淤齐腰深。他走过去,把车牌抹干净看一看,正是于心亮的3042。

从塘底上来,老黄整个人分成了上下两截,上黑下黄,衣袖上也净是塘泥。小崔叫他赶紧到车上脱下裤子,擦一擦。老黄依然微笑地说,没事,泥敷养颜。他站在一辆车边,目光朝水塘周围逡巡,才发现村里人都在看他,清一色挂着浅笑。老黄往自己身上看,看见两种泾渭分明的色块,觉得自己像一颗胶囊。同时,他心底很惋惜,这一天聚到水塘的人太多。水塘周围的泥土是松软的,若来人不多,现场保留稍好,那么沿塘查找,可能还会看见车辙印。顺着车辙,说不定会寻到另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这么多人,把整个塘围都踩瓦泥似地踩了一遍,留不下什么了。去到村里,老黄把村长、村支书还有水塘承包人邀去一处农家饭庄,问些情况。他问,这水塘,外面知道的人多么?村长说,每个村都有水塘,这口塘又没什么特别。老黄问承包人,来钓鱼的人多不多?承包人说,我这主要是搞养殖。地方太偏了,不好认路进来,只是附近几个村有人来钓鱼。再问,有没有人看见那车开进村?村支书说,村子很少有车进来。这车肯定是半夜开来的,要不然,村里肯定有人看见。一桌饭菜就上来了。几个人撑起筷子,发现老黄不问问题了,有些过意不去。这几句回答就换来一桌酒菜,似乎太占便宜。承包人主动问,黄同志,还有什么要问的?老黄想了想,问他,晚上怎么不守在塘边啊?承包人说,是这么回事。鱼已经收了一茬,刚投进鱼苗,撒网也是空的,鱼苗会从网眼漏掉。老黄又问,哪些人知道你刚换苗,晚上没人守塘?承包人回答,村里的人知道,常来钓鱼的也知道。村长也想表现好一点,再答几个问题,但老黄说,行了行了,够多的了。然后举起酒杯敬他们。

老黄和小崔调取水凼村及周边七个村20至50岁男性的户籍资料,统统筛查一遍。八个村在这个年龄段的男人,统共两千人不到。如果小崔数月前面对这工作量,会觉得那简直要把人压垮。前番查帽子把他性情磨了一下,现在他觉着查两千人的资料不算难事。小崔小朱小贵三人各花三天时间,把户籍资料仔细过一遍,先是打五折筛出九百三十人,然后进行二道筛,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五折,筛至四百四十人左右,拿去让老黄过目。

老黄本打算用五天时间筛人,但第二天一早,他打开的头一份档案,就浮现出一个长鱼泡眼的男人。老黄心里忽然有了抵实感。他清晰记得,是在于心亮灵堂上见到过鱼泡眼。那人当晚把小于叫了出去。鱼泡眼叫皮文海,32岁,离异,有过偷盗入狱的记录。老黄突然想到了小于。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残疾人,所以先验地以为她过得比一般人单纯?她与这个命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老黄思路暂时不很清晰,但心底得来一阵锐痛。

笔架山他爬了许多次,一路上想着小于的刀锋轻轻柔柔割断胡髭的感觉,总有一份轻松惬意。但这一次他步履沉重。秋天已经按近尾声,一路更显静谧。小于的店子没有人。老黄踯躅了一阵正要走,小于却从旁边一间小屋冒出来,招呼老黄。她打开店门拧亮灯。老黄这才想起小崔说过,小于把过日子的东西都搬上山了。刮胡子时,老黄一反常态,睁圆了眼看着小于一脸悲伤的样子。她似乎刚刚哭过,眼窝子肿了。弄完老黄的这张脸,小于又把店门关上了。她现在每天都去特教学校,请一个老师教她标准的手语。不识手语一直是小于的遗憾,老想学一学,却老被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下来。这一段时间,她忽然打定了决心。

星期天,小于照例没开店,去学手语。老黄小崔去到山上,打算在小于理发店对面那幢楼里找一个观察点。花点钱无所谓,小崔上回图省钱去顶楼杂物间找观察点,没什么效果。两人在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则招租广告,位置正是在小于理发店对街那幢楼的一单元二层——简直没有比这套房更好的观察角度了。老黄叫小崔拨电话给房主,要求看房。房东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拧开房门,里面还没有打扫过,原住户的东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他说,在你们前面,也是两个男的租我这房。租金够低的了,才他妈一百二,还月付。但这两个家伙拖欠了房钱不说,突然就拍屁股走人了。真晦气。老黄没有搭腔,自顾去到临街那扇窗前,往对面看,果然看得一清二楚。房东又絮叨地说,其实他们走人了也好。我是个正经人,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委屈得很。他俩什么人?租了我这房,竟然把对街那个哑巴也勾引了过来,天天在我房里搞。……对面那个理发的女哑巴,彻头彻尾一个骚货,不要去碰。

哦?老黄的眼睛亮起来,看向秃顶的房东。房东一边说话,一边用鞋把地上的垃圾拢成一堆。老黄觉得这房子已经用不着租了,亮出工作证,并出示皮文海的照片,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房东看了一眼就狂点头。老黄问,另一个人长什么样?房东的眼神呆滞了,说,每次付房钱,都是这个人来交,另一个我不怎么见过。老黄问,不怎么见过还是根本没见过?房东说,从没见过。老黄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有两个人?房东指着皮文海的照片说,这人跟我说的,说他哥也住里面,脾气不好,叫我没事别往这边蹿门。他保准月底把房钱交到我手上。又问,那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和理发的小于有接触?房东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老黄当即就把屋内两间套房搜了一遍。钢渣心思缜密,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物证。问题出在两个男人都不注意卫生,屋内好久没有打扫了,老黄得以从地面灰尘中提取几枚足印,鞋码超大,从印痕上看,鞋子是新买的,跟抛尸现场的鞋印吻合。皮文海的身高是一米七不到,纵是患了肢端肥大症,也不至于穿这么大的鞋。

哑巴小于这段时间换了一个人似地,学得些哑语,整个人就有了知识女性的气质,还去别人店里做时髦发型。她脸上有了忧郁的气色,久久不见消褪。老黄看得出来,小于爱上了一个男人,现在那男人不见了,她才那么忧伤。他记得于心亮说过,小于离不开男人。按于心亮的理解,这分明有点贱,但实际上,因为生理缺陷,小于也必然有着更深的寂寞,需要更大剂量的抚慰。去小于那里套问情况,老黄使了计策。他请来一个懂手语的朋友帮忙,事先合计好了,再一块去到小于店里刮胡须。两张脸都刮净以后,他俩不慌着离开,坐下来和小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店上没来别的顾客,小于乐得有人闲聊,再说有个还会手语。她刚学来些手语词汇,憋不住要实际操作一番。但一旦用上规范的手语,她就不能自由发挥了,显得特别用力,嘴巴也咿呀有声。那朋友姓傅,以前在特教学校当老师,揣得透小于的意思。等小于不再分生以后,老傅按照老黄的布置,猜测她的心思,问她,是不是什么朋友离开了,所以开心不起来?小于眼睛唰地就亮了,使劲点头。钢渣走了,她很难碰到一眼就看穿她心思的人。老傅就支招说,你把他的照片拿出来,挂在墙上,每天看几眼,这样就会好受一些。小于还没有学到“照片”这个词。老傅把两手拇指、食指掐了个长方形,左右移了移,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老傅灵机一动,取过台子上的小镜子照照自己,再用手一指镜面,小于就明白了。她告诉老傅,没有那人的照片。她显然觉得老傅的建议能管用,脸上的焦虑纹更深了。老傅早就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依计告诉小于,另有个朋友会做相片,只要你脑袋里有这个人的模样,他就能把脑袋里的记忆画成相片。小于瞪大了眼,显然不肯信。老傅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可以把那个朋友带来。但到时候,小于要免费帮那个朋友理发。小于就爽朗地笑了,觉得这简直不叫交易,而是碰上了活雷锋。

隔一天,老傅就把市局的人像拼图专家带去了。老黄也跟着去,带着装好程序的笔记本电脑。一路上老黄心情沉重。小于太容易被欺骗了,太缺乏自保意识,甚至摆出企盼状恭迎每个乐意来骗她的人。既然这样,何事还要利用她?但有些事容不得老黄想太多。他是个警察,知道命案是怎么回事,有着怎么样的份量。那天风很大,车到山顶,几个人下来,看得见一绺绺疾风的螺旋结构,在地上留下道道痕迹。进到理发店里,发现小于今天特意化妆了。理发店也打扫一番,地面上的发毛胡碴都被扫尽。台子上插着一把驳杂的野花。

拼图专家老吴打开笔记本,老傅就用手语询问起来,先从轮廓问起,然后拓展到每个细部特征。正好小于觉得老黄的脸型和钢渣有点像,就拽着老黄作比,两手忙乱开了。老吴经验老到,以前用手绘,或者用透明像膜粘来粘去,现在有电脑,方便多了。每个细部,无非多种可能。小于强于记忆,多调换几次,小于就看出来哪一种最接近钢渣的模样。钢渣的模样已经刻进她的头脑。程序里一些设置好的图,活脱脱就是从钢渣的脸上取下来的。随着拼图渐趋成型,老黄看见小于的脸纹慢慢展开,难得地有了一丝微笑。

老黄与钢渣只是脸廓长得像,别的部位不像。老黄只在拼图开始时帮一会忙,后面就不管用了。他走出理发店,信步往更高处踱去,抽烟。天开始黑了起来,他看见风在加大。他叫自己不要太愧疚,这毕竟是工作。他想,小于喜欢那个男人,是不是遭到了于心亮的反对,甚至威胁?杀人动机,也就这么捋出来了。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其实是小于的尖叫,她尖叫时声音也很沉闷。老黄明白,那人的模样拼好了。在小于看来,这拼成的头像简直就是拿相机照钢渣本人拍下来的。

又一次专项治理的行动布置下来。每年,市局都要来几次大动作,整肃不法之徒,展示市局整体作战能力。这次行动打击的面,除了传统的黄赌毒非,侧重点是年内呈抬头趋势的两抢。所有警员统一布署,跨区调拨。老黄负责的这个办案组,只好暂时中断手头的工作。小崔觉得很不爽,工作失去了连惯性,让人烦恼。老黄只哂然一笑,说,等有人把你叫做老崔的时候,你就晓得,好多事根本改变不了。改变不了的事,不值得烦恼。老黄把皮文海和另一个嫌犯的头像复印很多份,正好向市局申请,借这次行动在全市范围内查找这两人。老黄跟小崔说,反过来想想,这其实也是机会。老黄有这样的能耐,以变应变,韧性十足地把自己想做事坚持下去。

老黄小崔被抽调到雨田区,那里远离钢厂,高档住宅小区密集。晚上,要轮班巡夜。把警车撂在路边,老黄小崔便在雨田区巷道里四处游走,说说话,同时也不忘了拿眼光朝过往行人身上罩去。老黄眼皮垂塌,眼仁子朝里凹,老像是没睡醒。小崔和他呆久了,知道那是表象。老黄目光厉害,说像照妖镜则太过,说像显微镜那就毫不夸张。两人巡了好几条街弄,小崔问,看出来哪些像是抢匪么?老黄摇了摇头说,看不出来,他们抢人的时候我才看得出来。过一阵回到警车边,两人接到指挥台的命令,赶紧去往雨城大酒店抓嫖客。抓嫖这事一直有些模棱两可,基本原则是不举不抓。要是接了举报不去抓,到时候被指控不作为,真的是很划不来。于是只好去抓一抓。小崔很兴奋,他觉得抓嫖比打击两抢来劲多了。

抓嫖这种事没有太多悬念,可以想象,门被重脚揣开以后,进到大厅举枪暴喝一声,场面马上一片狼籍,伴以声声尖叫;一帮警察再踹开一个个老鼠洞一样的小包间,里面两只蠕动的大白鼠马上换了种喘法,浑身筛抖。小崔自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被五讲四美泡大的。只有他知道,骨子里也有恶作一把的心思,正好,恶作的心思可以借抓嫖明正言顺地发泄出来。刨包间时小崔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刨得比任何人都多。收获还是蛮大的。警察把刨出来的男男女女拨拉开,分作两堆,在大厅里各自靠着一侧的墙蹲下,仿佛在集体撇大条。

举报的是雨城大酒店旁边那栋楼的一个普通女住户。她发现十来岁的儿子老喜欢趴在阳台上朝那边张望。她也张望了一番,原来是很多包间的布帘子不愿拉下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事,就像是在给自己儿子放电影。她担心这会对儿子造成不良影响,去跟雨城大酒店的经理打商量,说帘子要拉上才是。但顾客有暴光癖,不喜欢拉帘子,经理也没办法。眼下房价飞涨,女住户没有能力学孟母三迁,只好拨个电话把雨城举报了。

刘副局匆匆地赶来,隔老远就冲老黄说,误会,误会,这是我一个熟人开的……老黄慵懒地看着他,说,呃,是吗?他知道往下要做的事,只能是卖个人情放人。他没必要在这枝节问题上和刘副局拗。刘副局着便装,腋下挟着皮包。眼看事情又摆平了,刘副局吐一口浊气,往左侧那一堆女人瞟去。正好一个女人抬起头,把刘副局看了个仔细。她嘴巴一咧,当场举报说,警察叔叔哎,这老东西老来嫖我,我认得,我举报。大厅里本来嘈杂着,突然就静了下来。在场的警察听得分明,却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女人见警察都盯着她,又嘟哝说,本来嘛,他左边屁股上有火钳烫的疤,像个等号。刘副局的脸唰地就青了,疾步向女人靠去。老黄来不及阻拦,刘副局飞起一脚把女人狠狠地踹在墙皮上。女人嗓子眼一堵,想要惨叫,一口气却憋了有七八秒钟。老黄这才揪住刘副局。刘副局另一只脚已经蓄了势,止不定揣在女人哪块地方。他嘴角抽搐地吼着,臭**,晓得我是谁?女人缓过神,扑过去把刘副局咬了一口。刘副局还想动手,才发现老黄力气蛮大,把他两只手箝死了。其实,小崔也早站在一边,发现老黄一人够了,就没动手。小崔暗自地说,这下好了,拨呀拨呀拨萝卜,拨了一堆小萝卜,竟带出一个大萝卜。

过不了两天,刘副局完好无损地出来了,雨城倒是没有保住,停业整顿。老黄再带着小崔出去巡夜时,发觉小崔老打不起精神,盐腌过一样。老黄只好安慰他说,年纪轻轻,你怕个鸟?老刘不会把你怎么样。

这天天还没黑,老黄和小崔着便装逡巡在雨田区老城厢一带密如蛛网的街巷里。徜徉其中,老黄有一种从容,慢慢地抽烟,慢慢踱开步子。路边有一处厕所,小崔便意突然来临了。他问老黄有手纸没有。老黄把除了钱以外所有算是纸的东西都掏给他,并用指一指前面一条岔道说,我去那边等你。岔道里有一家杂货店,店主很老,货物摆得很零乱。到得店前,老黄突然想给女儿打个电话,他记起这一天是女儿生日。杂货店的电话接不通,但计价器照跳不误。老黄无奈地付了八角钱。老黄只有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一扭头看见这巷子更深的地方钻出一条汉子,长了一对注册商标似的鱼泡眼。老黄余光一瞥,已经确认那人是谁。他这才发现裤腰上没别小手枪——以往他都别着的,一直没摸出来用过,以致今早上偷了懒。他朝鱼泡眼皮文海走去。皮文海武高武大,身体板实,没有手枪光靠两只手怕是难将他扭住。老黄来不及多想,看看手里拽着的诺基亚,没有一斤也有八两重,坚固耐用。原装外壳早就漆皮剥落,他看着几多眼烦,前不久花三十块钱换成个不锈钢的壳。挨鱼泡眼越来越近了。对方显然没有察觉,走路还吹口哨。老黄没拨号,嘴里却煞有介事地与空气嘘寒问暖。

两人擦身而过时,老黄突然起势,大叫一声皮文海。那人果然循声看过来。老黄扬起手机,猛然砸向对方脑袋——这时候,只要拽着比拳头硬的东西,就尽量要省下拳头。老黄本想砸致人昏厥的穴位,但毕竟年岁不饶人,砸偏了几分。他赶紧往前欺一步,扬起手机再砸,这次是用手机屁股敲去的,力道用得足够大,皮文海应声倒在地上。

小崔循声赶来,老远冲着老黄喊,怎么又跟人打架了?老黄扭头一笑,说你看你看,地上趴着的是谁?小崔认出了那个人。老黄的老手机也光荣散架了,铁壳脱落,部件还在地上蹦嗒着。老黄不急于把皮绊扭上警车,而是把小崔的手机拿过来拨叫指挥台,要求马上调人手封锁、排查这片街区。他盼着拨出萝卜带出泥,两个家伙一齐拿下。皮绊在地上软成一团。将他拍醒了,老黄拿出钢渣的头像问他话。皮绊瞅了两眼,又装昏迷,不肯说话。

老黄安排小崔继续盘问皮文海,自己则抬起头往周围看看。这一带都是私房,两层楼或者三层楼,贴着惨白的瓷砖。在瓷砖映衬下,零乱的电杆和电线暴露出来。局里增援的人很快过来了,老黄当即进行布置,每人拽一张钢渣的模拟画像,一户一户排查。警察们早把钢渣的模样记得烂熟于心,只要钢渣一小片头皮进入视域,肯定能顺势捋出全须全尾。把整个街区篦了数遍,也没有找到钢渣这个人。天已黑下了,皮绊被扔进车里。隔着不锈钢隔栅,皮绊依然松散地摊在车座上。老黄看着被胡同一一吐出来的同事们,蔫头耷脑,知道今天是逮不了那个人了。再一扭头,往车里睨去,皮绊嘴角似乎挂着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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