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灯结彩(2)

作者:田耳    更新时间:2014-07-21 13:31:08

老黄顺着话说,好的,不说了。他蓦地想到在笔架山公园后门开店的小于。但是,小于和于心亮长得实在太不像了,若两人是兄妹,那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基因突变。

不说了不说了……哎,说说也没关系。于心亮自个憋不住,要往下说。……后来她结了婚,但那男的喜欢在外面乱搞,到家还拿她的钱。她的理发店以前就在团灶,手艺好人性子也好,所以店面一天到晚人都不断客。她男人拿着她的钱去外面弄女人。有一次,有个野女人还闹到家里来。我赶过去,女人晓得我厉害,掉头就跑。我觉得这事我应该管管。谁叫我是她哥哥,而她又聋哑了呢?我过去把她男人收拾几回,她男人正好找这借口离婚。所以,她恨我。但这能怪我么?你再怎么离不开男人,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啊。说她聪明,毕竟带了残疾,想事情爱钻牛角尖。于心亮歇嘴的时候老黄说,你那妹妹,是不是在笔架山上开理发店?于心亮眼珠放亮了,说你认识啊?老黄说,她刮胡子真是一把好手。于心亮咧嘴一笑,说,是的咧,那就是我妹妹,人长得蛮漂亮,不像我,长得像一个莴苣。老黄说,今天别开车了,等下你回去休息。于心亮说没事,又撮了个响榧子,要了三瓶啤酒。各自喝完一杯,于心亮眼里明显有些泛花。老黄只有提醒自己少喝,等下帮他把车开回去。

于心亮又说,黄哥,听崔老弟说你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单过?老黄眼皮跳了起来,预感到这浑人要借酒劲说浑话,赶紧支开话题想说些别的。于心亮说,别打岔哥哥,你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苗头了。你人稳重,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妹妹虽然两只耳朵配相,但她年轻,懂味。你对她好,她就会满心对你好……

……哎,亮脑壳我得讲你两句,玩笑开大了啊。也不看看我什么年纪。我女儿转年就结婚了。老黄赶紧板起脸说,小于你喝多了,讲酒话哩。于心亮说,我怎么讲酒话了?小崔说,于哥,你确实讲酒话哩。于心亮酒醉心明,觑了一眼,见老黄的脸板了起来,舌头赶紧打了个转,说,不是酒话咧,今天搭帮你们请,吃多了烤鸟,一口的鸟话。

钢渣这一阵很充实,把造炸弹的事先放一放,转而去跟哑巴老高学手语。哑巴老高是卖手切烟丝的。钢渣喜欢买他切的白肋烟,抽着劲大,一来二去算是熟人了。老高认字,钢渣翻着新华字典,要问哪个词,就指给老高看,老高便把相应的手语做出来。钢渣觉得手语比较好学,因为形象啊。他甚至怀疑,手是比舌头更能表义的东西。从老高那里回来,钢渣就把手语现买现卖地教给小于。小于乐意学。她自创的手势表意毕竟有限,比如说,小于指一指钢渣,钢渣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如果小于想亲昵一点,想拿他叫“亲爱的”呢?若不学正规手语,这就很麻烦。钢渣教小于两种手势,都可以表达这意思。其一:双手握拳拇指伸直并作一起,绕一个圈;其二:右手伸开,轻抚左手拇指的指背。小于有她的选择,觉得第二种暧昧了,不像是说亲爱的,倒像暗示对方上床做爱。小于倾向于使用第一种手势。一个拇指代表一个人,两个有情的人挨得近了,头脑必然会有发晕的感觉——这真是很形象呵。

钢厂有个电视台,除了每两天播放十分钟的新闻,其余时间都在播肥皂剧和老电影。钢厂台片源有限,一个片子会反复播放。小于记性特别好,片子里的情节即使再复杂,她看一遍就全记下来了,下次有重播,她抢着给钢渣描述下一步的剧情。她最喜欢看年代久远的香港武打片,看里面的人死得一塌糊涂。她要表达杀人的意思,就化掌为刀作势抹自己的脖子,然后一翻白眼。钢渣从老高那里学来的标准手语,“杀人”应该是用左手食指伸长,右手做个扣扳机的动作。但小于嫌那动作麻烦,她宁愿继续抹脖子。她对钢渣教给她的手语,都是选择接受。钢渣越来越喜欢这个哑巴女人了。她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得他对她迷恋有加。他时常觉得不可思议,再怎么说,他钢渣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人,到头来却是被一个哑巴惹得魂不守舍。

小于仍时不时拿钢渣的脑袋当试验田,剪成在破杂志上看到的任何发式。每回见面,她总是瞅瞅钢渣的头发长得有多长了,要是觉得还行,就把钢渣摁在板凳上一阵乱剪。这天,电视里播了一部外国片子,《最后的莫希干人》。小于看了以后,两条蚯蚓一样的目光又往钢渣的头皮上蠕动了。钢渣头发只长到寸多长,按说不适合打理莫希干头,但小于手痒,一定要剪那种发型。发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秃瓢,中间保留三指宽的一线头发。没多久,大样子就出来了。发型改变了以后,钢渣左脑半球上有一块疤,右边有两块,都暴露出来了。这是许多年前被人敲出来的。算好还留有一线头发,要不然他头皮中缝上的那颗红色胎记也会露出来。钢渣正这么想着,小于又拢过来了。她觉得这个发型很不好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钢渣刮个秃瓢了事。

钢渣递给小于五十块钱,要她给自己买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她下到山脚,买来这两样东西。帽子有很长的鸭舌状的帽檐,但并非鸭舌帽;墨镜是地摊货,墨得厉害,随便哪个时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见夜晚了。

皮绊进屋的时候,看见钢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绊说,捂痱子啊。钢渣没有做声。皮绊又看见那副墨镜,仿佛明白了。钢渣当然不会是去旅游。皮绊恍然大悟地说,钢哥,炸弹弄出来了?要动手了?钢渣只得掀开帽子,让他看看光头。钢渣说,又被刮了光头,脑壳皮冷,戴戴帽子。皮绊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说你怎么老往后面拖啊?要是不想干了,跟我明说,别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样,一辈子都等个没完。

钢渣也挺无奈。他时不时去回忆,身上捆炸药包去银行抢钱的想法是怎样形成的,又是怎样固定下来并付诸实施的呢?一开始无非是酒后讲讲狠话,皮绊听后却认真了,说要给他打下手,还老问他几时动手。钢渣又不好意思说我这是讲酒话。多扯几次,造炸弹抢银行的事竟然越来越清晰,从酒话嬗变成了具体的行动。而钢渣,他感觉自身像是被扭紧发条一样。扭发条的人显然不是皮绊,那又是谁呢?皮绊这一根筋的家伙好几次对他说,钢渣,你莫不是故意讲狠话吓别人吧?你打架厉害,但打架厉害的,未必个个都不要命。钢渣嘴是很犟的,面对皮绊的质疑,依了他的性子,只会死争到底。他说,炸药还没造出来,他妈的,造炸药总比种双两大更要技术吧?要不然你来弄,我等着。你哪时造好我们哪时动手。皮绊就没话说了。他虽然老嫌钢渣的手脚慢,但换是他,肯定一辈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杀伤力的炸弹。

炸弹过不多久就会弄好。虽然有几个技术点需要攻关,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钢渣心里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于主动过来和钢渣亲热了一回。然后她告诉他,自己要出去几天。离婚后判给前夫的那个孩子病了,要不少钱。她手头的钱不多,得全部送过去。她自己也想守着孩子,照看几天。毕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呵,离婚这事也割不断。

以后几天,钢渣果然没看见小于开店门。他一直坐在窗前,看面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他很想手头有一笔钱,帮帮小于。钱也许不算怎么东西,但很多时候,钱的确要比别的任何东西更管用。钢渣看武侠小说长大的,那书看多了,使他误以为只要打架厉害,就会相当有钱,走南闯北肆意挥霍,过得很潇洒。现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皮绊又拖了一袋东西回来,解开绳系,里面叮叮当当地滚落出许多小件的物品,竟然还夹杂着一两个空啤酒瓶。钢渣本来想揶揄两句,却没能张开口。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过。

炸弹造得怎样了?皮绊扔来一本书,竟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中的一本,基层民兵的国防知识教材。封面上还拓着一个章:发至下乡知识青年小组。皮绊说,你看看有没有用。里面印得有炸弹的图,从中间切开了。炸弹能从中间切开么?

皮脑壳,那叫解剖图。哪捡来的?这书没用,就好比把《地雷战》看上二十遍,你同样造不出地雷。摸着这本年代久远的书,钢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着皮绊的耳朵灌输他说,现在人类跨入二十一世纪了,凡事要讲科学,讲技术,就是造土炸弹,也需要很高的工艺水平。但是皮绊这号人,他如果能理解,还至于在捡啤酒瓶的同时揣着一堆发财梦吗?最后,钢渣总结而得一个认识:如果以后和小于生了一个孩子,定要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皮绊坐下来,剥开一包软装大前门,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说,钢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弹,我们先从小事做起……那口烟雾很饱满,皮绊说的每一个字,都拌和着烟雾往外蹦。他接着说,除了抢银行,别的事也可以干。比如说去铁路割电缆,去搞空调机外机,去货站搞锌锭。虽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还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钢渣皱了皱眉头。他从来没想过去做这些小事,现在也提不起兴趣。皮绊继续往下说,要不然,我们可以去搞的士司机的,这些家伙,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块钱,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们就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李木兴得手好几次,小范那苕人也干这事。钢渣觉得这事稍微靠谱一点。再说他不能老是对皮绊说不,说得多了,皮绊会以为他胆怯。钢渣问,皮脑壳你会开车吗?皮绊说,我会,只是还没搞驾驶证。钢渣笑了说,你这猪,开抢来的车还要什么驾驶证?不如现在我们就开始做准备?

拿定主意以后,钢渣来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午后天光。他很想见见小于。小于的店门闩得铁紧。过了不久,雨就开始下起来了。

案发现场在右安区和大碇工业园之间的一段,四车道公路旁斜逸而出一条窄马路,傍溪流往下走。沿这路前行两里,现出一片河滩。尸体被抛在河滩一处凹槽里。被警戒线一勾勒,案发现场有了更多的沉重感。车顶灯还在忽闪着。这样的早晨,空气尤其黏稠。老黄坐的车半路抛锚,慢了十来分钟。到地方,老黄瞥见小崔的脸上有泪水淌过的痕迹。一个男人一旦流泪,即使擦拭再三,脸上也现出大把端倪。这跟女人不同。

怎么了?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老黄开口问话。小崔被老黄的询问再次触动,眼窝子又润起来,没有说话。老黄拢过去看。尸体保持着被发现时的状态,脸朝上面翻,表情和肢体都凝固成挺别扭的样子。老黄感受到这人死得憋屈。死者的面相,看着熟悉。因为死亡,人的脸会乍然陌生起来。老黄再走近几步,才确认死者就是于心亮。

现场勘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拨人呈篦状梳理这片河滩,仔细寻找着指印、足迹、遗留物以及别的痕迹。老黄发觉自己有些多余,走到近水的地方,在一块卵石上坐下来,摸出烟卷。他看见一辆警车顶灯打着旋,晃进眼目。雾气正从河滩一堆堆灌木丛中升起,并散逸开去。他点了烟,随意地瞟几眼,就大声招呼就近的那个警员过来拍照。再一想,光拍照还不够,老黄补充说,把石膏粉取来,要做个模。在他身边不远的一块松软的土皮上,遗留有单个足印。在办案方面,老黄轻易不开口表态,一旦说了话,年轻警员会拢过来按他意思办。在足印勘验方面,老黄称得上是专家。分局调他过来,看中的也是这一点。

接下来,老黄在一丛骨节草里发现两枚烟蒂,一并取走。水边有一溜脸盆大小的卵石,是专让人坐着休憩的。他想,屁股的坐痕没什么价值,否则应显个影。他能断定,案犯在这里坐过——把尸体抛弃以后,案犯在河中洗去血迹,感到累了,就坐着抽烟。杀人之后,凶手通常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河面宽泛,但河水相当浅,要不然尸体不会搁置在河滩上。

老黄用石膏做模时,好些年轻警员围了上来。一开始做模,总不得要领,能看到老黄这号专家现场操作,自然要多留些心眼。老黄把可调围带围着足迹绕几圈,并清理其中的细小杂物。对于足迹不清晰之处的轻微整理,只能是老手凭经验把握的事。老黄把石膏浆徐徐灌注进去,偏着脑袋看年轻警员绷紧的脸,心里淌过些须得意。适当纵容心里那份得意,能获得上佳的工作状态。

紧接着的现场分析会,刘副局首先发言。刑事重案基本上由刘副局主抓。他的办法老旧,不计物力人力,搞大规模的查缉战,但总是能收到效果。死者的身份得到确认以后,刘副局就认定这是一桩抢车杀人案。去年以来,钢城的抢车、盗车案频发,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团伙。市局已经做了整盘的战略布署,重点抓这案子,目前处于搜集线索筛查信息阶段。网张开了,收口尚待时日。刘副局把这起案件归口并入盗车团伙的案件,看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再者出租车是抢盗的重点,因为款式常见,价位不高,有利于盗车团伙成批地卖出去。抢车盗车团伙经过若干年发展,零售生意做起来不过瘾,喜欢打批发,整趸。

在此之前,抢车盗车案里没有伴发命案。刘副局既然把这起杀人案并入其中,就有理由认定盗车团伙的案情正在升级,市局的全盘布署有必要做出相应调整,应多抽调警力,加大盘查力度。刘副局把他的意思铿锵有力地说了出来。他说话时,习惯性把手中纯净水胶瓶捏来捏去,使之不断地瘪下去又鼓起来,发出碎裂的声音。

有时老黄想跟刘副局讨论讨论办案成本的问题,话到嘴边又憋住了。他知道,刘副局的脑袋装满既定经验,这辈子也不会理解诸如“办案成本”之类的概念。抓得住老鼠才是好猫,但抓鼠的时候撞碎了一柜子碗碟,那是主人家考虑的事情。

现场分析会,正是坐在那一圈卵石上召开的,石面沁凉,冷气幽幽蹿进肛肠。这次老黄站起来发了言,陈述个人观点。他认为,把这案子并入抢车、盗车系列案件为时过早。刘副局不吱声,眼神杵了过来。老黄说,这起案件和以往团伙盗车案件,特征上有明显的不同。首先,以前的抢车案,从未并发命案,顶多只是用钝器敲击车主,致使车主昏厥以便实施抢夺。那个集团的案犯主观上一直不存在杀人动机。但这起案件,凶犯持锐器作案,一动手就直逼要害,取人性命……

年轻人都听得认真。刘副局眼光扫了一遍,撇撇嘴,又捏瘪了胶瓶,但胶瓶已经漏气,没有冒出声音。他问,还有么?老黄笑一笑,仿佛等着刘副局有此一问。他把刚倒成的石膏模拿出来,摆在众人中间,指着上面相应的部分说事。……这个鞋印,我看未必能用常用公式套算身高。现场采集的案犯鞋印,纹路有两种,物象型、畦埂型。鞋码都较大,套公式算,这两个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个。本地人普遍个矮,两个一米八以上的高个碰在一起并不多见。真是这样,案件反而有了重大的突破口。但从那丛灌木(老黄说话时用手指一指方向)后面取得的成趟足印可以看出来,步幅合不上这种身高。从这模型上进一步印证了,案犯是有意穿大码子的鞋,进行伪装,误导刑侦方向。所以说,我们要是按常规算,鞋码放余量的估计肯定不准确。老黄把鞋模子举高了一些示意众人,接着说,案犯两人应都是三十以上的壮年男人,足印具有这个年龄段的典型特征,有明显的擦痕、挑痕和耠痕。按说足印前端的蹬、挖应该很浅,但这个足印,前端几乎不受力,向上翘起,不符规范。这一点进一步印证,案犯的鞋超出脚码一截,前端塞有软物,但踩在地上是虚飘的……

那又怎样?刘副局岔进来一句

老黄拧开一瓶水,拖拖沓沓地喝了几口,往下说,穿超脚码的鞋做案,显然不利于行走。盗车团伙的成员做案多了,即使要伪装,要反侦破,也不会在鞋码上做文章,给自己不方便。这起案的两个案犯,显然做案不多,所以在伪装上用力太猛,太想伪装得周全。我认为,可以和盗车团伙的案件明显区分开,这起案件应单独侦破。

……你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刘副局说话时脸皮已垂塌下来,吐字像鲫鱼鼓水泡,一个个往外迸。他说,我看不妨两条腿走路,暂且归入系列抢车、盗车案,借市局的整体布署,进行大规模查辑。这案件有特殊的地方,再指派专人调查。刘副局当了多年领导,这时已拿出了毋庸质疑的语气。老黄不再往下说了,怕他当自己在捋倒毛。

撤离现场时,老黄叫小崔还有另两个年轻警员挤进一辆车,脱离大部队一路缓慢行驶。他希望这一路上能找到别的线索。把案发现场处理完毕,再沿路寻查一番,是老黄多年形成的习惯,且屡有收获。再说,在现场脑子狂转半天,也需要坐在慢车上舒缓地看着沿途景物,放松自己。路边的草总是乱的,有些被风吹出形状,像用发胶固定的发型。有的地方,草已经开始颓败。老黄忽然叫司机停车,他跳下车去往十丈开外的一个黑斑走去。小崔问,怎么了?他回答,说不清楚。就想过去看看。老黄走得不徐不疾,折回来时手里多了一顶帽子。那是年轻人常戴的帽子,黑色,帽舌很长,内侧贴有美特邦品牌的标识。

一顶帽子。小崔说。他拿过来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老黄问他,对,一顶帽子,你看看有什么不同?小崔就有些紧张了,非常想一口蒙出老黄心里的标准答案。但他端详半天,始终没有看出端倪。老黄说,你肯定想深了,往浅里走,还不行,就把你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比对一下。小崔照做了。但拿自己的盘状警帽和这顶遮阳帽做比对,又有什么意义?老黄也不想为难他,最后呵呵一笑,指着遮阳帽的内侧口沿说,看这里。这顶帽子还没浸得有脑油,肯定刚戴了不久。小崔问,怎么能肯定是案犯留下的呢?

这顶帽子一看就是正牌货,值大几十块钱,估计是被风掀掉的。要是不是案犯做案时时间仓促,哪有不把帽子捡起来的道理?小崔在老黄一再启发下,慢慢找到些感觉了。他说,案子应该是在这段路做下的,这才是第一现场?小崔的目光沿公路前后延展,灰色路面阒寂得犹如一条死蛇。老黄没有回答,他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这样,他就闻到帽子里面逸出的爽身粉气味。现在,头发剪成型后,帮顾客头上扑些爽身粉的理发师,差不多都退休了。

在团灶,追悼会总是开得很热闹,这破蔽的地方,人却很多。老黄小崔各买一面花圈,上面写着祭奠的文字。钢厂和于心亮熟识的人来了一坪,围了好多张桌子打纸牌或者搓麻将。老黄在一个角落里拣张凳坐下。旁边那桌,一个打牌的人接了个电话要走,招呼老黄过去接几圈。他说,老哥,替我打两圈。老黄点点头,挤到牌桌边。这一桌的几个人都是三级牌盲,厕所打法,每一级输赢五角钱。老黄有点索然无味,一边赢钱,一边还漫无边际地走神。

晚九点,他看见了哑巴小于。据说白天家里人去找她,把笔架山前后翻个遍,都没能把人翻找出来。现在她自己来了,穿得很素,眼泡子在来之前就哭红了,有些发肿。走到于心亮的遗像前,小于开始哭泣。小于的哭声很低,听着有点瘆背。很多人抽出脑袋看向小于。小于很快哭塌了下去,又被亲戚架起来。老黄勾下脑袋甩牌。小于哭够了以后,慢慢踅向这个方向,在老黄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老黄瞥了她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认出这是个老顾客。她抹着眼睛勉强笑一笑。转瞬,她又恢复了哭丧的表情。

凌晨两点,一个长鱼泡眼的年轻人走进灵堂,径自走到小于面前。那时小于趴在自己膝盖上睡过去了,鱼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说话。老黄下意识把鱼泡眼打量一番,最后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这也是职业习惯,老黄看一个人,目光最终会定格在对方的脚下。水泥地面太硬,刚扫过,没有积灰,所以也没留下鞋印。老黄砸牌的时候,眼角余光往灵堂外面瞥去,小于已随着鱼泡眼去到看不见的地方。外面,钢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钢渣这一晚很是烦乱,他后悔杀了人,不但没抢到几个钱,而且杀掉的那家伙竟是小于的哥哥。钢渣恨恨地想,这么狭长,这么宽阔的钢城,事却偏偏这么巧合?杀人的当时,他看了看那司机的嘴脸,根本没法和哑巴小于联系起来。当晚,去到停棂的地方,他叫皮绊进去把小于带出来。小于出来后,他拽着小于沿一条胡同往深处走,皮绊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盏路灯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头皮,用手势询问小于,家里出什么事了?小于流着泪告诉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钢渣非常清楚,于心亮确实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于的眼泪不断地溢出来。她两眼紧闭,却禁不住泪水。在淡白路灯光照耀下,小于紧闭的两眼像两道伤口,液体不断地泌出来。钢渣帮小于抹去眼泪,从裤袋里掏出几张老头票,横竖塞进她手里,并说,不要太难过,还有我。小于强自笑了,把即将夺目而出的眼泪呛回眼槽子。钢渣被小于的微笑再次打动,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头吐出来后,情欲已经不要命地勃发了。他打一辆车去到笔架山上,把她拽进租住的房间。一阵零乱的抚摸过后,钢渣明显感觉到小于的身体正在发潮,发黏。他不敢开灯,因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为难的,是惘然无措的。

漫长的做爱过程中,钢渣听见远处不时有鞭炮声响起来。也许,同一晚,偌大一个城区会有多处停棂,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给于心亮的。

刘副局暂调市局主抓抢车盗车团伙的案件。这事下的力度很大,调查取证还顺,套用开会时的俗常语,说是“取得阶段性成果”应不为过。几个主要案犯已悉数进入掌控。在市局的会议上,刘副局表明了自己态度,认为应该提前收网,不求一举抓获所有案犯,而是重点击破,然后查漏补缺,到第二阶段再把那堆虾兵蟹将一个个刨出来。市局肯定了刘副局的意见,但这网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寻求兄弟单位联动,前期工作必须做得扎实周密。

最近刘副局不大看得见人,几乎都在外面跑联络工作。时而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时髦便装,腋窝里随时挟着个锃亮的皮包,看着像广东来的商人。分局里的人抽走一些,随刘副局跑外线的联络工作。剩下的一帮警员办起案来,都肯去老黄那里讨主意。老黄往人堆里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样,但他偏偏生就了闲性子,谁找他拿主意,他就说,你自己看着办。老弟,車有車路马有马路,我看你肚皮里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黄把注意力放在那顶帽子上。他不事声张,只安排三名警察去查这个事。搭帮刘副局外出,老黄得以放开手脚。揪住这细微线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轻警察都觉得玄虚了些,从半路捡来的一顶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谱。钢城说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万,狭长的城市被割成若干区。这顶帽子再常见不过,找起来,摆明是大海捞针。再说,帽子跟案情有无关系,眼下根本确定不了。老黄脸上总是钝钝的微笑,跟他们说,未必然。事情没做之前,是难是易没个准。很多事做起来要比料想的难,但有些事,做起来会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轻警员果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先验意识有偏差。确认这顶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货以后,所有的批发市场、路边店、地摊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钢城的专卖店有五家连锁,找到总代理商一统计,该型号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个钢城走货量是174顶。有发票和收据(必须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办案,与工商局无涉,店主才会亮出收据)记录的计51顶。小崔打算循着发票收据先查访那51人,但老黄说,这51人先撂在一边,进一步缩小范围,查另外的123人。店主和店员循着记忆向警员描述这款帽子的买家,像羊拉屎一样,这次想起一两个,下次又想起一两个,稀稀拉拉。到这阶段,开始磨炼几个警察的耐性了,他们得频繁光顾那五家店铺,搜集新近记起来的情况。小崔用电脑记录下对每一个顾客的描述。这事情干了一阵,反而能从繁琐里得来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还没有眉目,市局已决定近期对盗车团伙收网围捕。所有分局都要为这事忙碌起来。刘副局已回到分局,脱下老板装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笔挺的模样。老黄只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体布署中。

统一行动前,所有参战警员都到市局大会议室里集中。场面有点像劫匪自助餐式打劫,进去的人首先取一对联号标签,签上大名,其中一张标签栓在手机天线上。接着,几个女警员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锈钢托盘,在座位间齐头并进。大家都把手机放到托盘里面。老黄把手机咣啷一下搁进托盘。小崔第一次看见老黄用的手机,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诺基亚5110,非常巨大,像个榔头。那手机往托盘里一放,端盘女警员的胳膊似乎都压弯了一些。后面的警察看着托盘,忍不住嗤出声来。老黄那手机和别的手机搁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猪群。

行动那天,老黄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却是一股子劲,因为动员会已经激出了他的临战状态。那天晚上的行动,却显得寡淡,定了点去捉人、找车,感觉像在自家地里刨红薯一样。老黄小崔这组负责抓一个姓全的案犯,在黄金西部大酒店二楼洗浴中心的一个包间。两人进到里面抓人时,重脚踹开塑钢门,见那家伙躺在一只农村用来修死猪的木桶里,倚着一个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个毛孔都摊开着。见有人举着枪进来,姓全的案犯神情笃定,一派处惊不乱见多世面的模样。等小崔挨近他身边,他忽然脸一变,扯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小崔厌恶地吐一口唾沫,觉得真他妈没劲,神经绷紧了老半天,却撞到这样一头蔫货。

另一队派往氮肥厂旧仓库抄查的警察,得以见到非常壮观的情景:拉开仓库门,里面整整齐齐堆垛着长十来丈宽四五丈高一丈余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面一层化肥袋搬开,里面竟全是车,堆叠着码放。车有偷来的,也有报废的车。该团伙的信誉不蛮好,把报废车维修一下,再喷涂翻新,拿出去当赃车卖,以次充赃,从中赚一份差额。老黄自始至终只关心一件事:有没有于心亮的那台车。这次行动,没有找见那车。之后个把月里,市局顺藤摸瓜扩大战果,跨省追回了四十余辆卖出去的赃车,这其中也没有于心亮的羚羊3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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