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灯结彩(1)

作者:田耳    更新时间:2014-07-21 13:30:43

老黄每半月理一次头,每星期刮两次脸。那张脸很皱,像酸橘皮,自己刮起来相当麻烦。找理发师帮着刮,往靠椅上一躺,等着刀锋柔和地贴着脸上一道道沟壑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听胡茬自根部断裂的声音,能轻易记起从前在农村割稻的情景。睁开眼,仍看见哑巴小于俊俏的脸。哑巴见老客睁开了眼,她眉头一皱,嘴里咿咿呀呀,仿佛询问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黄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励哑巴继续割下去。这两年,他无数次地想,老天爷应是个有些下作的男人——这女人,这么巧的手,这么漂亮的脸,却偏偏叫她是个哑巴。

又有一个顾客跨进门了,拣张条椅坐着。哑巴嘴里冒出咝咝的声音,像是空气中躜动的电波。老黄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那是说,利索点,别耽搁你生意。哑巴摇摇头,那是说,没关系。她朝后脚跨进店门的人呶了呶嘴,显露出亲密的样子。

老黄两年前从外地调进钢城右安区公安分局。他习惯性地要找妥一家理发店,以便继续享受刮胡须的乐趣。老黄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除了工作,就喜欢有个巧手的人帮他刮胡须。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选定笔架山公园后坡上这个哑巴。这地方太偏,老黄头次来,老远看见简陋的木标牌上贴“哑巴小于理发店”几个字,心生一片栖惶。他想,在这地方开店,能有几个人来?没想到店主小于技艺不错,回头客多。小于招徕顾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细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颗脑袋,刮净每一张脸,像一个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后面来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于在老黄脸上扑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掸净发渣,捏着老黄的脸端详几眼,才算完工。刚才进来的那年轻男人想接下家,小于又呶呶嘴,示意他让另一个老头先来。

老黄踱着步走下山去,听见一阵风的蹿响,忍不住扭转脑袋。天已经黑了。天色和粉尘交织着黑下去,似不经意,却又十分遒劲。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灯。因为挨近钢厂,这一带的空气里粉尘较重,使夜色加深。在轻微的黑色当中,山上的灯光呈现猩红的颜色。

办公室里面,零乱的摆设和年轻警员的脚臭味相得宜彰。年轻警员都喜欢打篮球,拿办公室当换衣间。以前分局球队输多赢少,今年有个小崔刚分进来,个头不高司职后卫,懂得怎么把一支球队盘活,使全队胜率增多。年轻人打篮球就更有瘾头了。老黄一进到办公室,就会不断抽烟,一不小心一包烟就烧完了。他觉得烟瘾是屋子里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几辆车一齐出动,去钢都四中抓人。本来这应是年轻警员出警,都去打球了,于是老黄也得出马。四中位于毗邻市区一个乡镇,由于警力不够,仍划归右安区管理。那是焦化厂所在地,污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发案相对频多。报案的是四中几个年轻老师,案情是一个初三的学生荷尔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学生。老师最初对其进行批评教育,要其写检讨,记过,甚至留校察看。该学生性方面早熟,脑袋却如同狗一样只记屎不记事,胆子越摸越大。这天中午,竟爬进单身女教师宿舍,摸了一个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师。女老师教音乐的,长相好,并且还没结婚。这一摸就动了众怒,男老师直接报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来。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个好捏的软蛋蛋。带到局里以后,他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是别人冤枉他。他嚷嚷说,证据呢,有什么证据?小孩显然是港产片泡大的,但还别说,港产片宣扬完了**和暴力,又启发一些法律意识,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养着这些孩子。小孩却不知道,警察最烦的就是用电影里趸来的破词进行搪塞。有个警察按捺不住,拢过去想给小孩一点颜色。老黄拽住他说,小坤,你还有力气动手呵,先去吃吃饭。

老黄这一拨人去食堂的时候,打球的那一帮年轻警员正好回来。来之前已经吃过饭的,他们去了钢厂和钢厂二队打球,打完以后对方请客,席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不少。当天,老黄在食堂把饭吃了一半,就听见开车进院的声音,是那帮打球的警员回来了。老黄的神经立时绷紧,又说不出个缘由。吃完了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刚才担心的是什么。

但还是晚了些。那帮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来后看见关着的这孩子身架子大,皮实,长得像个优质沙袋,于是手就痒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帮警察笑了,说看你这样就他妈不是个好东西,谁冤枉你了?这时,小孩脑子里蹭地冒出一个词,不想清白就甩出来,说,你们这是知法犯法。那帮警察依然是笑,说小孩你懂得蛮多嘛。小孩以为这话凑效了,像是黑暗中摸着了电门,让自己看见了光,于是逮着这词一顿乱嚷。

刘副局正好走进来,训斥说,怎么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话。那帮警察就不作声了。小孩误以为自己的话进一步发生了效用,别人安静的时候,他就嚷得愈发欢实。刘副局掀着牙齿说,老子搞了几十年工作,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小毛孩,这股邪气不给他摁住了,以后肯定是安全隐患。说着,他给两个实习警察递去眼神。那两人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个抽得轻点,但另一个想毕业后分进右安区分局,就卖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连环掌。小孩的脑袋本来就很大很圆。那实习警察胳膊都抡酸了,眼也发花。小孩脑袋越看就越像一只篮球,拍在上面,弹性十足。那实习警察打得过瘾,旁边掠战的一帮警察看着看着手就更痒了,开始挽袖子。小崔也觉得热血上涌,两眼潮红。

这时老黄跨进来了,正好看见那实习警察打累了,另几个警察准备替他。老黄扯起嗓门说,小崔小许王金贵,还有小舒,你们几个出来一下,我有事。几个正编的警察碍于老黄的资历,无奈地跟在后面,出了办公室向上爬楼梯。老黄也不作声,一直爬到顶层平台。后面几个人稀稀拉拉跟上来。老黄仍不说话,掏出烟一个人发一枝,再逐个点上。几个年轻警察抽着烟,在风里晾上一阵,头脑冷静许多,不用说,也明白老黄是什么意思。

星期六,老黄一觉醒来,照照镜子见胡茬不算长,但无事可做,于是又往笔架山上爬去。到了小于的店子,才发现没开门。等了一阵,小于仍不见来。老黄去到不远处南杂店买一包烟,问老板,理发那个哑巴小于几时才会开门。南杂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说小哑巴蛮有个性,个体户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时休息,雷打不动。老黄眉头一皱,说这两天生意比平时还好啊,真是没脑筋。南杂店老板说,人家不在乎理发得来的几个小钱,她想挣大钱,去打那个了。老板说话时把两手摊开,向上托举,做出像喷泉涌动的姿势。老黄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机。啤酒机是屡禁不绝的一种赌法,在别的地方叫开心天地——拿32个写号的乒乓球放在摇号机里,让那些没学过数学概率的人懵数字。查抄了几回,抄完不久,那玩艺又卷土重来,像脚气一样断不了根。

小崔打来电话,请老黄去北京烤鸭店吃烤鸭。去到地方,看见店牌上面的字掉了偏旁,烤鸭店变成“烤鸟店”,老板懒得改过来。小崔请老黄喝啤酒,感谢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没有动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说昏话,发烧。送去医院治,退烧了,但仍然满口昏话。实习的小子手脚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脑袋进一步打坏了。但刘副局坚持说,小孩本来就傻不啦唧,只会配种不会想事。他让小孩家长交罚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鸟店里的烤鸭味道不错,老黄和小崔胃口来了,又要些生藕片蘸卤汁吃。吃差不多了,小崔说,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织锦洞,你要不要一块去?我包了车的。那个洞,小崔是从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的。老黄受小崔感染,翻翻杂志,上面几帧关于织锦洞的照片确实养眼。老黄说,那好啊,搭帮你有车,我也算一个。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台车才缓缓到来,接老黄上路。进到车里,小崔介绍说,司机叫于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现在在轧钢厂干扳道轨的活。小崔又说,小时候一条街的孩子都听于哥摆布,跟在他屁股后头和别处的孩子打架,无往不胜。于心亮扭过脑袋冲老黄笑了笑。老黄看见他一脸憨样,前额发毛已经脱落。之后,小崔又解释今天怎么动身这么晚——昨天到车行租来这辆长安五铃,新车,于心亮有证,但平时不怎么开车。他把车停在自家门口时,忘了那里有一堆碎砖,一下子撞上了,一只车灯撞坏,还把灯框子撞凹进去一大块。于心亮赶早把车开进钢厂车间,请几个师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块重新敲打得丰满起来。

老黄不由得为这两个年轻人担心起来,他说,退车怎么办?于心亮说,没得事,去到修车的地方用电脑补漆,喷厚一点压住这条缝,鬼都看不出来。但老黄通过后视镜看见小崔脸上的尴尬。车是小崔租来的。于心亮不急着开车出城,而是去了钢厂一个家属区,又叫了好几个朋友挤上车。他跟小崔说,小崔,都是一帮穷朋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搭帮有车子,捎他们一起去。小崔嘴里说没关系,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到织绵洞有多远的路,小崔并不清楚。于心亮打电话问了一个人,那人含糊地说三小时路程。但这一路,于心亮车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个半小时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问门票,一个人两百块。这大大超过了小崔的估计。再说,同行还有六个人。于心亮说,没事没事,你俩进去看看,我们在外面等。小崔老黄交流一下眼神,都很为难。把这一拨人全请了,要一千多块。但让别人在洞口等三个小时,显然不像话。两人合计一下,决定不看了,抓紧时间赶回钢城。路还很远。

几个人轮番把方向盘,十二点半的时候总算赶回钢城。于心亮心里歉疚,执意要请吃羊肉粉。闷在车里,是和走路一样累人的事,而且五个半小时的车程,确实也掏空了肚里的存货。众人随着于心亮,去到了笔架山的山脚。羊肉粉店已经关门了,于心亮一顿拳脚拍开门,执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炉,下八碗米粉。

老黄吃东西嘴快,七几年修铁路时养成的习惯。他三两口连汤带水吸完了,去到店外吸烟。笔架山一带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烂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见山顶上有一点灯光还亮着。夜晚辨不清方位,他大概估计了一下,哑巴小于的店应该位于那地方。然后他笑了,心想,怎么会是哑巴小于呢?今天是星期天,小于要休息。

钢渣看得出来,老黄是胶鞋帮的,虽然老了,也只是绿胶鞋。钢城的无业闲杂们,给公安局另取了一个绰号叫胶鞋帮,并且把警官叫黄胶鞋,一般警员叫绿胶鞋。可能这绰号是从老几代的闲杂嘴里传下来的。现在的警察都不穿胶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历史时期,胶鞋也不是谁都穿得起,公安局发劳保,每个人都有胶鞋,下了雨也能到处乱踩不怕打湿,很是威风。钢渣是从老黄的脑袋上看出端倪的。虽然老黄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他经常戴盘帽,头发有特别的形状。戴盘帽的不一定都是胶鞋,钢渣最终根据老黄的眼神下了判断。老黄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懒,眼光虚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而躜过一道薄光,睨着人时,跟剃刀片贴在脸上差不多。钢渣那次跨进小于的理发店撞见了老黄。老黄要走时不经意瞥了钢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扫瞄器在辨认条型码,迅速读取钢渣的信息。那一瞥,让钢渣咀嚼好久,从而认定老黄是胶鞋。

在哑巴小于的理发店对街,有一幢老式砖房,瓦檐上挂下来的水漏上标着1957年的字样。墙皮黢黑一片。钢渣和皮绊租住在二楼一套房里。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进哑巴小于的店子。钢渣脸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样。但皮绊说,钢脑壳,你的嘴脸是拿去拱土的,别想事。

去年他和皮绊租下这屋。这一阵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对街看去,哑巴小于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韵致。再后来,钢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质白酒一样直打脑门。他头一次过去理发,先理分头再理平头最后刮成秃瓢,还刮了胡子,给小于四份钱。小于是很聪明的女人,看着眼前的秃瓢,晓得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鬼主意。

多来往几次,有一天,两人就关上门,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于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腾的样子仿佛刚捞出水面尚在网兜里挣扎的鱼。做爱的间隙,钢渣要和小于“说说话”,其实是指手划脚。小于不懂手语,没学过,她信马由缰地比划着,碰到没表达过的意思,就即兴发挥。钢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欢说话,但喜欢和小于打手势说话。有时,即兴发挥表达出了相对复杂的意思,钢渣感觉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

皮绊咣地一声把门踢开。小于听不见,她是聋哑人。皮绊背着个编织袋,一眼看见棉絮纷飞的破沙发上那两个光丢丢的人。钢渣把小于推了推,小于才发现有人进来,赶紧拾起衣服遮住两只并不大的乳房。钢渣很无奈地说,皮脑壳,你应该晓得敲门。皮绊嘻哈着说,钢脑壳,你弄得那么斯文,声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还细,我怎么听得见?重来重来。皮绊把编织袋随手一扔,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笃笃笃敲了起来。钢渣在里面说,你抽枝烟,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于穿好了衣服还赖着不走,顺手抓起一本电子类的破杂志翻起来。钢渣用自创手语跟她说,你还看什么书咯,认字吗?小于嘴巴嘬了起来,拿起笔在桌子上从一写到十,又工整地写出“于心慧”三字。钢渣笑了,估计她只认得这十三个字。他把她拽起来,指指对街,再拍拍她娇小玲珑的髋部,示意她回理发店去。

皮绊打开袋整子,里面有铜线两捆,球磨机钢球五个,大号制工扳手一把。钢渣睨了一眼,嘴角咧开了挤出苦笑,说,皮脑壳你这是在当苦力。皮绊说,好不容易偷来的,现在钢厂在抓治安,东西不好偷到手。钢渣说,不要随便用偷这个字。当苦力就是当苦力嘛,这也算偷?你看你看,人家的破扳手都捡来了。既然这样了,你干脆去捡捡垃圾,辛苦一点也有收入。皮绊的脸唰地就变了。他说,钢脑壳,我晓得你有天大本事,一生下来就是抢银行的料。但你现在没有抢银行,还在用我的钱。我偷也好,捡也好,反正不会一天坐在屋里发呆——竟然连哑巴女人也要搞。钢渣说,我用你的钱,到时候会还给你。那东西快造好了。皮绊说,你造个土炸弹比人家造原子弹还难。不要一天泡在屋里像是搞科研的样子,你连基本的电路图都看不懂吧?钢渣说,我看得懂。那东西能炸,我只是要把它搞得更好用一些。这是炸弹,不是麻将,这一圈摸得不好还可以摸下一圈。皮绊就懒得和钢渣理会了,进屋去煮饭,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饭也要我来煮,是不是解手以后屁股也要我来擦?

天黑的时候两人开始吃饭。皮绊说,我饭煮得多,你把哑巴叫来一起吃。钢渣走到阳台上看看,小于的店门已经关了。皮绊弄了好几盆菜。皮绊炒菜还算里手,比他偷东西的本事略强一点。他应该去当大厨。钢渣吃着饭菜,脑壳里考虑着诸如此类的事情。

钢脑壳,你能不能打个电话把哑巴叫来?晚上,借我也用用。皮绊喝了两碗米酒,头大了,开始胡乱地想女人。他又说,哑巴其实蛮漂亮。钢脑壳你眼光挺毒!

你这个猪,她是聋子,怎么接电话?钢渣顺口答一句,话音甫落,他就觉得不对劲。他严肃地说,这种鸟话也讲得出口?讲头回我当你是放屁,以后再讲这种话,老子脱你裤子打你。皮绊自讨没趣,还犟嘴说了一句,你还来真的了,真稀见。你不是想要和哑巴结婚吧?说完,他就埋头吃饭喝汤。皮绊打不赢钢渣,两人试过的。皮绊打架也狠,以前从没输过,但那时他还没有撞见钢渣。在这堆街子上混的人里头,谁打架厉害,才是硬梆梆的道理。

另一个姜黄色的下午,钢渣和小于一不小心聊起了过去。那是在钢渣租住的二楼,临街面那间房。小于用手势告诉钢渣,自己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钢渣问小于离婚的原因,小于的手势就复杂了,钢渣没法看得懂。小于反过来问钢渣的经历。钢渣脸上涌起惺忪模样,想了一阵,才打起手势说,在你以前,我没有碰过女人。小于哪里肯信,她尖叫着,扑过去亮出一口白牙,做势要咬钢渣。即便是尖叫,那声音也很钝。天色说暗便暗淡下去,也没个过渡。两人做出的手势在黑屋子里渐渐看不清。小于要去开灯,钢渣却一手把她揽进怀里。他不喜欢开灯,特别是搂着女人的情况下。再黑一点,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应当是暗中进行的事,这和啤酒得冰镇了以后才好喝是一个道理。

对面,在小于理发店前十米处有一颗路灯,发神经似地亮了。以往它也曾亮过,但大多数时候是熄灭的。钢渣见一个人慢慢从坡底踅上来。窗外的那人使钢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认出来是那个老胶鞋。老胶鞋走近理发店,见门死死地闩着。小于也看见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过去打开店门为那个人理发,刮胡子。但钢渣拽住她。不须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声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发店前抽起了烟,并看向不远处那盏路灯。

……是路灯让这个人误以为小于还开着店门。钢渣做出这样的推断。

那人走后,小于把钢渣摁到板凳上。她拿来了剪子和电推,要给他理发。钢渣的头发只有一寸半长,可以不剪,但小于要拿他的头发当试验田,随心所欲乱剪一气。她在杂志或者别的地方看到一些怪异的发型,想试剪一下,却不能在顾客头上乱来。现在钢渣是她情人了,她觉得他应该满足自己这一愿望。钢渣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把脑壳亮出来,说你随便剪,只要不刮掉我的脑壳皮。当天,小于给钢渣剪了一个新款“马桶盖”,很是得意。

那一天,老黄出来溜街,走到笔架山下,看见理发店那里有灯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发现,是不远处一盏路灯亮了,小于的理发店关着门。他站一阵,听山上吹风的簌簌响声。这时,又是小崔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笔架山,过不了多久小崔便和于心亮开一辆的士过来了,把老黄拉下山去喝茶。

钢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龙富康,后面像皮卡加盖一样浑圆的一块,内舱的面积是大了些,但钢城的人觉得这车型不好看,有头无尾。于心亮的脸上有喜气。小崔说,于哥买断工龄了,现在出来开出租,跑晚上生意。于心亮也说,我就喜欢开车。在钢厂再扳几年道轨,我即使不穷疯,也会憋疯。于心亮当晚无心载客,拉着老黄小崔在工厂区转了几圈,又要去一家茶馆喝茶。老黄说,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觉——到我这年纪,失眠。你有心情的话,我们到你家里坐坐,买瓶酒,买点卤菜就行。他是想帮于心亮省钱。于心亮不难揣透老黄的心思,答应了。他家在笔架山后面那座矮小的坡头,地名叫团灶,是钢厂老职工聚居的地方,同样破蔽不堪。于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砖房最靠里的一间,一楼。再往里的那块空隙,被他家私搭了个板棚,板棚上覆盖的油毛毡散发出一股臭味。

钢厂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个房子被于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乱,隔成很多小间。三人穿过堂屋,进到于心亮的房里喝酒。老黄刚才已经把这个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挤得满满当当。坐下来喝酒前,老黄似不经意问于心亮,家里有几口人。于心亮把卤菜包打开,叹口气说,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个白痴舅舅,还有四个小孩。老黄觉得蹊跷,就问,你家哪来四个小孩?于心亮说,我哥两个,我一个,我妹还有一个。老黄又问?你妹自己不带小孩?

那个骚货,怎么跟你说呢?于心亮脸色稀烂的。于心亮不想说家里的事,老黄也不好再问。三个人喝酒。老黄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讳。老黄说,小于,你哥哥是不是离了?于心亮叹着气说,我哥是哑巴,残疾,结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话,端起杯子敬过来。当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两”,是因为酒瓶容量是600毫升。钢城时下流行喝这个,实惠,不上头。老黄不让于心亮多喝,于心亮只舔了一两酒,老黄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有多。要走的时候,老黄注意到堂屋左侧有一间房,门板很破。他指了指那个小间问于心亮,那是厕所?于心亮说,解手是吧?外面有公用的,那间不是。老黄的眼光透过微暗的夜色杵向于心亮,问,那里谁住。于心亮说,我妹妹。老黄明白了,说,她也离了?

离了。那个骚货,也离了。帮人家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归男方,她带着个女儿。

老黄又问,怎么,她还没回来?于心亮说,没回来。她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小孩交给我妈带着。我妈欠她的。老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于心亮家里人多,但只于心亮一人还在上班。囿于生计,他家板棚后面还养着猪,屋里弥漫着猪潲水的气味,猪的气味,猪粪的气味。现在,除了专业户,城里面还养着猪的人家,着实不多了。天热的时候,这屋里免不了会孳生蚊子、苍蝇,甚至还有臭虫。

那件事到底闹大了。由此,小崔不得不佩服老黄看事情看得远。钢都四中那小孩被打坏了。实习警察都是刘副局从公专挑来的。刘副局有他自己的眼光,看犯人看得多了,往那帮即将毕业的学生堆里瞟几眼,就大概看得出来哪些是他想要的人。他专挑支个眼神就晓得动手打人的孩子。刘副局在多年办案实践里得来一条经验:最简便易行的办法,就是打。——好汉也捱不住几闷棍!刘副局时常开导新手说,犯了事的家伙不打是撬不开口的。但近两年上面发下越来越多的文件,禁止刑讯。正编的警察怕撞枪口上,不肯动手。刘副局只好往实习警察身上打主意。这些毛孩子,脑袋里不想事,实习上班又最好表现,用起来非常合心。

四中那小孩被揍了以后,第二天通知他家长拿钱领人。小孩的老子花一万多才把孩子取回去,带到家里一看,小孩有点不对劲,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老子问他怎么啦怎么啦,小孩反来覆去只晓得说一句话:我要嘘嘘。

小孩嘘了个把星期,大都是谎报军情,害得他老子白忙活。有时候嘴里不嘘了,却又把尿拉在裆里。他老子满心烦燥,这日撇开儿子不作理会,掖一把菜刀奔钢都四中去了。他要找当天报案的那几个年轻老师说理,但那几个老师闪人了。一个副校长,一个教导主任和两个体育老师出来应付局面。这老子提出索赔的要求,说是儿子打坏了,学校有责任。分局罚了一万二,他要求学校全部承担。校方哪肯应承,他们只答应出于人道,给这小孩支付一千块钱的医药费。两边报出的数额差距太大,没有斡旋的余地。这老子一时鼻子不通,抽出菜刀就砍人。两个体育老师说是练过武术,却没见过真场面,三下两下就被砍翻在地上。这老子一时红了眼,见老师模样的就追着砍,一连砍伤好几个。分局的车开到时,凶手已经跑出校区。坐车赶往案发现场的时候,刘副局还骂骂咧咧,说这狗日的,专拣软壳螺蛳捏。他儿子是我们打坏的,有种就到分局来砍人嘛。刘副局鼻孔里哧哧有声,扭过头跟后排的老黄说,人呐,都是憋着尿劲充硬吊,都是软的欺硬的怕。

凶手捉到后,刘副局吩咐让当地联防牵头,拎着人在钢都四中及焦化厂周边一带游街。这一带的小青年太爱寻衅滋事,借这个机会,也杀鸡子给猴看,让他们明白,分局里的警察可不是只晓得打篮球。

再后来,上面调查从钢都四中捉来的那学生被打坏的事,刘副局果不然把两个实习警察抛出来挡事。那天,老黄看见两个实习警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虽然有些惋惜,但老黄知道,这号谁拽着就给谁当枪的愣头青,不栽几回跟头是长不大的。这次情形着实严重,捂不住了。动手狠的那个,这几年警校算是瞎读了。

小崔拽着老黄走在路上,正聊得起劲,后面响起了车喇叭声。于心亮就是这样的人,只要看见小崔老黄,他就把生意甩脱,执意要送他们一程。于心亮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不把生意看得太重,喜欢交朋结友。认准了的人,他没头没脑地对你好。有两次,老黄独自走在街上,于心亮见到了,一定要载他回家。老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和于心亮不是很熟。但于心亮说,黄哥,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这次,于心亮硬是把小崔拽上了车,问两人要去哪。小崔随口就说,去烤鸟店。于心亮也晓得那家店——“鸭”字掉了半边以后,名声竟莫名其妙蹿响了。三个人在烤鸟店里等到一套桌椅,坐下来喝啤酒。老黄不停地跟于心亮说,小于,少喝点,等下你还要开车。于心亮却说,没事,啤酒不算酒,算饮料。说着,于心亮又猛灌一口。几个人说来说去,又说到于心亮的家事。那天在于心亮家里,老黄不便多问,之后却又好奇。于心亮真要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他日子过得憋闷,闷在肚皮里发酵了,沤成一箩筐一箩筐的话,不跟别人倾倒,会很难受。先说到他自己。于心亮觉得自己倒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日子过得紧巴点。年轻十岁的时候,他敢打架,不想事,抓着什么就拿什么砸向对方。现在不敢打了,因为坐过牢,也怕花钱赔别人。他拿不出这钱。接下来于心亮说起了自己的哥哥,是打链霉素导致两耳失聪的。又说起了妹妹,也是被该死的链霉素搞聋的。老黄就不明白了,说既然你哥已经打那针打坏了,妹妹怎么还上老当?于心亮拽着酒杯说,这要怪我妈,她脑袋不灵便,干傻事。算好我小时候身体好,从来不打针,要不然我这一家全是聋哑。说到这里,于心亮脸上有了苦笑。他继续说自己妹妹:她蛮聪明,比我聪明,但是聋了。我爸嫌她是个女的,聋了以后不让她去特校学手语,费钱。她恨老头子。十几岁她就跟一个师傅学理发,后来……后来那个师傅把她弄了,反赖是她勾引人家。她嘴里咿里哇啦说不清楚。后来生了个崽,白花花一大坨,生下来就死掉了……为什么要讲这些屁事呢?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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