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灯结彩(4)

作者:田耳    更新时间:2014-07-21 13:32:01

钢渣老是不能把那颗炸弹彻底造好,但炸弹的雏型已经有了,显现出能炸塌一整栋楼的凶相。在雨城区,为了省钱,钢渣和皮绊共同租用一间房。皮绊对桌子上那颗铁疙瘩过敏。他老问,钢脑壳,你那炸弹不会抽风吧?钢渣笑了,向他保证,这铁疙瘩虽然差几步没完成,但很安全,用香烟戳都戳不燃。皮绊当时松了一口气,但晚上睡觉以后恶梦连连,睡不踏实。

那天一早,皮绊爬起来就给钢渣出主意说,钢脑壳,你还是到郊区租农民房,一百块钱能租上三间平房,前带院后带园,你在那里搞核爆试验都没人管。钢渣把脑袋扬过来问他,你怕了。皮绊承认说,是,老睡不着。钢渣看看皮绊,这几日下来,他两眼熬得外黑内红,仿佛是带聚能环那种电池的屁股。钢渣正想着换个地方。出租屋太过狭窄,光线也暗,他干起活来感到不爽。郊区有很多人去楼空的农民房。农民举家出去打工了,房子让亲戚看管,稍微把一点钱,就能租下。他租了一套,把炸弹拿到里面。关于引爆系统,他怎么弄都不称心,有一两个细节和自己的构想有差距。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那天,他在郊区农民房忙活一阵,挤专线车去到雨田区。走进巷子,天已经黑了,他闻见一股烂鱼的味道。烂鱼的味道揉烂在巷子发浊的空气里。钢渣脑壳皮一紧,感受到一种不祥。他赶紧抽身往回走,快上到马路时,看见一长溜警车嘶鸣而过,有些车亮着顶灯,有些车则很安详。那一刹,他准确地猜到,皮绊肯定暴露了,被扔进刚才过去的某辆警车里。

钢渣缓过神,慢慢才记起来,两人的钱都攥在皮绊手里。平时,他把皮绊当管家婆用,省事,放心。但现在,钢渣暗自叫苦。他把四个兜里的钱都掏出来看看,数了两至三遍,还是凑不足十块钱。他返回郊区睡了一夜,次日用一个蛇皮袋把未成型的炸弹装好,再和另一个装了衣物用具的蛇皮袋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看着像褡裢。他想,我也不能在这农民房住了。皮绊虽然不知道我具体租了哪间,却知道大体上在这一片。谁知道他们撬不撬得开他的嘴?再次进到城里,钢渣忽然很想见小于一面。他搞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可爱的小哑巴了。想起她,钢渣心头就一漾一漾地波动起来。钢渣花一块钱搭七路车,售票员让他为两只蛇皮袋加买一张票。他争吵半天,才省下一块钱,看看车内的人,心情烦燥起来。他想,要是炸弹上了弦,不如现在就拨响它。妈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有人样了。想到小于,他才宁静下来。到了笔架山,隔着老远,钢渣手搭荫棚往小于的店子里张望。那店门一直是关着的。

那一把零票,毕竟不经用,即使天天就凉水吃馒头,第三天一早也花光了。钢渣想着兜里没钱,心里很是发虚。他甚至想,这颗炸弹,如果谁要买,说不定能值几百块钱哩。

这天,快中午了,钢渣晃荡着来到东台区。以前他没来过这片区域,陌生,也就多有几分安全感。有一家超市刚开张营业,铜管乐队吹吹打打的声音把钢渣从老远的地方拽了过去。人像潮水一样往新开张的超市里涌。钢渣被前后左右的人挟着往超市里去,超市拱型大门,像一张豁了牙的嘴。他忽然想起皮绊说过,超市新开张,有很多东西可以品尝,脸皮厚点,完全可以混一顿饱食。钢渣正要走上传送带,有个保安走过来把他拦住,并说,请你把包放进贮物柜。钢渣只有照办。但贮物柜小了几寸,钢渣没法把蛇皮袋塞进去。那保安跟过来,想要帮钢渣一把,试了几个角度也塞不进去。保安说,那你摆在墙角,我帮你看着。钢渣不愿意,他挎着蛇皮袋要走。那保安警觉地拽住蛇皮袋,拍拍未成型的炸弹,问那是什么。钢渣晃晃脑袋,微笑着告诉小保安,没什么,只不过是一颗炸弹而已。

小保安还来不及惊愕,钢渣就已把他摁倒在地,屈起腿压住。他迅速从蛇皮袋里扯出两股线,一股缠在左手拇指上,一股缠在左手中指上。然后他把小保安提起来,用右胳膊将其挟紧,作为人质。超市顿时乱作一团,所有被吸进来的人都被吐了出去。钢渣奇怪地看着这有如退潮的景像,难以相信,这竟是由自己引发的。人退出去以后,地上丢弃着零乱的物品,包括吃食。钢渣尽量放平目光,不往地上看。看见吃食,他肚子就会蠕动得抽搐起来。钢渣想,必须动手了,要不然再饿上几顿,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来,东台区汇佳超市的突然案件用不着老黄插手。那脑门溜光的家伙挟持一个人质,跟围过来的警察讨价还价。他开列出来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把前几天拎进公安局的皮绊放出来。那一圈警察没反应过来,皮绊是谁?当天,老黄依然逡巡在雨田区的街巷,听说东台区有案子了,脑子里就隐隐地有预感。打电话过去问熟人,熟人说,那案犯要用人质交换一个叫皮绊的人。听到皮绊这名字,老黄就活泛了。小崔问,怎么啦?他分明看见老黄的眼底闪过一丝贼亮的精光。老黄说,皮绊就是皮文海。记得了么?小崔说,什么也不要说了,上车。

进到超市的厅里,老黄终于看到那人。那人也一眼瞥见了老黄。老黄进来以后,钢渣就感受到自门洞处卷进来一股锐利的风。他眼前是呈弧状排列的一溜绿胶鞋,他的目光得越过这些人,才看得见最后踅进来的那个老胶鞋。钢渣用凶悍的眼神示意挡在他和老黄之间的那个年轻胶鞋挪一边去。他只想跟老黄说话。他说,我认得你。你经常去笔架山小于那里刮胡子。老黄回应说,我也认得你。钢渣说,把我的兄弟放了。你知道他是谁。老黄说,我当然知道,皮文海是我抓到的。钢渣恨恨地说,他妈的,果然是你。

没有回答,只有老黄一惯以来似看非看的眼神。他本该盯着钢渣,然后两人的眼神形成对峙——钢渣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定要用眼神抢先压制住这老胶鞋,要不然自己很快就会崩溃、完蛋。但老黄显得不大集中得了精力,心有旁鹜,目光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

小伙子,你的炸弹有几斤重?老黄冷不防抛去一句话。钢渣一愣,他没将这炸弹放在秤盘上称过。老黄笑了,说,瓤子里灌几斤药,壳子用几斤钢材,未必你都没有称过?钢渣老半天才说,等下弄响了,你不要捂耳朵。小保安仍在瑟瑟发抖。钢渣想,要是老这么抖下去,自己迟早会从动地抖起来。那是很糟糕的事。他喝斥道,别抖了,你他妈别抖了。小保安的非常无奈。这份上了,他不想拂逆这光头大爷的意思,但身体就是不管不顾地抖个不停。

老黄看了看四周,他认为大厅没必要站这么多警察。他点了几个面相年轻的,要他们守在外面。那几个警察心领神会地走出去。接下来,老黄摸出一匣香烟,不但自己抽起来,还把烟杆凌空扔去,让别的警察接住,一齐吞吐烟雾。有那么一两个人,手僵了,没接住烟。

小保安不抖了。他抖了好大一阵,已经抖不动了。但钢渣仍在咆哮着说,别抖了,猪嬲的哎不要再抖了!说完话,他才意识到人家并没有抖,是自己脚底下传来细密轻微的颤栗。一抬头,他看见那老胶鞋狡黠的微笑。老胶鞋叼着烟,满嘴烟牙充斥着揶揄的意味。钢渣觉得不对劲,厉声说,你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他妈往前跨了两步。老黄说,你看见鬼打架了,我本来就站在这里。钢渣有些发懵,进而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暗自地问,老胶鞋原先是站得这么近吗?这时他清晰地看见,老胶鞋又往前跨了一脚。他眨了眨眼,暗自地说,我没看花眼,这老胶鞋……

老黄注意到光头的眼神出现恍惚。他左手已经下意识地擎高了,整个暴露出来。老黄看见一股红线缠在这人左手的拇指上,而绿线缠在同一只手的中指上。他显然没有精心准备好,两股线都缠绕得粗糙,而且线头剥除漆皮露出金属线的部分也特别短。这使老黄的信心无端增添几分。老黄突然发力,猛蹿过去。他的眼里,只有光头的那只左手。挨近了,老黄手臂陡然一长,正好捏住那只左手的俯口。老黄用力一捏,听见对方手骨驳动的响声。钢渣的手掌很厚实,也蓄满了力气,老黄差点没捏住。

钢渣错就错在低估了这老胶鞋的速度,还有他的握力。老黄满嘴烟牙误导了钢渣。钢渣满以为这老胶鞋除了一颗脑袋还能用,其他的器官都开始生锈了。他满以为老黄会张开黑洞洞的嘴跟他罗列一通做人的道理,告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想到,这半老不老的老头竟然先发制人,卖弄起速度来。钢渣发现老胶鞋捏住自己的手了,来不及多想,用力要让两股线头相碰。钢渣头皮一紧,打算在一声巨响中与这鬼一样的老胶鞋同归于尽,化为齑粉。

这老胶鞋力气大得吓人,一只看似干枯的手,却像生铁铸的。那一刹,老黄也惊出一头冷汗,分明感觉到光头手劲更大。幸好他挟持小保安耗去不少体力,而且早上似乎没吃饱饭。

别的几个警察手里还挟着烟,烟卷正燃到一半。他们也没想到,右安区过来的足痕专家老黄性子竟比年轻人还火爆,在年轻人眼皮底下玩以快制快。这好像,玩得也过于玄乎了,不符合刑侦课教案的教导啊。一众警察赶紧把烟扔掉,把枪口杵向钢渣那枚锃亮的光头。

把钢渣带到市局,扔进审讯室,他整个人立时有些萎顿,老半天才迈开眼皮往对面墙上睃了一眼。审讯室的墙壁从来都了无新意,雷打不动是那八个字。老黄正咂着嘴皮要说话,钢渣却率先开口了,问,我会死吗?老黄不想骗他,就说,你心里清楚。你手上有人命。钢渣觉得老胶鞋也是个痛快人。只有痛快的人,眼神才会这样毒辣。捱一枝烟的工夫,钢渣就承认了杀于心亮的事。这反倒搞得老黄大是意外。杀人的事呵!他原本憋足了劲,打算和这个光头鏊战几天几夜,抽丝剥茧,刨根问底。

为什么要杀他?

……本不想杀他。起初我就不打算抢司机。开出租的看着光鲜,其实也他妈穷命。但我没条件抢银行,抢司机来得容易。钢渣咝起了烟,说话就放慢了。他看看眼前这老胶鞋,忽然想起来,在小于的店子里第一次见到他,很直接就感受到一种威胁。很少有人能够传递给钢渣这样的感觉。往下钢渣又说,那晚上我们说要去大碇,好几个司机都不接生意。也是的,要是我开车,见两个男的深更半夜跑这么远,也不会接生意。……实在太穷了,不瞒你说,我差点就去捡破烂了,又放不下这张脸。这么穷的光景,我他妈偏偏和一个女人搞上了。那个女人等着钱用……你也认识那女人。

老黄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讲得这么详细。他以前见过的杀人犯,逻辑往往有些紊乱,说话总是磕磕巴巴。

钢渣又说,本来也不知道要撞上哪个倒楣鬼。司机都太警醒,我跟皮绊那晚没什么指望了,站在三岔口抽烟,抽完了就准备回去睡觉。这时候羚羊3042主动开过来揽生意,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大碇,还说不打表五十块钱搞定。我看他的驾驶室,没有装隔栅,估计这人是新手,家里缺钱,见到生意就捡。既然他送上门了,我们就坐进去。我没看出来他是小于的哥哥,他俩长得不像。他妈的,既然是兄妹,就应该长得像一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钢渣要了一枝烟,抽了起来。他又说,开到半路上,我说你把钱拿出来,不为难你。这家伙竟然当我是开玩笑,骂粗话,说他没带钱。我受不了这个人,他有些呆,老以为我们是在跟他寻开心。于是我照他左脸砸一拳头。他鼻子破了,往外面喷血,这才晓得我不是开玩笑。他一脚踩死刹车想跟我打架。他身架子虽大,却没真正打过架。他操起水杯想砸我,我脑袋一偏,那块车玻璃就砸碎了。我撂他几拳,他就晓得搞不赢我。在他摆钱的地方,我只抠出三百块不到。我叫他继续往大碇开。他一路上老是说,把钱留一点。我有些烦燥,要是他有一千块钱,我说不定会给他留一百。但他只有两百多,我们已经很不划算了……

为什么要杀他?你已经抢到钱了。

……本不想杀他,我俩脸上都粘了胡须,就是为了不杀人。开着车又跑了一阵,我才发现帽子丢了,应该是从车窗掉出去的。我头皮有几道疤,脑门顶有个胎记,朱砂色,还圆巴巴的——我名字就叫邹官印。我落生时,我老子以为我将来会当官。可他也不想想,他只是个挑粪淤菜的农民,我凭什么去当官?有的路段灯特别亮,像白天一样。我头皮上的这些记号,想必司机都看见了。要是我长了头发,那还好点,但我偏偏刚刮的青头皮,帽子又弄丢了。当时我心里很乱,觉得还是不留活口为好。我叫他停车,拿刀在他脖子上抹一下,他就死了。皮绊没杀人,人是我杀的。

然后呢?

司机的帽子和我那顶差不多。我拿过来看看,真他妈是完全一样的,很高兴,就罩在自己头上。哑巴给我刮的青头皮,然后给我买了帽子。要是我丢了帽子,她说不定会怪我。

原来是这样。老黄心里暗自揣度,是不是,小于给钢渣买了帽子以后,觉得不错,回头又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给情人和亲哥哥买相同的帽子,是否暗合着小于某种古怪的心思?一刹那,他非常清晰地记起了小于的模样,还有那种期盼眼神。老黄又问,你抢他的那顶帽子呢?钢渣说,洗了,晾竹竿上,还没收。

为什么要洗?

毕竟是死人戴过的,想着有点晦气,洗衣服时就顺便洗了。

话问完,老黄转身要出去,钢渣却把他叫住。这个粗糙的家伙突然声调柔和地问,老哥,现在离过年还有多久?老黄掐指算算,告诉他说,两个多月。想到过年了?你放心,搭帮审判程序有一大堆,你能捱过这个年。钢渣认真地说,老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老黄犹豫了一会,说,你先说什么事。

我答应哑巴,年三十那天晚上和她一起过。但你晓得,我去不了了。他妈的,我答应过她。到时候你能不能买点讨女人喜欢的东西,替我去看她一眼?就在她店子里。这个女人有点缺心眼,那一晚要是不见我去,急得疯掉了也不一定。

老黄看着钢渣,好久拿不定主意。最后他说,到时再看吧。

技术鉴定科的人事后说,那炸弹内部构造非常精巧,专家水平,但引爆装置的导线并没有接好,就像地雷没有挂弦,只能拿来吓吓小孩。老黄即便不捏死钢渣的手,炸弹照样点不燃。领导知道以后不以为然,说当时老黄可不知道那炸弹竟是个哑巴。老黄听得一肚子晦气,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折扣。既然做出了英勇行径,他自然希望那时那地,险情是足斤足两的。

破下于心亮的命案以后的那个把月还算平静,老黄闲了下来,但没往笔架山上去。要理发或者刮胡须,他另找一家店面,手艺也说得过去。他害怕见到小于。

十二月底的某天,接到一个老头举报,说有人在卖假证。问是什么假证,那老头说,蛮奇怪的,我带得有一本样品。说着他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红皮本。老黄把红皮本拿过来,封面有几个烫金字。上面一行呈弧型排列,字体稍小,狭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特赦办;下面垂着五个大几号的宋体字:特别赦免证。

都什么乱七八糟?老黄被搞懵了。这连假证也够不上,纯粹臆造品嘛。打开里面看,错别字连篇。老头说他昨天刚买的,花一千八百八。卖证的人说这是B证,大罪从轻小罪从免。要是买了A证,得要两千八百八,那证作用就更大,死罪都可以从无。老头一早拿了这证去市监狱,满心欢喜地想把自己儿子接出来。他儿子按算还要服刑两年,这B证一买,算下来减一天刑只合三块钱不到,捡了天大的便宜。但狱警说这证没用,还派个车把老头直接送右安区分局,督促他报案。分局当即出警办这事。老头记性不太牢靠,绕一个多小时,终于确认地方了。老黄和另两个警察早换了便装,从楼道上去,拍了拍门。里面是外地佬的声音,谁?老黄说,介绍来的,业务。一个家伙大咧咧地把门敞开了,还满脸堆着笑地说,欢迎,里面坐。老黄真想点拨他说,既然愣充国务院的,级别那么高,就应该扁着脸,态度适当地冷漠。三个便衣都揣着看把戏的心思进到里面,打算先听几个骗子天花乱坠吹一番,然后动手抓人。

没想到里面有个熟人。哑巴小于静静地坐在床沿的一张矮凳上,正看着一个女骗子指手划脚。小于瞥见了老黄,显得很紧张,做出一串手势。里面的一帮人看明白了,哑巴说来人是警察。三个便衣只得把看戏的心思掐灭,当即动手,把屋里两男一女三个骗子全部铐上。

那一屋人全被带进了分局。很快,老黄又把小于带出来,放她走。小于裤兜里装了一沓老头票。裤兜太浅,老黄忍不住提醒她把钱藏好。只差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满街的扒手急疯了似地做案。小于把钱往里面掖了掖,怨毒地盯老黄一眼,走了。

老黄站在原地,虽然很冷,却不急着进去。他觉得小于其实蛮聪明,很多事都明白。比如刚才,那女骗子吹得再玄虚,小于似乎不信——她脸上毫无喜悦。但看情况,她仍打算扔几千块钱买这注定没用的A证。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这当口,老黄又记起了钢渣说的那番话。年夜眼看着近了,老黄倏忽紧张起来。

其后几天,刘副局调离分局,去到省城。临行前,他请同事一块去吃馆子。老黄不想去,但不好不去,刘副局要走了,换一个人似地,邀请谁都显得万分真挚,让人难以推托。当晚果不其然喝多了。老黄头一次看到刘副局喝醉酒的德性,跟街上荡来荡去的小青年差不多,哭丧着脸,一个一个地找碰杯,并且说,对不起了,兄弟!喝了酒,人就千姿百态了。刘副局跟每个人都说了对不起,还不过瘾,又站在饭厅中央说,现在光吃饭不管用,明天正好休息,我弄辆车,大家找个地方狠狠地玩……去哪里,刘副局一时没想明白,他还残留有几分清醒,晓得不能带同志们去搞异性按摩。沉默一阵,忽然有个人说,去织锦洞怎样?看了个报道,说织锦洞是全国最好的洞,二十几位洞穴专家评出来的。刘副局拿眼光找说话的人,没找出来,嘴里说,洞穴专家?比我刘某人还专吗?那洞有多远?那人说,大概四个小时。刘副局说,行,就去那里,明天我请兄弟们去逛仙人洞。那人纠正说,刘副局,那叫织锦洞。刘副局大手一挥,说,差不多,反正都是洞。

本来大伙也没当真,以为刘副局说酒话。次日一早,刘副局叫人逐家挂电话,说是紧急集合。去到分局,一辆豪华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老黄和小崔坐一排,感觉有点堵,相互觑了几眼。一说话,不可避免地提到于心亮。上次也是有心去看洞,于心亮带一大帮子人陪同,搅了局。回头想想,那事情还近在眼前;游洞不成,于心亮报愧的模样也历历在目。这一次,朗山到岱城的高速公路修好了,车程几乎减半,只三个多小时,车就到了织锦洞前。老黄小崔逛洞时却把心情全丢了,纯粹是那个导游妹子的跟班。刘副局心情不错,从洞里出来,他又拉了这一车人去到更远的一个县份,请大伙去吃当地有名的心肺汤。那天本可以早点回来,但一顿心肺汤磨蹭了几个小时,回到钢城,又是半夜。众人都说饿,得找一家店子吃碗米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刘副局和老黄对面坐着,一个人捧一大碗米粉,上面铺了一层酱牛肉。一到晚上,人就特别有胃口。刘副局刚扒了几筷子,忽然说尿憋,赶紧走了出去。街灯全熄了,大巴银灰的外壳微微亮着。刘副局憋得不行却找不见厕所,就绕到车后头搞事。

外面风声大了,漫天盖地,像是飘来猛兽的嘶吼。老黄吃米粉时仿佛听到一声闷哼,但没有留意。在巨大的风声里,别的声音夹杂进来,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幻听。老黄把碗里的油汤喝尽,才发现刘副局一直没有回来。抬头看看,别的人自顾咂着汤水。冬夜里喝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会让人整挂大肠都油腻起来,暖和起来。老黄问他们,刘副局呢?大伙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老黄明明听刘副局说是尿憋,难道却在撇大条?

老黄走出小店,大声地冲车的方向大叫刘副局,连叫几声,没见回应。老黄脑侧的青筋猛地一抽,预感到出事了。绕到大巴后头,刘副局果然躺倒在地上,看似喝醉酒的姿态,其实胸窝子上插着一把刀,刀身深入,只剩刀柄挂在外头。老黄一惊,很快意识到要保护现场,没有立即叫人。他独自蹑手蹑脚走过去,探一探老刘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僵了。

这件案子顺理成章地由老黄负责侦破。有了案子,时间就会提速。年前那一个月,老黄是连轴转忙过来的。女儿打个电话,提醒他年夜在即。老黄只有一个女儿,在老远的城市,是否嫁人了,老黄都搞不清楚。她说今年又不能回来陪他了,有公务。老黄也乐得清闲。这么多年了,他看得清白,女儿回来小住几日,也是于事无补,离开以后徒增挂念。

年三十一早起来,老黄就想起钢渣说过的话。其实他早已在这天的剥皮日历上记下一笔:晚上去笔架山看小于。他上街,不晓得买什么东西能讨小于喜欢,就成捆地买烟花,不要放响的,而是要火焰喷起来老高的,散开了以后颜色绚烂的。晚九点,天色一片漆黑,他踱着步往笔架山上去。有些憋不住的小孩偶尔燃起一颗烟花,绽开后把夜色撕裂一块,旋即消失于夜空。一路上山,越往上人户越少,越显得冷清。路灯有的亮有的不亮,亮着的说不定哪时又暗了。他尽量延宕,不敢马上见到小于。风声越来越大了,他把领子竖起来。这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走进小于的店里,跟她共同渡过这个年夜。她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老黄甚至有几分恨钢渣,把这样的事情交到自己手里。走得近了,他便知道钢渣和小于的约定像铜浇铁铸的一样牢靠。小于果然在,简陋的店面这一夜忽然挂起一长溜灯笼,迎风晃荡。山顶太黑,风太大,忽然露出一间挂满灯笼的小屋,让人感到格外刺眼。

离小于的店面还有百十米远,老黄就收了脚,靠着一根电杆搓了搓手。他往那边望一望,影影绰绰,哪看得见人?点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燃。风太大了。老黄弄不清自己能在这电杆下挺多久,更弄不清自己最终会不会走进那间迸着暖光的理发店。一岔神,老黄想起手头正在办理的案子。——本来他以为刘副局的案子应该不难办,现场保留得很好,还找到一溜清晰的鞋印。但事情常常出离他的想象,一个月下来,竟毫无进展。刘副局生前瓜葛太多,以致他死后被怀疑的对象太多,揪花生似地一揪就拖出一大串,反而没能圈定重点疑凶。

这个冬夜,老黄身体内突然躜过一阵衰老疲惫之感。他在冷风中用力抽着烟,火头燃得飞快。此时此刻,老黄开始对这件案子失去信心。像他这样经常的老警察,很少有这么灰心的时候。他往不远处亮着灯笼的屋子看了一阵,之后眼光向上攀爬,戳向天空。有些微微泛白的光在暗空中无声游走,这景象使“时间”的概念在老黄脑袋中具体起来,倏忽有了形状。一晃神,脑袋里仍是摆着那案子。老黄心里明白,破不了的滞案其实有蛮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是源于人们的美好愿望。当然,疏而不漏,有点像英语中的一般将来时——现在破不了,将来未必破不了。但老黄在这一行干得太久了,他知道,把事情推诿给时间,其实非常油滑,话没说死,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时间是无限的。时间还将无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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