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全家住城南,回到家中,已是巳时末端。
他家房屋倒也是瓦房,不过已经十分破烂。只就一间堂屋,一间耳房,那耳房西北角瓦片掉了一大片,屋梁兀自坍塌下来。堂屋门没上锁,只是虚掩着,想来即便小偷入室,也无可偷盗之物。
施全正要推门进屋,身后一位老太婆打旁路过。她年逾六旬,穿一件崭新棉袄,手里提着个竹篮,却是空的,什么也没装。显是她年纪太大,行动不便,短短一段路,倒走老半天。
她走到近些处,端瞧好久,喜道:“全侄,你回来啦?”施全转过身,赶忙迎上扶住老太婆,道:“李婶,我回来啦!”老太婆更增喜色,道:“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早晚见不到你人影儿?我还以为你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呢。”施全道:“我是出去办了件事情。婶儿,你这又是打哪里回来呀?”老太婆提起竹篮晃了一晃,道:“想买点米回来,那家米铺倒关着门,没做生意。”忽地伸出手掌反抓住施全手臂,惊道:“你去办什么事啊?都办好了吗?”施全笑道:“办好啦,只是一桩小事。”老太婆“哦”了一声,又觉放心不下,手指抓得施全更紧,慌忙道:“你是不是在外头闯下了祸事?”施全急道:“没有这回事,你老人家勿要担心!”老太婆松开手指,念念地道:“没闯祸就好,没闯祸就好!”施全扶她走了两步,道:“婶儿,进屋里坐坐罢!”老太婆道:“不坐了,不坐了,你还没吃饭吧,是不是饿坏了?我回去下点面,你歇会儿过来吃。”
施全从昨晚到现在,哪里吃过东西,却道:“哪还能累你老人家!”
老太婆沉脸道:“说什么累不累呢!我老太婆不全靠你照顾的话,怕是早见了阎罗王了。”说着扯了扯身上棉袄,继道:“咯,这还是你给置的,不然这个冬可就过不去啦!”
原来这位李氏老太婆是个孤寡老人,施全平日里但要有空,便悉心照料,担水买柴,送米送盐,那是一概包办。
施全握住老太婆左手,道:“这些小事,你老人家挂在心上作什么!咱们邻里邻外,哪能不互相帮衬一下?”老太婆眼眶润湿,颤声道:“这么些年来,光是你照顾我,我可没帮上你什么忙。”施全道:“瞧你老人家说的,志儿平日里不就只靠你照料吗?”老太婆忽地四下张望,急道:“对了,承志呢?你没把他带在身边吗?”施全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哪看得来孩子,我将他托人寄养了。”老太婆跺足道:“你说什么?你把承志托人寄养了?”施全道:“我总不能尽给你老人家添麻烦不是。”
老太婆念叨道:“那孩子乖得很,不哭不闹…是了,你是怕我这个老太婆照看不好他。是啊是啊,我连自个都照看不好,哪还能看好承志呢?”施全忙道:“不是的,你老人家不要多心,我还有事情要办,所以把他暂时托给亲友家里寄养。等我办完事,就去接他回来,你老人家放心就是啦!”老太婆道:“你还有事情要办,你还有事情要办!”她兀自重复了两遍,像是在告诉自己一般。
过了一阵,老太婆接道:“我回去煮面,你过会就来吃,可别耽搁了。”施全道:“那就又给你老人家添累啦!”
老太婆没再说话,一步一步蹒跚着去了。
施全推门进屋,堂屋里一张小矮桌,旧得不成模样。四只小方凳,已烂两只,再无法坐人。堂壁处设着个灵位,灵牌上书的是“亡妻肖氏之灵”。灵牌前备有香炉,施全点上三支香,插在香炉中。
来到耳房,屋子里就一张旧木床,再无别物。施全扫视一圈,便即退身出来,走到堂屋右侧墙壁,掀开墙上布帘,却是遮着一柄剑。
施全取下剑,自言道:“还以为再也不上了!”拔剑出鞘,长剑横在胸前,细细察看。
施全的父亲本是武林人士,自创出一套“冲霄剑法”,一度惩凶除恶。当年吴县官盐局一个姓赵的官吏,凭一职之便,私抬盐价,牟取暴利。食盐买卖历朝历代皆由朝廷掌控,百姓吃盐必向官府买取。当时吴县百姓对那姓赵的官员怨声载道,却又不得不任其宰割。他父亲好气不过,手提长剑,夜闯官衙,取了那狗官首级,悬挂在县衙大门门檐上。他父亲后来得病,将剑法录在书上,视为传家之宝,临终前交给施全。施全少时刻苦研习,练就了此身武艺。
施全翻转剑身,道:“我这套‘冲霄剑法’若就此失传,岂非大为不孝?”微微沉吟,继道:“形势所破,想必父亲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责怪。”当即还剑入鞘,挂回墙上,仍旧掀下布帘盖好。
他走到亡妻灵位前,那本“冲霄剑法”剑谱正压在灵牌底下。取出剑谱,当下点火烧了。
施全烧掉剑谱,在桌旁静坐了一阵,才起身往李氏老太婆家去。
李氏老太婆家住他家背后,只一间破瓦屋,吃睡都在一间屋里。施全到时,她已煮好面,盛在碗里,摆在一张小方凳上。老太婆见施全到来,赶忙端起面递给他,说道:“你再不来的话,我就去请你了。”一手扶过小凳,是要施全坐着吃面。
施全接过面,却不坐下,将小凳挪给老太婆,道:“那怕什么,你老人家坐吧。”左手端面,右手扶老太婆坐下,蹲在她面前吃面。
施全本已饿极,却不大口吃面。但毕竟碗不大,盛得下多少面?他虽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转眼也就吃完了。
老太婆道:“我再去下些来,刚才怕煮好搁凉了,就下得少。”
施全眼望屋角,火炉上火势还旺,半锅水正煮着,腾腾地冒着热气。再瞧边上那张方凳上,一把面只剩不到两成,起身道:“面吃够了,我喝点汤就好啦。”老太婆道:“这点面怎么够吃?你再等等,转眼就煮好了。”站起身来,要去煮面。施全重又扶她坐下,道:“我真不饿,就想喝点汤。再说我没吃饱的话,那就自己去煮了,还会在婶子面前装客气吗?”走到火炉边,盛了碗汤,就立在当地喝。他总共喝下四碗汤,拍拍肚子,道:“婶子,我吃得好饱了。”放下手中的碗,搁在凳上。老太婆道:“你哄我的吧!”施全忙道:“真的饱啦。”拍了拍肚子,继道:“你瞧我这肚子,已经撑鼓啦!”老太婆道:“饱了就好,饱了就好!”施全道:“那你老人家歇歇,我也出去走走。”说完迈步出了门。老太婆追到门口,叫道:“你要去哪里走走,可别出去闯祸。”施全回头道:“你老人家放心好啦!”话毕大踏步继走。
老太婆返回屋里,自又下点面煮来吃了。她下午只在家附近周遭走走,傍晚时分到施全家门口望了一望,见他不在,才回到家中,关上屋门,还是煮面吃。才烧开水,正要下面,听见有人打门,放下手中面条,嘀咕道:“哪个冒失鬼,门打得这样急!”老太婆打开屋门,门外哪里是别人,却是施全扛着只大布袋立在门口。老太婆先还吃一惊,随即说道:“快进屋来,外头冷得很!”施全进屋放下布袋,互搓双手,道:“婶子,我给你买回来一袋米。”老太婆解开布袋口,果然是白花花的大米,惊道:“我一个老太婆,哪吃得了这么多米啊?”施全笑道:“我是多买了点,省得你老人家跑路。”老太婆道:“你还没吃饭吧?我正要煮面吃呢,你想吃饭的话,我这就洗来米下锅。”施全道:“我在街上吃过了。”拉过老太婆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布袋,放在老太婆手里,道:“我这里有点碎银,留给你老人家使。”老太婆掂了掂袋子,惊道:“哎哟,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施全笑道:“也不多,就三十两,是衙门里给发的薪俸。”老太婆眯起眼打量施全,半晌才道:“你大半年的薪俸也没这么多银子。你老实告诉婶子,你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施全道:“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没偷没抢。这银子确实是衙门里发的薪俸。”
老太婆将袋子塞回施全手中,努嘴道:“你没说实话,我不要你的银子!”施全道:“我将我那把剑卖了,换得三十八两银子。另那八两我买了这袋米,买了些香蜡,又在街上喝了顿酒。”说着又将袋子反塞在老太婆手中,继道:“我这回要出趟远门,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有件事还要求婶子帮忙。”老太婆道:“我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你留些自己花!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施全道:“这会我用不着钱。”顿了顿,继道:“再过半个月,是承志他娘亲四周年祭日,想请你老人家代我给她烧点纸钱。香蜡纸我都买好了,就搁在灵牌前的。”老太婆惊道:“你这回出门要去那么久啊?向衙门里告假了吗?”施全“嗯”一声,道:“你老人家一定记着这事儿啊!”老太婆道:“我记性再不好,也一定记着这事儿!”
施全紧紧握住老太婆左手,颤声道:“那就拜托给婶子啦!”说完松开了手,转身外走,走出丈多远,听得老太婆喊道:“你放心去办你的事情,我一定记住!”
施全听见喊声,便即立定,回头望去,见老太婆正立在门口望着自己,喊道:“进屋去吧,外面天寒!”沉吟片刻,补道:“你老人家多保重啊!”老太婆耳背,没大听见,喊道:“啊?你说什么轻重?”
施全没再多说,转身大步便走。
他回到家中,径直走到堂屋墙壁挂剑之处,掀起墙上布帘,那把剑尚在,他哪里曾卖了?
原来施全下午到街上游逛,想探探外面有没有什么风声,偏生路过“醉仙楼”时,酒瘾发作,就想进去赊些酒喝。人还没坐稳,就见一个彪形大汉冲进门来,立在门口喊道:“这家酒楼,我家老爷今晚包场,识相的立马滚蛋!”他这一吼,先前吃饭的客人不敢多耽,都蜂拥出门。跑堂心急,叫道:“哎唷,都回来,都回来,你们还没付帐哪!”那些客人哪肯听他叫喊,仍是簇拥着往外挤,深怕迟缓了片刻。跑堂拦也拦不住,挨到那大汉面前,央道:“这位大爷,他们还没付帐,您行行好吧!”那大汉二话不说,一脚踢中跑堂小腹,跑堂倒腾出去,摔出丈多远,“哎哟,哎哟”叫着,勉力才爬起来。那跑堂望了大汉一眼,踉踉跄跄地进了内堂,换个跑堂出来应对。新跑堂见施全没走,过去扯他,道:“大爷快走,闹出什么事来,小的担当不起。”施全甩手振脱,道:“欺软怕硬!”仍旧坐着,不肯起身。跑堂望望门口那大汉,又望望施全后背,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得额上直冒大汗。却见那大汉走上前来,推开跑堂,脱口道:“果然有种!”举起双拳,空舞了两下,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施全道:“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爪子。”大汉怒不可遏,右拳砸下,“咯喇喇”一声响,旁边一张桌子断了只脚,登时坍朝一边,笑道:“没见过铁锤般的拳头?”施全道:“没见过!”大汉敛容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还不快滚?”说着一步一步逼近。施全也不起身,右手一探,已抓住大汉左腕,只那么轻轻一拽,大汉再立不稳,朝一旁扑倒,眼见便要撞在桌角上。他倒敏捷,伸掌望桌缘上一推,桌子倒了,他竟借力站稳,没有摔倒。大汉稳住身形,转身骂道:“他妈的!”拳随声到,右拳照施全面上击来。施全左臂一长,抓了根竹筷在手中,斜里戳去,正中大汉右腕。大汉吃不过痛,不住甩手,口中却骂道:“狗杂种!”左拳又朝施全胸口扫来。跑堂在一旁连连作揖,央道:“两位爷台行行好,勿要动手,勿要动手……”施全道:“我不犯人,人来犯我!”说话中仰头避过大汉拳头,手中竹筷斜刺,刺中大汉左肋。大汉吃痛不过,连连倒退。施全不容他退,抛掉竹筷,探臂抓住大汉右腕,顺势扣住他腕上“列缺穴”。那大汉动弹不得,连声求饶。施全怒道:“你若强硬到底,倒也罢了,不想却是个龟种。”大汉连口喘气,道:“小人有…有眼…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大爷,还请您老高…高抬贵手,饶恕…饶恕小人这…这一回。”施全喝道:“拿银子出来!”大汉哪敢讨价,左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只小布袋,也不敢递到施全手里,只托在空中,口中却道:“哎哟,大爷,您轻点,轻点啊,轻点!”施全喝问:“有多少?”非但没松力,反抓得更紧。大汉只觉有只钢箍牢牢箍在自己手腕上,稍微一动,钢箍就箍得更紧。大汉额上汗珠滚滚,忍痛说道:“正好六十两,大爷若嫌不够,容我再去取来!”施全松开手,喝道:“你敢再来,我要你狗命!现在就滚!”大汉如遇大赦,急往外跑。施全打开布袋,取出两锭银子,一锭是十两,两锭便是二十两,搁在桌角,叫道:“小二哥,你过来!”那跑堂战战兢兢,只敢靠近几步。施全笑道:“不必害怕,他敢再来,我替你打发便了。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一些付先那些客人的酒饭钱,一些赔这张桌子,你再给我弄点酒菜来,不够的你也担待着点儿!”跑堂满面堆笑,道:“够的,够的!”自取了桌上的银子,捧在手中。施全道:“够了就好,你去忙罢!”跑堂千恩万谢了一回,才去备办酒菜。吃罢酒,施全见那汉子始终没来,起身招来跑堂,道:“我瞧那人不敢来了。”旋即出门。才到门口,跑堂追了出来,拦住施全,道:“大爷,您慢走!”施全立定脚步,道:“怎么,银子不够是不是?”跑堂道:“小的粗略算过,那先些客人的酒菜钱不满十两银子,加大爷的酒菜,合着那张破损的桌子,总共十二两。原本不该大爷付帐,只是小的无法跟老板交代,这个…这个……”双手捧着银子,要找给施全。施全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尽管收着便是!”跑堂喜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不过余下的八两年银子还得找给您!”说着要将银子塞到施全手中。施全拒绝没收,转身大步便走。施全身上剩四十两银子,想起日里李氏老太婆上街买米,没有买到,便给她买回一袋米,顺便置办了些香蜡黄纸,花去十两,剩下三十两全给了李氏老太婆。
施全取下剑,到耳房歇息,一夜辗转反侧,忽而见到薛晋身陷大火之中,忽而忆及亡妻音容笑貌,忽而想起岳飞死时模样……诸般意象纷至沓来,整宿迷迷糊糊、昏昏噩噩,不曾睡安稳。直捱到黎明时分,才恍惚入眠,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了。
施全腾地起身,手提长剑走出耳房,来到堂屋,在肖氏灵位前立定,自言道:“来世有缘,咱们重聚!”跟着抬眼四顾,屋梁、墙壁上下左右环顾良久,这才咬牙退身出屋门。
他掩上门,走到屋后,老远看见李氏老太婆家屋门半闭,寻思:“李婶多半出门了!”他知道这老太婆一贯早起,总不免屋前屋后走走。当下一提长剑,折身返回,穿出巷道,直望大街行去。
他取道望北,来到城隍庙附近,便即停下来不走。这时候街上还是冷清,偶有三两行人穿过大街,片刻间便不见踪影。他立身街道转角处,两眼瞪视西面大街,过不多久,果见一定大轿朝这边过来。施全大喜,心道:“还好没有耽误时辰!”
那大轿越行越近,施全纵身一跃,落在当街,只离大轿丈多远,喝道:“秦桧狗贼,今日便是你死期!”他知道秦桧上完早朝,必由此道回府,所以特来此等候,伺机行刺。
那四名轿夫竟不惊慌,平平稳稳放下大轿,便转身回走。施全暗道:“尔等就算不逃,我也未必杀你们。”此念闪过,暴喝道:“秦贼,纳命来罢!”剑鞘脱手,直直往大轿射去,一柄寒光长剑已握在手中。
眼见那剑鞘即要射到轿帘,施全力道十足,一挂薄薄的布帘绝难阻住,便是要穿过轿帘,射中轿中人。偏在这当口,“喀喇喇”一声响,轿中人冲破轿顶,跃出轿来,半空中一个翻转,背对施全立在丈余外。
那人上跃冲破轿顶,力道显非小可,落地时却是轻巧平稳,纤尘不惊,这身轻功,便是上乘。
那人既不转身,也不说话,只那么立着,完似个僵尸。施全见他身材高瘦,登时一惊,道:“你是那个黑衣蒙面人!”那人道:“果然好眼力!”他语气太也阴冷,全不似常人说话。施全道:“好,今日杀不了秦贼,就先杀你为我四弟报仇!”那人仰天哈哈大笑,冷冷道:“我袁彪自出道以来,还没怕过死!”施全惊道:“你是‘关东无常’袁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