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乃南宋都城,商贾往来众多,换作往常,街上必定早已人头攒动,闹杂不堪。只是这天气无比寒冷,人们并没心急做生意,大街上始终见不到人影。黑衣蒙面人更无顾忌,一路施展轻功,不见稍歇。
原来施全果是往西门而来。他在街道转角处放下岳飞尸身,探头望见两名守城卫兵各执长戟,把守城门两旁。城门已经大开。他略一盘算,撕下一块衬衣衣襟,蒙住脸面,挺身一个起落,落在左首那个卫兵身旁,双手手指齐点,一只点那卫兵“肩井穴”,一只点他“哑门穴”,那卫兵登时僵住,动弹不得。另那名卫兵忙挺戟刺来,施全抓住长戟,运力一扳,长戟立时折断。他手腕翻转,长戟戟头抵在那卫兵颈上,那卫兵全身觳觫,不敢稍动。
施全依样点了那守卫“肩井”、“哑门”两处穴道。
两名卫兵都动不了身,发不出音。
施全折身返回街角处,将长戟戟头塞进棉被外层,抱起岳飞尸身,大踏步出城。出得城门,他扯下面上布襟,大吐一口气。
他盘算得十分慎密,自己若不以布襟蒙面,明目闯门,不免被守城卫兵记住相貌,不消多久,满城大街小巷都会贴满他的画像,要通缉他。纵然能够脱身一时,此后要想再回城中刺杀秦桧,那就大大不便了。当然还有一个法子以绝后患,那便是将两名卫兵杀了,但人家多半有父母妻儿,岂可滥杀无辜,致人悲痛。再则他知道负责守城那位将军姓张,此人一向渎于职守,这城门大开之际,他竟只派两名卫兵把守,自己却不知躲在何处避寒,又不派兵士巡视,是以折断那卫兵长戟,即使后来那位姓张的将军得知,一样不敢向上通报,不过私下草了此事罢了。
施全出得城门,不走大路,特捡小路西行。他扛着岳飞尸身,脚下仍快,大约行出二十多里,已到西湖湖畔。
他怀抱岳飞尸身,静立湖畔,极目远眺,偌大一座西湖,都被白雾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喃喃道:“我一介武夫,能看出个什么端的?忧国忧民的范仲淹死了,文武双全的辛弃疾不在了,眼下‘尽忠报国’的岳元帅也遭到秦贼毒害,我这等草莽匹夫能做什么?”不禁清泪两行,潸然而下。
施全抬眼望望西湖,低头瞧瞧岳飞尸身,又抬眼环顾四周,只见四地里空旷沉寂,远处山岭在白雾笼罩中张牙舞爪,突兀异常,自己孤身一人,不知何去何从。
他扫视西湖北畔,不远处一座山岭隐约可见,似有一片紫云笼罩其上,沉寂中特显独异。
施全抱着岳飞尸身,快步向那山岭走去。到得山岭南麓,见地势独好,背依山岭,前望西湖,就地放下岳飞尸身,取出棉被外层那柄长戟戟头,开始刨土掘坑。
施全双膝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戟头,一戟一戟使劲往地里插下,渐渐土质疏松,他便搁下戟头,双手捧土,一捧一捧捧出来,堆在脚边。
这般费了不少力气,土坑终于大致掘好。他抱起岳飞尸身,跳进坑中,放下岳飞尸身,总觉得左高右低,不很平坦。他又抱起岳飞尸身,安防在土坑边上,拿起长戟戟头,刨平土坑,重抱起岳飞尸身,放进坑中,这下终觉平了。
施全解开棉被两头扎紧的布条,打开棉被,重新摆好岳飞手脚,拾起长戟戟头搁在土坑旁,这才翻上坑来。
他跪在坑边,捧起泥土,一把一把洒在岳飞身上。堪堪洒到第七把上,忽地叫道:“不行,不行!”腾地站起身来,继道:“不能就这样埋了岳元帅!”急步走到山坡上,寻来一块方石板,抓起长戟戟头,开始刻字。戟头抵在石板上,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久久无从下戟。
施全沉吟良久,方才拟定,如此刻道:“南宋高宗十五年,‘精忠报国’岳飞遭奸臣秦桧陷害,毒酒致卒,年仅三十九岁。有草莽迫于形势,简葬岳元帅于此,后人得知,当为岳元帅昭雪。”落款没题姓名,却题了“精忠报国”四个字。他深怕年久日深,字迹模糊,无从辨认,是以一字一划,都使尽全力,深入石板层里。
施全见字文刻好,吹去石板上石屑粉末,纵身跳进坑中,将石板安放在岳飞尸身脚前,又才翻上坑来。他正躬身捧土,“啪”一声轻响,怀中那本《阵图》掉在土堆上。
施全拾起书籍,轻轻拍去所沾泥土,边翻边道:“四弟说这是岳元帅遗物,倒不知有何用途。岳元帅生前仅留此书,想来无比珍贵。”这般想过,重合上书本,用力吹了吹,深怕书本上还沾有泥土。
施全拍过吹过还不算,又伸袖在书本封面背面都擦拭了一遍,这才打开来,见扉页上题道:
“自古擅用兵者,莫不熟知兵书。余自幼好读兵书,书上咸说‘用兵须得天时地利人和,须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人和者,胜算居多也!’”
这行字,由小楷书成,笔锋挺拔,架构方正,落款是“岳飞解《阵图》”,字体更是小些。
施全一看便知,这书是岳元帅带兵打仗的珍宝,好奇心大起,翻开书页,有的写道:“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有的写道:“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攻守也!”也有的写道:“藏,则于九地之下;动,则于九天之上。”也有的写道:“发火须时,起火须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风之顺也!”都是在书文空白处注上的朱红小字。
他随手翻阅,也不明白字文意思,更无闲情逸致细细推敲,书本甚薄,几下便全翻过了。
施全合上书本,心道:“四弟叫我好好收藏,那我该将书藏在哪里?若教落入奸人之手,只怕祸害无穷。”
他一时彷徨无计,抬眼去瞧岳飞尸身,心想这本兵书本属岳元帅所有,倒不如与他随葬。当下跳进土坑,四处查看,设法安置兵书。他查看一周,没得主意。要说直接拿土埋了,隔上一年半载,便就腐烂了,岂不可惜?陡地计从心生,探手抓起那柄长戟戟头,刺破岳飞尸身上棉被一角,用手撕开,拿起戟头割下一块棉絮,包紧兵书,里里外外裹了三层。
他拾起先才从棉被上解下的布条,将棉絮扎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搁在手中掂了一掂,甚感满意。
是时中原地区、江南一带尚未始种植棉花,所用棉衣棉被,皆系木棉制成。当时棉纺织品偶有从西域传来,都是皇室贵族专用,平常百姓哪里用得起?不过薛晋这条棉被却是货真价实,乃由棉花纺织制而成。那黑衣蒙面人初次夜临“风波亭”,与薛晋才过三招,便就匆匆离去。不想翌日就有人受秦桧指派,特意给他送来这条棉被。薛晋自然明白秦桧用意,只是为与其周旋,才接受下来。是以施全此刻所用来藏书的棉絮,确实真是棉花纺成。棉花质特,深埋土中,经年累月,至多色泽变成乌黑,却不会腐烂。加之施全将兵书包得极为严实,兵书自不会受损。
施全见兵书已经裹好,放进岳飞怀里,一骨碌翻上坑来,朝岳飞尸身跪倒,磕了三下头,双掌齐出,那堆泥土便即滑倒坑中,盖住了岳飞尸身。
施全埋好岳飞尸身,心想既是要掩秦桧耳目,若是垒坟,岂不蛇足?当下填平土坑,展平地势,倒跟事前毫无差别,瞧不出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折腾这整整一宿,施全只觉筋疲力竭,饥渴难耐。他起身走到湖边,抄起一口湖水吃了,入口冰冷,便不想再喝。
他抬眼远眺,但见湖面朦胧一片,说了句“我看这西湖也美不到哪儿去!”站起身来,四下环顾,见山岭南麓地势凹陷,可挡冷风,便挨过去,仰躺在坡上,歇力养神。
他太也疲倦,双眼甫闭,竟恍惚睡着了。
施全忽觉自己走到一座桥上,迎面过来一顶华贵大轿。先还看不大清楚,待那大轿来得近些,才看清四名轿夫虎背熊腰,都佩带着刀,当即喊了声“杀奸贼”,一个起落,跃到那顶大桥前首,一掌劈倒一名轿夫,另外三名轿夫齐时拔出刀来,往自己身上砍落。自己夺过一名轿夫手中的钢刀,手起刀落,杀了两名轿夫,另那名轿夫抛下钢刀,望风而逃。自己也没追赶,举刀便向大轿砍去。那一刀砍中,轿中人鲜血四溅,染红大片轿帘。也有好些鲜血溅在自己身上、脸上。自己伸掌抹去脸上鲜血,扯下轿帘,见轿中人长须飘飘,面容瘦削,正是秦桧。当即又高喊一声“杀奸贼”,举刀向秦桧左肩砍去。只见秦桧连忙跪倒,不住磕头,连连大叫“壮士饶命,壮士饶命”,不知自己为何心软,刀没砍下。稍一犹豫,那秦桧却不再是秦桧,倒变成一条大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反朝自己扑来,一口咬中了自己右臂……
施全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
施全双拳紧握,兀自说道:“不杀秦贼,我寝食难安!”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答答”声响。听这声音,不像马蹄,只因大雾遮掩,瞧它不见。过得一阵,“答答”声更响,看来确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施全一凛,腾起身来,跃下山坡,迎上数丈,喝道:“来者何人?”
只听那人悠悠吟道:“报国既无路,骑驴绕西湖。今生此了结,来世复新古。”听声音已上了岁数。
施全又即迎上数丈,隐约辨出来者六十来岁年纪,果然骑着一匹毛驴,正缓缓行来。
来人到了近旁,勒住坐骑,怔怔打量施全,神情时而欣喜,时而忧愁。
施全见他那般打量自己,颇感拘谨,不禁自己打量自己全身上下,问道:“有何不妥?”老者笑道:“妥,当然妥,你一身英雄气概,怎能不妥?”施全道:“你这老丈倒是奇怪,大冬天里一大早孤身来此,却是为何?”老者道:“游山玩水!”施全惊道:“游山玩水?”老者道:“正是!”
施全这才仔细端详老者,见他衣衫褴褛,颓丧中透出英气气,便道:“老丈绝非寻常人物,敢问台甫,可否赐告?”老者笑道:“我韩世忠不是寻常人物,那是什么?”
他这一笑,看似豪迈,却掩不住无尽的怨愤,无尽的无奈。
施全听在耳中,极不受用,朗声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学那妇人丑态?笑,则当发自肺腑,尽情舒展。”此话出口,颇觉对老人不敬,深感愧疚。
老者翻身下驴,抱拳道:“这位兄弟所言极是,敢问尊姓大名?”
他先前无意中自报姓名,叫作韩世忠,实际也是抗金义士,官拜枢密使,无奈奸佞当道,满腔报国热忱空自无门,这才辞官归隐,终日骑着毛驴绕行西湖。施全身处“风波亭”偏僻之所,自不识得他。
却听施全抱拳道:“在下草莽匹夫,区区小名不值一提。咱们萍水相逢,知不知道彼此姓名也无关紧要。”韩世忠笑道:“果然气概不同凡响。瞧你神情,颇是忧戚,不知你如此伤怀,所为何事?”
施全抬头环顾良久,叹道:“社稷不安,山河欲坠,怎不教人忧戚?”
韩世忠伸臂轻轻拍了拍施全左肩,道:“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如此苦闷。很多事情并非一己之力可以更改,像我这般,终日流连湖山之间,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
施全道:“要是能像老先生这般逍遥自在,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我尚有要事须办,实在安不下心来。”韩世忠道:“于我来说,天下再无大事可言,不过等待死期罢了。届时变作黄土一堆,此生终了。你正值盛年,确该发奋图强,为…唉……”他本想说“你正值盛年,确该发奋图强,为国效力”,偏一想到自身经历,满腔热血还不是一样付诸东流,又何必去规劝旁人?是以话没说完,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施全道:“老先生这样灰心气馁,岂是大丈夫行径?”他哪里知道韩世忠从前是何等样人物,一柄大刀杀过多少敌人,收复过多少失地。无奈奸佞横行,世风日下,加之自觉老迈,再不能多有作为了。
韩世忠忽地重新打量施全,从头至脚,又由脚到头,兀自摇了摇头,叹道:“幸乎?不幸乎?幸者,天赐良才;不幸者,生不逢时。”顿了一顿,继道:“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原本不可能尽善尽美!”
但见他缓缓走到湖畔,眼望西湖,悠悠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便起争斗,中外古今,概莫能外!”转首望着施全,说道:“你的事,非办不可?”
施全不答,只点了点头。
韩世忠道:“你不为一己私利,却同样要与人争斗,唉……”施全愕道:“老先生知道我所指何事?”韩世忠道:“你必有一场劫难,只怕你此去凶多吉少!”施全“哈哈”大笑,道:“老先生怎信这个?大丈夫生则生之,死则死之,用不着看相求签。”韩世忠道:“一己福祸,倒也罢了,你就不怕贻害后人吗?”
施全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韩世忠道:“水居五行正中,你来这西湖水边决定生死大事,坎水合一,坎上坎下,只怕难以逾越,贻害无穷。老朽劝你一句,不如罢手,随我同游西湖,咱们结个忘年之交,不是更好吗?”施全笑道:“多谢老先生美意,我心意已决,是生是死,都安天命。”
他自也知道,秦桧身边高手如云,便是那个黑衣蒙面人,自己就不是对手,要杀秦桧,当真生死难料。
韩世忠见他意坚,已知要劝他回心转意,难如登天,又不禁心生敬佩,心想圣人有云“虽万人,吾往矣”,便该是这等气概,当下说道:“水柔而至刚,或许能够破坎而出,但愿你吉人自有天相。”说完翻身上驴,手指西湖南面,继道:“老朽便住在那边山脚下茅屋之中,兄弟若能再来此处,请往那边寻来,届时咱们把酒畅谈,一醉方休。”施全抱拳道:“在下先行谢过!”
韩世忠双腿轻轻一夹,毛驴翻蹄便走。他任由毛驴信步缓行,自己一路环顾湖光山色。
施全怔怔望着韩世忠背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过不多时,那“答答答”的驴蹄声再听不清了,心道:“这位老丈真也奇怪,竟似算知道我欲行何事一般!”他只不知道,韩世忠痛恨秦桧,未必在他之下。
岳飞入狱,韩世忠私底下一直关注“大理寺”如何审判,也曾到“风波亭”探望岳飞。当时施全不在场,他只见到薛晋。薛晋将诸般形势详加述说,包括施全种种背景,只是后来薛晋忙于应付秦桧诡计,竟一时忘了此事,没向施全提起。韩世忠先才见到施全,观他相貌,颇似薛晋所述,是以才有此番对话。
施全见韩世忠已然走远,转身欲要回城,才跨出一步,即又立定,自语道:“他说‘一己福祸,倒也罢了,你就不怕贻害后人么’,那是什么意思?”不禁一凛。蓦地里见到一个三四岁小男童蹦蹦跳跳,往怀里扑来,口中大叫“爹爹,爹爹……”
他伸拳揉了揉眼睛,眼前哪来什么小男童,都是茫茫白雾,一片混沌。
施全寻思:“反正已嘱托大哥,不许志儿读书,不许志儿习武,他终身僻居山野,能有什么祸害?真要遇到什么灾难,那只好听天由命,也就是了!”心一横,大步往临安城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