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当初得罪了赵家,也许我和相安会在长安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虽然艰苦清贫,却未必就不快活。
可是事情后来却已不可控制。直至今日,前方迎面而来的和亲公主究竟是不是相安,我已经不敢去想,只是独自策马失魂落魄地跟着商队往前走,远远的,车师城那灰黄色的城头已经在望。
这位相安公主要去的乌孙王城赤谷城里,如今还住着一位汉家公主,那是朝廷在细君公主死后又远嫁过去的解忧公主。我没见过这位在乌孙王的右夫人,只有正式的汉使到达乌孙,她才会亲自接见。不过我和她的宫府主簿官王获以及曾经的贴身侍女、现在的乌孙右大将知英的夫人冯嫽,倒是打过不少交道。
细君公主的《悲愁歌》就是王获抄给我的,而我之所以去见王获,是为了转交屯田军侍郎郑大人奉朝廷之命,托我们商队捎带给解忧公主府的一批批货物。
货物本身并不出奇,都是一些舌型铁铧、鞍型犁壁、削肩锄、铁镰等常用的农具,有时候,还有一些刻在木简上的打造农具的图样。
这些东西在关内汉人的眼中,都是平常之物,但是在西域,却是许多邦国特别重视的物品,不可多得。西域农耕本不发达,耕作技术和器具比之中原地区落后许多。而粮食却是各个邦国极其重视的军事资源。因此,汉人开通西域之后,屯田技术的传授和带来的农耕器具便极受各邦国的欢迎和重视。
郑大人输送的这些农具,便是汉廷支持解忧公主在乌孙昭苏草原垦田的实际援助。而此垦田之举,又是解忧公主赢取乌孙王重视,进而在乌孙国事上逐渐倾向汉廷的举措。
而农具的运输之所以委托给我们这样一个商队,原因也很简单,郑大人的屯田军不可能为了护送一些农具而随意开拔,而西域又商路不靖,劫掠盛行,所以,有足够实力保证货物安全的商队,便成了首选。而我们自从接下这件事,就从未失手过。
我并不在乎朝廷和郑大人为此能够付给我多少报酬。我需要的是他们对我这支商队实力的认可和重视。作为商人,要在西域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壮大起来,我需要的不仅仅是金钱。各种人情、关系的经营,资源与势力的整合,每一样都是生存和强大的资本。
因此,除了那些农具,我们还顺带为乌孙的汉家公主宫府不断运送其他货物,这些货物包括朝廷赏赐给公主的丝绸、宝石、金银和工艺品,这些昂贵的奢侈品又会变成礼物,被公主一一转送给乌孙国的贵人,成为扩大亲汉势力的手段。而除了运送货物之外,我带的这支商队甚至还秘密护送过西域邦国逃亡的王子,暗中截击过匈奴派遣的军情哨探,甚至在指引水源和道路的关键问题上支助过汉朝远征大宛的军队。
进入西域正式拉起商队之前,和长安赵家的争斗,已经让我明白,无论多么勇武,个人的力量永远都如同大漠中的一颗沙砾一样微不足道。就连在乌孙有着不小权力的王获,也会在我面前感慨汉家公主凄凉的命运,感慨西域混乱莫测的时局。我当时想了想,对他说,既然如此,何不把那沙砾融入到大漠中去,那样它就会具有令最强壮的勇士也恐惧的威力。
我的话让王获很意外。因为平时在他面前,我是一个很少发表意见的人,当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因为我忽然想起了相安。王获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我很久,好象刚刚认识我一样,后来,他就把我引见给了解忧公主的侍女、乌孙右大将知英的夫人冯嫽。他对冯嫽说,这是一个对我们有用的人。
实际上,无论汉朝、匈奴还是西域的邦国,许多信息和物品都是靠我们这样的商队来传递的。使节毕竟有限,而且很多时候也不灵活,军事行动更是需要慎之又慎。而商队却没有这么多掣肘,作为消息和货物的传递渠道,往往更加安全和隐蔽。于是,朝廷和匈奴在西域对垒中的许多军事刺探、王室贿赂、宫廷密谋、权利角力等,往往假手于各自所信赖的商队。
相比于王获,我更欣赏冯嫽的豪迈和勇决。据说解忧公主在乌孙最得力的助手就是这个女子。她的清醒让人吃惊。在第一次接见我时,她便说道:“朝廷把公主嫁到这里,也无非是在做一桩大生意,只不过这桩生意是用公主的青春年华,去换大汉的边关安宁和百姓的安居乐业。现在我们的本钱已经投下,能收获什么却还不知。所以我们与其哀叹自己的不幸,还不如尽快去熟悉和适应这里的规则。西域大漠,只会注目英雄,不会怜悯弱者。就算是公主,也没有其他选择,必须把泪和血咽到肚子里。”
假如柔弱的相安真的被远嫁到乌孙,是否也要被迫接受这样的命运?为曾经诛灭了自己的祖上、贬镝了自己的父母、又埋葬了自己的青春的汉家朝廷,去争取政治的利益和战争的筹码?
陡然之间,我听见前面的老瓜蔫子放开喉咙,高歌起来,所唱正是本朝高祖皇帝所做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漠之上,这一曲只唱得高亢入云,气势豪壮,令人顿生侠气。听见老瓜蔫子如此高歌,俞长青、萧遣等年轻汉子登时纷纷拔出刀来,击节相和,跟着纵声齐啸,一股快意恩仇的英雄气概,油然而生,令人忍不住便热血沸腾。
我一怔之间,登时便明白,老瓜蔫子是见我颇有消沉落寞之色,故意发此浩歌,要激得我尽快振奋。我也不再多言,只是收敛心神,纵马而上,沿着商队直追了上去,同时张口向远处的天际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我运足了丹田之气,慷慨激昂,声音远远地向大漠深处滚荡开去,压抑在心中的愁闷惨淡,立时一扫而空。
汉家男儿纵横西域,本就视生死如等闲事尔,只是因为事情涉及到相安,我的心绪才一时纷乱。而今一旦静了下来,我便开始琢磨眼下的境况,如何设法去和这相安公主见上一面。若是凭着现在这般身份去冒昧求见,只怕是一丝希望也无。护卫公主的御林军,怎容我们这等西域行脚商随意谒见公主?
想到御林军,我心中一动,这次护送公主前来的御林军,不知是戍卫长安城的南军还是北军。因为当年赵家的缘故,我们和驻守长安的北军金吾卫中的一些人,可是早就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