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娅要随单位组团去台湾旅游，我奉上一张信用卡也找到了脱身的机会。离开乙城的最后五分钟，戈娅又提及了与我登记结婚的事情，我十分诚恳地说，在合适的时间一定给她一个圆满的答复。戈娅并不是很悲伤地离开了我，我必须找到钟馨，也一遍遍用谎言编造我找到钟馨的理由。我前几天的努力没得到立竿见影的成效，倒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为他提供了帮助。
那个号码被人写在一张很窄的纸条上，那件蓝色上衣是钟馨丢下的也合情合理。我从那件上衣的兜里掏出字条前的确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拨通那个号码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免有些欣喜若狂，可我的理由也实实在在。对方很诚恳地告诉我，她原先和钟馨在一家商场里上班，都是被招去的临时工，那家商场属于县供销社，商场没了效益自然会关门。现在，她在一家购物中心租柜台卖服装，乙城不大可她见到钟馨的机会却不多，偶尔见一面也是急匆匆的。她只知道钟馨一直在乙城生活，有一个儿子叫夏威，在县中读高二……至于别的就不太清楚了。
乙城之于我来说，陌生也熟悉，尤其是我驾车来到县中门前，不可能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至少感觉还是有的，那点感觉是我从老家县城带来的，很久远了。接待我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警卫，他问我是不是找儿子？我点了点头说是，他给了我一个号码，让我找夏威的班主任。
班主任听说我找夏威有些惊讶地说，你终于露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今后多关心一下儿子，不只是学习。
夏威见到我后很坦然，随我离开学校来到车前才说，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我爹是个流浪诗人，与我妈志趣不合，分居没离婚，到处流浪天天写诗。为了证实他真的是诗人，我成天给同学们朗诵，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哈哈哈----那不是徐志摩的诗吗？我觉得只有笑才能极速消除彼此的陌生。
现在有几个人疯子似地读徐志摩？唱，像什么林俊杰、周杰伦，学学李玉刚还能追追炒伪娘之风……哎---咱别开玩笑好吧？下星期除了文化课测验，还有美术专业考试，上个星期我答应甲城一家装潢公司，帮他们搞一套装潢方案，要是合作成功，年前去省城一家画室参加高考前集训的费用就不是问题了。我妈就是为钱愁病的，对不起，我必须回去。
夏威长得胖墩墩的，穿着一套校服，脚上却是一双阿迪达斯旅游鞋，脸色白净净的，两道眉毛极像钟馨。夏威等不到我答话，转身要走，我忙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纸币，说，就两个小时……来的时候我在超市里买了一些啤酒和吃食……看上去云层很厚，却不会有雨，再是很温柔的凉风……你妈妈叫钟馨对吧？她一直在我家做事，我只接到她一个电话就再没了她的消息……跟我出去放松一下也好，怎么样？
好吧。夏威说罢从我手里接过钱，很豪爽地上了车。
西山离县中学也就是五六华里的样子，横冲直撞的公路消除了连绵群山的阻隔，公路两旁的建筑也如暴涨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临近西山的地方甲壳虫一样蠕动着一辆辆挖掘机，好像要建花园别墅区……我把车停在西山脚下，夏威随我走下车似乎在履行某种职责，从他上车后所有的行为都在遵从我的目光指令。
西山不是一座孤山，连绵在一起的山脉委婉也含蓄，一处处山坳里杂草丛生，树木不可能繁茂，被弯曲的山脉包裹着的是生长着的岑寂。我一次次来到这里的确如邵警官说得那样，活得很哲学，那具无头尸的存在就有些残酷了，至于邵警官，她一直在纠缠我，又喜欢，就是我和夏威走进这片山坳前，一直没甩掉身后的影子，被人当成嫌犯也挺有意思的。
说吧？你是不是爱上了我妈？夏威瞪着我说。
爱？
对……我爹是诗人，却是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呵呵呵---我妈常用这句话戏谑一个本色农民，幽默却黑色。她才写诗，写了好多，在一个塑料皮日记本上，有时候我也看，却只是看……你要是真的爱上我妈，也是一种重复或复古，不过，故事必须发生在19世纪初叶或中叶的俄国或法国，你是一个资本家或农场主，故事的结尾有两种，一种是为了美好爱情舍江山要美人；一种是设置一个爱情圈套，最终女主人公带着私生子流落街头，再被一个流浪汉或下层平民收留组成新的家庭，她的私生子长大后，或归顺亲生父亲或将他杀死……我妈非常喜欢19世纪的外国文学，家里有好多这样的藏书，你觉得有意思吗？
也就是说，你虚构了一个流浪诗人对吗？
不是虚构，那个流浪诗人与我妈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很纯洁的，大概就在乙城。我妈在日记里的叙述做了好多艺术处理，不过，我相信那个流浪诗人一定还活着，可以想象成你这样子的，也可以想象成别的什么，可那颗诗人的心不会死。
那个用锄头在大地上写诗的人呢？
死了，癌……他承袭的是夏家优良的传统美德，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至少在面容上你看不出我是一个狡诈的人，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述说一个人的家庭秘史。
我张开了嘴却没笑，回身从车里拿出装吃喝的食品袋递给了夏威，夏威接过食品袋坐在一块石头上，从里边拿出啤酒、香肠，还有炸鸡腿……他的食欲很好，只是像钟馨一样含有媚气的眼睛里掩藏不住略含羞涩的忧郁。
下午的时光被头顶上的大太阳牵扯着一点点消失，盘旋在山坳里的凉风多少令我时时有些焦躁的心略略平静了一些。我相信夏威的述说不是虚构，如此关注一个女人的世界就像我多日来一系列的所为，看似莫名其妙也不莫名其妙。
你一直在乙城生活来着？我的确不想浪费时间，却还是平心静气地问。
回过老家，不过，没有太深的记忆，偶尔跟着我妈去姥姥家才会做一些比较，形髓也没什么区别……哎----你知道徐志摩，也一定读过巴尔扎克、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是不是要复活一颗垂死的诗人之心？
没必要，留住的风景只能是风景，最终复燃昔日的热情，激活的也只是脑际里的动漫。我只是想知道你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啊……不要误会，她一直帮我打理生活，我除了工作还必须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她因此成了我生活中不可获取的角色，至于感情，的确是很朴素的那种，毕竟都有过经历，经历了才会让人平静。
年前我要去省城参加高考前集训的确需要一大笔钱……啊……对我和妈妈来说，的确是一大笔钱知道吧？从我在乙城的幼儿园开始，我妈就送我去学美术。钱只是一个诱因，妈这次发病前，我们有过一次争论，从上初中开始我就自学装潢设计，到现在我基本上能独立完成一些文案策划。我不想当画家，可以省去大学学习，直接工作，不好吗？
这……我不想发表意见，只想知道你妈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心口疼是痼疾，这次是血压低导致身体不适，却没什么大碍，她现在住在一个镇子的同学家看中医是为了心口疼病，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她很执拗。我三岁的时候，爹曾把我们母子强行从乙城弄回老家，妈半夜抱着我又从老家跑了出来……也许她一直没能上大学的缘故吧？
我可以资助你。
为什么？
我和你妈有过同样的梦。
那你只能和我妈登记结婚才行，不过，我不会接受你。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们的梦。
那你如此豪爽地告诉你的家庭秘史，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钱当然重要……可我能在你们的故事里随便换上别的名字，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夏威说着从兜里掏一部联想手机看了看又说，时间到了，走吧？
我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玩笑着说，还差四分零七秒。
夏威钻进车又把头探出来说，我相信，你还会对我妈……准确地说，对我妈的故事继续感兴趣，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只要你愿意。
有一阵凉风吹了过来，我的目光很直接地投射到那片掩埋无头尸的洼地。手机响了，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到筱郁的声音有些激动，以至于竟忽视了夏威的存在，可我明天再次抵达丙城又会遇到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