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节)

作者:茧蛹梦蝶    更新时间:2014-07-03 20:01:58

3.

李嬷妈生得富态,脸色红憨憨的,像抹上一层酱油,脑后的髻上插着银針,别着銀釧子。她已年近五十,身子仍那么强壮,豐乳肥臀,走起路来一阵风,登得地上咚咚响。她是个手脚不仃的人,一年到头总在家里家外干活,忙着。

李嬷妈脑后髻上那银钏子宽大厚实,两头刻着云水纹,中间刻着“福”字。这根值钱的银钏子和她陪嫁来的三只包铜大木箱,显现出她娘家的财力。李嬷妈娘家原本是贫农,经过三代人苦干,买了些田地达到中农水平,有衣穿有饭吃,但不富足,遇到荒年要借高利债。她在这样靠勤劳致富、一心向上的家庭氛围熏染下,从小就懂得死苦干活可以发财致富,攒了錢买地可以成为地主。同时,她长期在与天斗与地斗的艰难中,养成不信邪不怕恶势力的性格,这在村里是很有名的。在她的带领下,李家在村里如今已是富户,但还够不上地主的份儿,所以,李嬷妈不放松,带着短工早出晚归仍在苦干。今天,她上午在田里鋤草,下午在油坊榨油,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她提着一桶猪食喂了老母猪,又到槽头给牛添了几把草,终于想歇口气,便解下腰间的粗布围裙,解了扎裤脚的绿色絲带,坐在酱台边开始抽烟。她抽烟用的是老头子李守田的白銅水烟袋,那白铜水烟袋平时就搁在青石酱台上。李嬷妈抽着水烟,“呼噜呼噜”地响,一窝烟抽完将烟灰吹到一丈开外的麦秸花丛下面,又捺上一窩烟。她望着三合院房子,想着儿子,皱起眉头,红憨憨的脸上显得很不满足。她不满足什么呢?就是嫌房子不够大,田地不够广,孙子不够多,这三样是李嬷妈几年来的一块心病。

其实,李家在龙兴寺算得上是富户,高大的三合院坐落在村中,独门独户。过道的西头是油坊,又粗又长的榨木横在房子中间,墙角上有口大炒锅。去年在院子南侧又建了豆腐坊。豆腐坊、油坊全由李嬷妈操持,她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不仅肯干能干,也会精打细算,经过二十年的奋斗,她使李家土地翻了翻,从五十亩到如今一百二十多亩,房子也从三间盖到九间。但是她非常不满意,尤其是孙子只有一个……

李守田身材高大,但不强壮,才五十出头背就有点驼了。他茅草胡子蟹壳黄脸,细长的眼睛总含着笑意,爱骑大叫驴去五港镇、县城听书看戏,平时,他也做生活,在大田里做些轻生活,鋤草整垅什么的,在家主管槽头,喂马喂牛,那头大叫驴是他的座骑,受到他特别的照管,夏天吃嫩草,冬天喝温水。搓绳是他拿手绝活,就是一把枯草在他手里也能搓成绳子来,所以,他的手掌特粗糙,像贴上砂纸,抓他孙子小二子的手,小二子直喊疼。他喜欢悠闲地过日脚,跟李嬷妈死苦巴家形成对比。因此,他有点怕李嬷妈,在老太婆面前服软,说话也常想讨好老太婆。今天,他在五港镇上听书回来,搓了一下午草绳,现在,见老太婆抽完烟站在院子里发呆,笑问道:“发什么呆啊,是不是怕儿子不回来?”

李嬷妈:“是啊,不知吴道人在信里写的什么,不会没说我生病吧?”

“我看过,吴道人说你得了重病。”

李嬷妈有些迷茫了:“那儿子怎的不回来,侠兵不会变得不孝顺了?”

“不会,这你放心。”李守田安慰他:“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啊。”

李嬷妈担心说:“叫儿子回来娶二房,也不晓得他愿不愿意呢?”

李守田不停手里搓绳的活:“儿子犟得很,你也不是不晓得。”他瞅了老婆子一眼,笑道:“你那点心思别人不晓道,我还不晓道吗?你看中你家侄女身强力壮,娶过来既能为你生孙子,又是个能苦的壮劳力。”

李嬷妈见老头子说出她的心思,只是笑。她盘算儿子回来的话,眼下也该到家了,她到门口张望一会,便去草棚看缸里浸的黄豆。她捞出一把黄豆捏了捏,软了,可以上磨拐豆浆了。她一手抓豆,一手握着磨架把手磨起豆浆来。

傍晚时分,李侠兵回来了。他听说母亲重病,十分着急,乘船,骑马,一路风尘赶到了家。他走进家门见他妈在磨豆漿,老爸在搓草绳,儿子小二子在大桌旁握着毛笔描红,便放下心来。小二子最先发现李侠兵进门,喊道:“爸回来了!”他丢了笔,奔了过来。大黄狗也奔过来,摇着尾巴。小二子拍着它的头叫道:“奶奶,大黄还认得爸呢!”他接过他爸手中的藤箱子,拖着拽着将藤箱子放到桌子上。

李守田拍拍衣襟上的草灰,站起来说:“回来啦。”

李嬷妈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去灶间倒一碗开水来,直愣愣看着儿子。李侠兵也直愣愣打量母亲一会儿,说:“妈,哪里不对劲?好像蛮好的嘛。”

老头子呼了两口旱烟,笑眯眯地说:“你妈想你,叫我写信说她病了,我不写,她请吴道人写了。”

“可也不能写得了重病,这不急死我吗!”

老太太觉得儿子还是孝顺的,笑道:“不那样写,你会回来吗?”

“妈,我读书,还有社会工作,忙着呢。”李侠兵一口气把碗里的水喝了下去。“你沒事,我明天回上海了。”

李嬷妈把髻上福字银钏别别好,又用銀针搔搔头皮,然后脸冷了下来:“那不行,叫你回来总有事。”说着,她想准备做晚饭,说道:“急什么,事情明天说。”

“什么事?我明天走了。”他对寄给宣氏的休书闭口不提,他想那是以后要办的事,现在说出来是要惹大麻烦的。

“那不行!”

李嬷妈见儿子又黑又瘦,便想做豆沫粥给他补补。运盐河畔的农家世代吃豆沫粥,把豆沫粥当成营养品。李嬷妈將浸泡在木桶里的棒头和黄豆拎到磨房,又叫来隔壁学勇的女儿小妹来帮忙,让老头子与儿子到花坛边去抽烟,啦呱。

做豆沫粥拐磨十分关键,往磨眼里添加棒头有讲究,要连水带棒头一起往磨眼里添,添多添少要根据磨出来的棒絮的状况决定。为了磨去皮,又不能使棒头絮磨得太碎小或太大,要有掌勺的工夫。开始,李嬷妈觉得十岁的小妹拐磨费劲,叫她掌勺,后来觉得棒絮磨得不够匀称,便自己掌勺。这样,从磨扇里流出的漿水如乳,棒絮如霰。磨好棒头磨黄豆,然后,用密箩将棒头皮漂滤出去,剩下的全是白白的浆水和细细的絮子了。李嬤妈晓得儿子喜欢在豆沫粥里放点花生,她在烧粥的时候往鍋里放了一把花生米,于是,一会儿从厨房里溢出三香味来:棒头香,豆沫香,花生香。

这三香被李家父闻到了,便上桌喝粥,李侠兵连喝了三碗豆沫粥,热得满头大汗。这时,李嬷妈端上馒头和刚炒出来的韭菜炒鸡蛋。李嬤妈见儿子吃得这么香,笑遂颜开,红憨憨的脸上漾起一道道皱纹。她拿起酱台上老头子的白铜水烟袋,开始抽水烟,瞅瞅老头子和儿子,心里在盘算,老头子是慢性子,儿子是急性子,而且耿得很,直得很,对他说话不能像对老头子那样简单,要打点弯子。这次叫他回来是叫他相亲,相上了给他带二房,但是,这事看来不能直说,不如先叫他到宣集把宣氏带回来,让宣氏来劝他娶小,然后我们老公俩再出面表态支持,这样能成功。李嬷妈想好了主意,她说:“儿子,你明天去宣集把你媳妇带回来。”

李侠兵不响,只是大口吃饭,并不断给小二子挾菜,他想,妈妈叫他回来无非想叫他与宣氏同房,多给她养孙子,所以,他妈的话他只当耳边风,他现在想的是明天怎么回上海,五港镇上汪家有船常去上海,他曾坐过汪家船,他想跟汪家船走。李嬤妈见儿子不吱声,又追问了一声:“你听见没有噢?”

李侠兵转过头来,他想不回答不行了。正在这时,龙兴寺的住持吴道人来了。他道骨仙风,头顶挽着髻,插着黄杨木釧子,穿着大襟灰色道袍,他一进门就喊道:“侠兵,你回来了。”

李侠兵请他坐,递烟,笑道:“干爹,我被你吓死了。”

吴道人:“你看出那封信是我写的?”

“你写‘天’字上面一横长下面一横短,我一看就晓得信是你写的。”李侠兵说道:“干爹,你们道家是不是觉得‘天’最大啊?”

吴道人看着李守田夫妇,赞道:“不愧是大学生,多聪明,老李家这个儿子算是养着了!”

李守田笑了:“那不是你叫我们去岱山烧香的吗。”

原来,李守田夫妇年过三十无子嗣,心中着急。那年,吴道人听人说北边岱山娘娘庙新请来东海送子观音,十分灵验,便劝他们去烧香许愿求子,李守田夫妇听了他的话就去岱山,说来也巧当年回来就生了侠兵。为了儿子保命成长,他们根据民俗把侠兵过继给庙里,认吴道人为义父,当地叫“干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吴道人吸了口烟,嗨嗨地笑了笑:“你妈叫我写信骗你回来相亲。”

“相亲?”李侠兵惊愕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脸望他妈:“什么,相什么亲?”

“哎呀,你妈还没来得及说啊,你们家里慢慢说吧,我庙里有事,我走了。”吴道人感到他把话说漏嘴了,李家的家事不便插入,便告辞说:“侠兵,明天来我庙里喝酒。”吴道人走了。

李嬷妈的心事叫吴道人点破,她想就坡下驴叫老头子先说话,可是,他怎么拿眼睛瞪着李守田,老头子坑着头不言语。李嬷妈磕磕烟灰,笑道:“南面钱家是大地主,人家闺女可是大家闺秀……”

李侠兵瞪眼,一脸的不高兴:“妈,你甭说了,我不会去相亲的!你叫我娶二房?不要,不要!”他想,gcd员是不能娶小老婆的。

李嬷妈立刻生气了,红憨憨的脸颊发黄了,斜眼看李守田:“老头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儿子不听话了!”

李守田知道老太婆令他表态,他不表态是不行了,说:“你妈的意思给你娶二房,家里多个帮手。”他平时怕老婆,这回帮她说了话算是完成了任务,便端着白铜烟袋呼呼地抽烟了。

李嬷妈生气了:“儿呀,你不肯娶二房?好,你去宣家把你媳妇带回来,我跟她商量这事!”

“妈,她妈生病需要她照顾,这你不是不晓得。”

李嬷妈流泪了:“家里又是油坊又是豆腐坊,哪个帮我做啊?”她走过来,把气出在老头子身上,伸手拔掉李守田嘴里的白铜烟袋,往桌子上一扔说:“你,你只晓得死抽烟!”

老头子抹抹茅草胡子,蟹壳黄的脸色更黄了,眨着白眼结结巴巴说:“你这是做什么?儿子不会不去的,就是应付人家媒人也得去啊,这媒人可不是一般人,在县里做督学呢。”

李侠兵问:“哪个啊?”

老妈一听有门道,说:“芦火墩陈先生,你朋友陈冠昌的叔叔。”

李侠兵说:“管他哪个做媒,这事不成……”他还要说下去,这时,陈冠昌推门进来,李侠兵立即兴奋起来:“哎呀!说曹操曹操到,你怎知道我回来了?”

陈冠昌是李侠兵中学里的同学,芦火墩小学校长,人很精干。他身材不高,面目清癯,鼻梁上戴着金边眼镜,一付书生相。他笑道:“我有千里耳,你到淮阴就有人向我报告了。”接着,他说:“我找你有急事……”

李嬷妈倒杯水递给陈冠昌,说:“大侄子,侠兵明天要去相亲,你有空陪他去吧?”

陈冠昌笑了,大声道:“李兄,恭喜恭喜。你原来是为相亲回来的,你要娶二房?我陪你去。”他又转脸对老太说:“伯母,不过,明天不行,明天我们有事,过两天我一准陪李兄去把亲事定下来,好不好?”

老太太喜笑颜开:“好,好,好,你来就有好事。”

李侠兵拉陈冠昌来到堂屋,他说:“冠昌,什么娶二房,我没答应你倒答应了?”

“我不过是打马虎眼。”

“真的有急事?”

陈冠昌向外望了望,有些神秘地低声说:“我要到海州师范走一趟,你回来正好,我们一道去。”

“好,什么事啊?”

“现在不能说,明天路上说。”

李侠兵笑骂他:“你这个家伙,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上花样不少呢!”

陈冠昌:“现在不说这个,你在上海知道时事多,谈谈目前形势?”

李侠兵从大的形势说到以井岗山为中心的苏维埃政权不断巩固壮大,反围剿一次又一次取得的胜利。但是,自从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以来,gcd处于地下秘密活动状态,不过,党的活动还是很活跃。他说:“回来之前,我参加街上飞行集会,喊口号,散传单……”

陈冠昌听了很激动,清瘦的脸颊上泛红,羡慕地说:“那很痛快吧?你们不怕警察镇压,一定很豪迈!”

“是啊,是啊。”李侠兵也很感慨,这时他问:“你有急事,什么事,真的不能说?”

陈冠昌抿嘴一笑,好像在吊他的胃口:“把这事办成了,你一定会感到比在上海参加飞行集会还有意思。我受姨夫之托去看望表妹汪金凤。”

李侠兵拍了他一巴掌:“是吗,你在诓我吧?”

第二天,李侠兵与陈冠昌去海州后,李嬷妈一直在李守田耳边嘀咕,要他想办法叫儿子同意娶二房。说实在的,李守田觉得老婆子这个主意不錯,可是,儿子不同意也没办法。李嬷妈是个不服输的人,她又去请吴道人出马,吴道人说干儿子的婚姻大事他不便干预,况且,侠兵如今是大学生,我们乡下佬的话他会听吗?

李嬷妈觉得他俩没用,还是她自已来想办法,一定要儿子娶了二房媳妇才放他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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