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恨歌》谈开去

作者:麦穗奇    更新时间:2014-06-27 09:42:59

——访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王安忆


编者按:几年前,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甫一问世,麦穗奇就以缩写方式,最早向广大读者介绍了这部作品(见《文汇读书周报》1996年6月1日)。《长恨歌》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消息传来后,麦穗奇又采访了王安忆,了解《长恨歌》的获奖情况以及作家本人的创作感受。访谈以闲聊的方式进行,令人感到亲切;而访谈传递的生活、读书、勤奋与创作之间关系的信息,又给人以诸多启迪。以下是笔者采访王安忆的访谈纪实。


麦:安忆,你好。几年前我以缩写的方式介绍了你的作品《长恨歌》,当时就很喜欢你的这部作品。这次作品得奖,首先向你表示祝贺,并也想就此向你做个采访。

王:好的。

麦:你的作品获得的文学奖项已经很多,你是怎样看待这次的获奖?你对作品获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王:我这次得奖是我所有文学作品中一个最大的奖,中国没有其他大的文学奖,茅盾奖好像就是中国最大的文学奖了。我觉得我能得奖是我的运气很好,全国短篇小说奖我得过,中篇我也得过奖,这次的奖可以说是全国唯一的一个长篇小说奖,而且评得很少,我也得到了,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这个奖实际是个政府奖。过去评出的作品一般都是比较主流的,即使比较边缘的也是历史小说,主要对长篇小说的评价标准要求具有史诗型的。像《白鹿原》这样的作品,就可以说是比较标准的史诗型的作品。而这次我写的是当代生活,表现的也是小人物的命运,离史诗的标准这么远的作品还能得奖,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有人认为我的小说进入不了历史潮流,评奖委员会有个叫张炯的曾写过一篇文章说过,《长恨歌》的文学性超过了它的题材。这话到底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但实在也说明了一种情况,就是茅盾奖对我网开一面。

麦:我在此前曾将茅盾奖一至五届获奖作品目录都拿来看了,看后觉得那里的有些作品现在来看已经陌生,看到一些作品或是作者的名字都已经没有印象。而实际上我觉得好的作品是不应该如此的,是应该在10年、20年甚至几十年之后依然感到精彩的。

王:茅盾奖我觉得第一届评得很好,像《许茂和他的女儿》、《芙蓉镇》等,后几届我不能多讲了。茅盾奖是国家级大奖,可评出后始终未能让别人信服。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怎么期望,所以我这次得奖有点受宠若惊。

其实我这部小说,在四、五年前已经参与过一次茅盾奖的评选,结果是没有予以考虑。所以这次提出推荐时,我劝他们不要推荐,因为上次有过一次评奖,还白白浪费了名额。没想到这次评选却通过了,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机缘。这次我的作品获奖,说明茅盾奖开放与扩大了作品的入选范围。

麦:这是不是与你的作品虽然经历了好几年时间,但是经受了读者、评论界的推敲?或者说这样的长篇不获奖有点说不过去?

王:(笑)那是评论界的事,但对我来说也是有些奇怪的。小说刚出来时曾热过一阵,后来就冷下来了,书也已经开始走不动了,想不到又被评上奖了。

麦:这样的获奖有点迟到的感觉。

王:是有点迟到的感觉,不说迟到也是旧话重提了,反正我是感到很吃惊的。当然即使迟到也是好事,我的书又开始走动了,我也有实惠的。

麦:你这本书是否向海内外介绍过?

王:有的。台湾、香港都已经出书了,台湾还在当年就获得了《中国时报》的1996年度的“好作品奖”。

麦:我曾以缩写方式为报社介绍过一些作品,有些作品在缩写时可以大刀阔斧地去砍,而且不伤筋骨。可你的作品让我觉得难以下手,每个片段都是表达了一种环环相扣的氛围与心情。我在想实际上作家都是一样地感受生活,一样地将自己的感受通过文学的方式传递给读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

王:我的作品缩写较难,因为它的故事不是很清楚很简练,虽然事情本身很简单。我主要在于怎么说这个故事,我的小说有时是蛮难归纳和缩写的,这与写作看法有关。

麦:你是不是想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传达自己的一种感受,或者是展现一种场景传递一种气氛?

王:故事发生了,故事背后的东西是连在一起的,各个细节都要切合。譬如《长恨歌》的故事非常简单,一个上海姑娘被金屋藏娇,后来变迁,与一个年轻人搞在一起,最后被杀,是一种无谓的被杀。故事很简单,听起来像是小报新闻。但我讲述这个故事,我是将其放入一种背景,所以会写弄堂,写鸽子,这些都是故事的外延。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中,故事才有真正的格调。否则就是一个小报新闻,这完全取决与你对故事的看法。

麦: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诉我,她很喜欢你卷首的那些大段描写,她觉得这样的表现方式是必须的,正是看了前面这样的描写,才感到自己一点点地走了进去。

王:故事前面是重要的,那是为主角出场搭好舞台,他在这个舞台与其他舞台上的活动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比较注意种种方面,人物在什么场景中活动,在什么气氛中活动,实际对其故事都有决定性的作用的,这是很具体的写作方式。

麦:按你的生活经历来说,你不是生活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你的生活环境也大不相同。

王:是的,我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

麦:这种状态和你有相当远的距离的情况下,你是如何来把握这样的故事?

王:我回想起来,我写四十年代的时候是比较好写的,因为它完全可以出于想象。完全出于想象是很方便的,就像人们常说的“画鬼容易画人难”,因为你在写大家都无法证实的东西,你的想象空间很大,而且很自由的。当然我也需要找到根本的资料,人毕竟不能凭空想象。

我的第二部分写六十年代,这与自己生活经历就有了关系。我实际上是生活在小市民堆里的。虽然父母是南下干部,但我生活的环境是在淮海路,附近的市民都是小康水平。我对这里的生活有自己的情结。我在他们中间长大,我观察他们,向他们学习,这组成了我整个六十年代的经历。后来就插队落户去了。文革前的这段经历帮助我写了第二段,所以我个人最喜欢第二段,我觉得自己第二段写得最好,不像前面第一段完全靠想象。

麦:就是说觉得在写作上能够贴近它。

王:是的。第三部分的写作自己实际上是进入了故事状态。开始都已经铺垫好了,正式进入情节了,感性的东西就不是这么重了,情节就开始快起来。这时人开始脱离正事,进入到故事的情节中去了。

麦:你的整个创作花了多少时间?

王:说是整整一年,其实也做其他事情,压缩在一起算,大概是大半年时间。

麦:平时写长篇也需要经历这么一段时间与过程?

王:我写东西是细水长流,天天写。如果你一天写一千字,日积月累就很可观了,一年就有三十多万字了。

麦:写作需要一个好的心态,如果你天天写一千字,怎样让自己很快进入状态呢?才进入好的状态到了该停笔的时候怎么办?

王: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前十年还没有这么规律,我想写一个东西,就会跑去找一个地方关起来,拼命写一两个月。写完今年的任务就完成了,余下时间就看书作调查。后来十年进入了专业作家状态,写作已经比较技术化了,因为它需要你细水长流,不能用猛干的方式。这以后我的写作就相当有规律,我觉得只有有规律的写作,才能写长篇。而且写作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情绪化,开始进入这么一种状态,感情已经准备就绪,剩下就是技术的准备了。

我每天上午写,明确自己要写什么,今天要叫这个人物进入到那里,我写到那里就不写了,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这已经是很规律的事情了。

麦:这是否有点像人家学气功,往那一站,三两分钟很就得气。而初学者半小时一小时都没感觉?

王:我不学气功没有这样的体会,而且我也觉得没有这么神秘。我觉得创作其实更像做手艺的人。我小时候很喜欢绣枕套,我觉得创作有时就像做绣花工作,今天一朵花明天一朵花的,但整个布局心里早就有谱了,虽然不是十分的明确。

麦:在创作前已将思路理过一遍?

王:没有。我现在写作常常是一边写一边接近。

麦:目的想到什么地方清楚吗?

王:不很具体,但总体上的想法是有的。一个人出来,在什么状态下活动,他的色调是什么颜色,他是什么样的基调,接下来就像绣花一样,并且像苏绣一样是非常写实的绣花。

麦:有点像人家盖楼房,一天砌多少砖。

王:对,对。在砌砖的时候有一份蓝图,但蓝图不十分具体和清晰,但是又不能完全没有蓝图。

麦:有时会不会偏离?

王:会的。有时偏离了,自己会感觉很难过的,然后会设法将它拉回来。

麦:长篇创作是很艰苦的过程。

王:长篇贵在坚持。其实写作中最轻松的是长篇。短篇着急写完,着急抄,有紧张感。长篇写作的感觉是放心好了,总归是要慢慢来的,心就比较定,不急。

麦:这和作家的心态是否有关系,有些作家创作的长篇读来总有底气不足的感觉。

王:我觉得好些作家的长篇败就败在他坚持不够,一开始看是非常不错的,到后来就不行,我觉得也是他没有很好的坚持。开始要悠着点,后来就是坚持了。

麦:你写了这么多年,按一般情况看,其他人早已写光了。

王:写不完的,现在生活很丰富,写不光的。再说我也没有想这么多,有东西想写就写。

麦:那你想写的时候,那些东西怎么会跑出来呢?

王:前十年有这个问题,创作东西像一阵一阵的潮水,写完一点就等,等到新一阵潮水出现了再写。后十年确实走到了比较职业化的道路上,写作变得很有规律。

麦:用过去的话说,是必然状态走向自由状态?

王:(笑)我现在基本每天都写,小说不写时也写其他。

麦:你会一部作品没有结束,开始进入另一部作品吗?

王:不会,我做不到。我需要的是一直保持一种好的写作状态。当然小说写完,我会写点散文、杂文或随笔,不让自己的手空下来。我觉得每天写点东西是一种训练,不写,手会觉得生硬。写作其实是一种训练,说到底很具体,就是用词遣句。就像人家练功一样,一天不练手生。我的写作也已经进入了这样的状态,已经比较机械了。

麦:是否也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不是轻易放弃,它也扔不掉了。

王:我觉得每天写点心情就好。这是自己的一份工作,每天完成了工作再去看书看电视才能心定。自己对自己有个交代,不写自己觉得很难受,具体怎么的我也说不清这种状态。

但不写手会生疏,这是要训练的。现在许多作家将创作看得很神秘,认为要有才能、灵感,我觉得这些都是前提。

麦:即使具备了这么多前提,也不一定成为好的作家。

王:还是需要劳动,大量的艰苦劳动。劳动是很重要的,许多人具备了这些能力,但他们没有好好地劳动,没有好的劳动态度,这是件很现实的事情。

麦:是的,现在一些作家在劳动,但他生产出来的作品不能令人满意。他将生活中的东西搬入作品,感觉是连筛子都没有筛过。

王:是的,现在许多人作品写得很马虎。这中间各人的劳动态度不一样,各人的判断也不一样。对我来说,如果写了一句坏的句子,会感到很懊恼,甚至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

麦:这里有个劳动态度问题。

王:劳动态度非常重要。

麦:从这个角度说,好的作家就是一个劳动模范。他像其他领域的劳动模范一样,是全身心地将自己的勤奋认真投入到了自己从事的领域里。

王:所有搞艺术的人,都有一个劳动态度的问题。跳舞的辛丽丽我和她很熟,她的舞跳得好,我到她的学校去过几次。每次去看见她几乎都是一身汗水地在练功房里。我看许多艺术上有成就的人,都是非常用功的人,这种用功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麦:所以你现在的创作成果如果得到认可,那也是你过去二十年操练的结果。

王:人们提到“练”字,往往会觉得这是很笨的事情,其实不对,其实是需要练的。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书没有好好读过,看文言文很吃力,需要好好训练。有时看到老人写的东西,觉得这么漂亮,心里很清楚他们是经过了很多年的训练的。


麦:你看书有选择吗?

王:不选择,拿到什么看什么。

麦:有作家说从来不看别人的书,不看别人的作品。

王;我看的,我喜欢看同代人的作品,我希望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

麦:是觉得有帮助吗?

王:我没有这么功利。我看到别人好的东西会感到兴奋,好东西看得多了,就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判断力也能靠这样的方式来提高。所以我觉得看书是作家最基本的训练,是一种综合方法。

除了看书,还看生活,慢慢地进入状态。

麦:进入一种平稳的状态?

王:我的生活很有规律。

麦:你的生活有规律,你的创作也就有规律,你的创作有规律,你出来的作品就有规律,作品的质量就不是大起大落,像一条稳定的流水线。反之,常受外界干扰,情绪忽高忽低,创作心态起伏波动,恐怕难有质量稳定的作品产生。

王: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安定的生活,如果仓促就没有办法工作。另外我的生活也比较封闭。

麦:你觉得生活封闭对你的创作有利否?

王:我觉得相对封闭有益。这个世界太乱,思想也会被搞乱,要寻找一种永恒不变的东西,相对封闭有利于你进行思考。我们是思想劳动者,思想劳动在勤恳的状态中。外界的东西影响太多,内心的东西就会变得简单。


麦:现在有许多作家对外界丰富多彩的生活很感兴趣,有时就成了社会活动家。

王:现在信息很多,许多信息是多余和没有用处的。

麦:你自己的作品完成后,外界的评奖,评论界的舆论,读者中的反响,你最在意的是哪方面呢?

王:我最在意的是自己,当我觉得自己将最好的状态表现出来后,我是不太在乎外界的评价的。而我非常在意外界的评价时,其实是我对自己作品没有信心的时候,是自己也把握不准的时候。


麦:你对下步的创作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王:没有。我的创作在技术上准备充分后,主要是等待契机,等待一个好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一个好的故事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调动我的生活积累,使我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表达出来,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过去十年里,我做了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想写一部关于传教士题材的小说,但是我始终没有动笔的激情,没有引发我创作的动因。我觉得创作常常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我外出很注意收集故事,我总觉得那些民间故事中有许多是非常精彩的,甚至会成为我文学创作的一个由头。

我很喜欢江南小镇的生活,每年都要去那里看看。最近手头上就在写一部关于江南小镇故事的中篇,也可算长篇,在10万字左右。


麦:你的业余生活是怎么安排的呢?

王:我每年有一两次出去走走,看看生活,了解情况。只是我的业余生活其实是很枯燥的,平时最多的是看看书看看电视。有时我看到一本好的小说会很激动。


麦:(见桌上的英文原版小说)你在学习英语吗?

王:我的英语学习也有些年头了,现在阅读原著已经没有问题,只是开口不行。这本英文原著是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的小说集,是我去美国访问时买的。其中的这篇小说《蛇》我看了非常喜欢,总也忘不掉,而且一直想着要将它翻译出来,不是为了出版,完全是自己的兴趣使然。我现在正在翻译这个短篇小说,其实这也就是我的业余生活。

麦:安忆,时间关系,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王:不用谢,欢迎你再来,有什么不清楚可以再打电话来。

(原文刊于2001年1月27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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