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青海的名字被再次提起,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摸了摸身边,发现玉莲不在床上,就光着脚跳到地上,四下找玉莲。当我找到玉莲时,她正坐在客厅里哭。其实我是从她的姿势上猜出来她在哭的 - 玉莲哭的时候从来没有发出过声响。玉莲用一条手帕堵住了嘴,脖子一抽一抽的似乎要背过气去,颊上歪歪斜斜地沾着几缕湿头发。屋里不止是玉莲一个人。我还看见了我爸我妈,隔壁的王阿姨夫妻,还有一个兵。我仔细地看了一眼才看出这个兵并不是那个兵。这个兵个子比那个兵小,脸也白净一些。这个兵的军装上有四个口袋,而那个兵只有两个。我马上知道了这个兵是个官,是管那个兵的。
屋里的人都在看玉莲哭,却一直没有人说话。兵呵呵地咳嗽了好几声,从喉咙里湿湿地咳出一口痰来,没地方吐,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轻声说:“欧阳青海年底就要复员了。群众影响,咳,这个群众影响。” 我爸对兵一连点了好几个头,才结结巴巴地点出一句话来:“是我们咳,咳,没管好。” 王阿姨憋不住,咚地站了起来,说:“谁没管好谁呀?他一个解放军,我们一个老百姓。只听说老百姓学解放军的,没听说解放军学老百姓的。军民鱼水情,也不是这个情法呀。” 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眉眼就有些歪歪咧咧的,不怎么好看。王阿姨的手指,又直直地戳到玉莲鼻子上:“祖宗你说句话,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玉莲依旧不说话,只是把气抽得更急了。
那天晚上玉莲过了半夜才上床。玉莲上了床,脱了衣服,关了灯,却又不睡下。玉莲用两手抱了两腿,将脸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那夜是个大月亮夜,西北风溜过窗棂格,发出细碎的声响,树影鬼魅似地在墙上舞动着。月光里玉莲的脸色很白,像纸,像墙,也像石头。我突然害怕起来,就爬过去偎到玉莲的腿上。玉莲将棉被抖开,在我们身边实实地围了一圈。在这样温软的包围中,我们坐了很久,却没有说话。后来我伸出手来寻找玉莲的手。我一把摸到了玉莲掌心一个硬硬的物件,这个物件已经被玉莲的体温捂得几乎有些发烫。
那是一把口琴。
玉莲是第二天下午回龙泉的。
从前我淘气的时候,玉莲也多次说过要走的话。我当然知道那只是一种威胁。可是这次玉莲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当我看见玉莲在收拾那个红花细布包袱的时候,我一下子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那天玉莲像往常一样喂我吃午饭。我的菜依旧是分开单做的。那天我吃的是米饭和鸡蛋豆腐羹。我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鸡蛋豆腐羹,又白净又松软,上面铺了一层碧绿的油汪汪的葱花。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像家里那只猫那样把碗舔得干干净净。那天我从那碗豆腐羹里尝出了一种久违了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那是盐味。我妈惊异地对玉莲说:“什么时候见她这么吃过饭?总得哄上半个时辰才肯吃一两口的。” 玉莲看着我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我也看了玉莲一眼,没有说话 - 这是我和玉莲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收拾了饭碗玉莲蹲下身来,掏出兜里的手帕给我擦嘴巴擤鼻涕。“阿玲你是大孩子了,小孩子才哭,大孩子是不哭的。” 后来她站起来,也不看我妈,低头盯了脚尖,嚅嚅地说:“陈同志你放心,我这次回龙泉,这事就算了结了 – 看把你们连累的。” 我妈叹了一口气,说:“别怪我们,都是为你好。那地方太苦,不是我们南方人去的。” 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钞票,硬往玉莲手里塞。玉莲死活不肯要,两人推来推去的,直推得面红耳赤起来。后来我妈指着我,说:“去,叫玉莲阿姨收下来。” 我走过去,抱住了玉莲的一条腿。玉莲哑哑地叫了一声“阿玲,” 才将票子揣进贴身的衣兜里,回屋拿了包袱就走出门去。
玉莲走的时候穿的还是那件葱绿灯心绒棉袄,那条海蓝灯心绒棉裤,那双黑布棉鞋。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可是她颊上的酒窝使她的脸看起来依旧像藏了些隐隐的笑意。一切似乎都和她来的那天一样,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来的时候玉莲是一张白纸,去的时候这张纸上已经有了景致了 – 而且是很深的景致。
我倚在门口看着玉莲跨下门坎,走到街上。她走过了一棵树,又一棵树。当她走过第五棵树的时候,我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她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风呼呼地撩拨着她的辫子,后来她的棉袄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绿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