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25:44

玉莲来后的半年里,我一直都没有犯病。全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夏天里我却又进了一回医院。

是一场流感引起的,发烧发到40多度。烧到半夜,我开始口吐白沫,说起胡话来。玉莲吓得嗓子都变了调,叫醒了我爸我妈,就背我去了医院。玉莲到了医院才发现脚上套错了鞋子 – 左脚穿的是右脚的鞋。

进医院以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就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睁开眼睛我看见我妈玉莲和我哥都坐在我的床前。我哥把一个糊着牛皮纸的方盒子放到我的枕头上,说:“给你了”。我知道那是我哥装香烟壳的盒子。我哥爱收集香烟壳子,从早先的炮台美人头老刀牌,到后来的前门牡丹飞马,再到新近的大联珠工农劳动牌,他都收齐全了。那盒子平日是他的宝贝,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我是从那一刻里知道了我病情的严重性的。

我妈伏下身来,问我要吃什么。我说要吃腌萝卜条。我妈就哄我:“萝卜条有什么好吃的呢?妈给你做莲藕羹,放好多葡萄干沙果干。都是你小舅从新疆寄来的,甜极了。” 我对莲藕羹毫无兴趣,有气无力地坚持要吃萝卜条。玉莲听了,眉开眼笑地对我妈说:“我说了,脑子没烧坏。”就把我抱起来,坐在她的怀里,从兜里掏出一把细齿梳子来替我梳头。玉莲给我梳的是两根四股辫子,到最后总成一根,用一条红手绢绑成一个结子。玉莲一边梳,一边问我妈:“陈同志,这孩子常年吃不得盐,身子骨怎么能长得硬,抗得了病呢?” 我妈叹着气,说:“玉莲这医学上的事你不懂。”

我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高烧虽然退下去了,低烧却持续不断,一直到入秋时分才渐渐好些。住院的日子里,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玉莲都来医院陪我。若逢天色阴凉些,玉莲就背我到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 那阵子我病得身子很虚,连路也走不动了,上上下下都要玉莲背。院子里长着一棵遮天蔽日的桑树,很有些年月了。低矮处的桑叶,都被人摘了喂蚕。高处的叶子,依旧茂密翠绿,浓荫里还藏了几个零星的桑椹。玉莲踮着脚尖拿枝条打下几个来,我们分着吃了,吃得一嘴一牙青紫,我看着她笑,她看着我笑。

那天我们在院子里玩了一个下午,大约是招了点风凉,回来热度就升高了。护士过来打点滴针,直骂玉莲蠢。玉莲不敢回嘴,一味小声小气地求:“轻点,啊?找个软点的地方扎,啊?” 护士就给了玉莲一个白眼:“你来找找,哪还有什么软的地方?都扎遍了。” 那天护士扎了好几针才找着血管,扎得特别疼,我扁了扁嘴,想哭,又忍了回去。玉莲抓了我的手,说:“娃呀,想哭,你就哭吧,哭一小会儿就好。” 我问玉莲:“打了针我就不会死了吧?” 玉莲听了,不说话,却流下泪来。

几天以后,我午睡醒来,突然看见兵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兵那天军装穿得很是齐整,风纪扣一直扣到领下,绿领口里露出一丝白衬衫。可是兵没有戴军帽 - 军帽脱了放在茶几上。兵大约刚理过发剃过胡子,颏下鬓边都是青青的。我有一阵子没见过兵了,就觉得兵又长高了一些。

兵的手里提着一个小热水瓶。兵见我醒了,就拧开水瓶往杯子里倒东西。兵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两根冰棍。兵剥开包装纸,递了一根给我,一根给玉莲。兵买的是那个夏天最贵最好的红豆奶油冰棍,七分钱一根的。玉莲不肯吃,递回去给兵。兵也不肯吃,又递给玉莲。两人推了半天,还是玉莲推不过兵。冰棍很凉,我和玉莲咬一口,咝地抽一口气。两人咝咝地吃了好久才吃完了。

我就要兵吹口琴。兵果真带口琴来了。兵先吹了一个“草原英雄小姐妹”,又吹了一个“王二小放羊。” 兵那天吹的歌曲我们都会。兵一边吹,我和玉莲就一边唱。旁边病房的小朋友听见了,都围过来看热闹。看得兵和玉莲脸都红了,就歇了。我不肯,要兵教我吹口琴。我拿过兵的口琴含在嘴里,吹了半天才吹出蚊子般的一丝嘤嗡来。玉莲就对兵说:“刚养好些了,又来这一场病 - 哪有元气吹这个东西。” 兵看着我只摇头:“你们南方人太娇嫩了,要让我带去青海,吃几天粗粮,百病都没有了。”

那天是个极热的天,兵又穿得严严实实的,早捂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兵没带手巾,只好撩了衣袖来擦汗,衣袖就湿了一大块。玉莲拿出自己的手绢来给兵,兵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擦完了汗,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就放进了口袋里。后来玉莲送兵到门口,我听见她低声对兵说:“脏死了,也不还给我。”

后来玉莲就把针线活带到了病房里做。那阵子玉莲做的活计是绣花。玉莲买了两条大方手绢,一条白,一条青。白的上面绣的是两只蝴蝶在一蓬荷花上跳舞。荷花是粉红的,蝴蝶是金黄色的,翅膀上长着几个暗红色的斑点。青的那条手绢上绣的是两座山,山顶上飘着几朵白云,山脚下弯弯曲曲地流着一条河。河边灰灰的走着几团东西,像马,像驴,又像是羊。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玉莲有限的视野里对北方景致最初始的想像了。

我妈看见了玉莲绣的花,掩了嘴半晌无话。后来才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生在城里,也就是一个艺术家了。” 玉莲不知道“艺术家”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出是句好话,便也叹起气来:“我们乡下人的命啊,没得怨的。” 我妈问玉莲这手帕是给谁绣的,玉莲顿了一顿,才说是给姐姐做陪嫁的 - 玉莲的二姐要在年底出嫁,一家人都在忙着替她准备嫁妆。

这是玉莲在我们家撒的第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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