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5)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25:30

急,忍不住要说叨她几句:“玉莲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呢?” 我爸听了,就扯我妈的袖子:“阿玲肯跟她就行了- 忘了先前是怎么闹的。” 我妈立时就闭了嘴。玉莲也不恼,却憨憨地笑,说:“我会做针线呢。”

玉莲没有吹牛。玉莲果真做得一手绝好的针线活。玉莲闲着的时候,就给我们纳鞋底。玉莲纳的鞋底,有时侯是回字针,有时侯是云型针,细密如黑蚁。纳完了再钉上两块防水胶皮,做了鞋子穿在脚上,竟如腾云驾雾似地温软。剩下来的布头,玉莲就拿来缝成小包,装上细沙子,和我玩丢沙包。玉莲把沙包扔得高高的,让我猜会落到哪里。我说嘴巴,就一准落到她的鼻子上。我说耳朵,就一准落到她的脑门上。

玉莲还把家里的旧毛衣都搜寻出来拆了,将毛线洗干净了放在锅里蒸平整了,晾干之后再重新织一遍。当然再织出来的就不是原先的样子了。玉莲给我爸我妈织的是青灰色的圆领衫,领边袖口下摆加一圈黑的,老实古旧里略带一丝新潮。给我哥织的是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腰下斜斜地插了两个兜。给我织的是玫瑰红的开衫,领边上缝上两个小绒球。邻居见了,都说张同志一家穿得这么漂亮,是要去拍电影哪?玉莲听了,就将嘴掩了吃吃地笑。玉莲爱笑。玉莲的笑像那个冬天街上盛行的流感,碰上谁就传给谁。

玉莲干活的时候,嘴也不闲着,不是哼歌,就是嗑瓜籽。我之所以用哼字而不是用唱字,是因为玉莲从来没有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地唱完。玉莲的嗓子圆圆润润的找不到一道沟坎,可是玉莲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好歌手,因为玉莲永远记不住歌词。玉莲往往只开了一个头,就把后边的扔了,再去开别的头。有时她甚至能在一个调子里开出好几个头来。玉莲最爱唱的一首歌是关于一朵鲜花的。它是这样开的头:

金河岸,鲜花千万朵,

最美的有一朵。

雪山下,骏马千万匹,

最俊的有一匹。

玉莲唱来唱去,只会唱这两句。我缠着她往下唱,她就又从头唱起。于是她的歌声就像失修的唱盘一样,无休无止混混沌沌地重复往返着。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玉莲,那最美的花到底是哪一朵呢。玉莲看过了左右无人,才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朵呢。” 我便长久地纳闷着 - 我懂得人和花之间的某些共性,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玉莲不唱歌时,就磕瓜籽。玉莲磕瓜籽的样子很奇特,很少用手。玉莲抓了一大把瓜籽扔进嘴里,接下去手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舌头便顶替上来将瓜籽一颗一颗地送到牙齿跟前。剥皮的过程是猜测出来的,看见的只是瓜籽皮井井有续地落到地上。我妈妈虽然不喜欢家里的地板上总有瓜籽皮,却因为瓜籽是玉莲自己花钱买的,也就数落几句,要玉莲常常扫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玉莲在我们家一个月的工资是十块钱。可是玉莲并不像从前的那些保姆那样着急地往家寄钱。玉莲拿了工钱,先去街角的酱油店换成零票,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包裹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偶尔从里边抽出一张角票来,买一包瓜子,一瓶雪花膏之类的小东西,又将剩下的仔细地包裹回去。玉莲买完瓜籽,有时也给我买一小块麦芽糖。我拿了糖,并不能马上就吃,总要待到我爸我妈都看过了,说过:“玉莲你这么宠她做什么”,我才能开吃。当然,这样的待遇全家仅我一个,我哥哥是不够级别的。

玉莲不寄钱回去,是因为玉莲的家里并不缺钱花。玉莲在家是幺女,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玉莲的爸爸和哥哥都是木匠,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活计。玉莲家里挣钱的事情,都由男人来操心。家务琐事,又有妈和姐姐。一家的忙人养了一个闲人,所以玉莲就只会做针线活了。大凡人一闲,心思也就多了。读过高小的玉莲只在书里学到过关于城里的种种趣事,却从来没有迈出过龙泉镇一步。于是就撺弄了爹娘,让进城去当保姆。现在回想起来,玉莲关于城市生活的种种想像里,大概很早就包括了爱情的。

玉莲命运的转折其实是由一件极小的事情引发的。

有一天我哥哥拉屎时拉出了五条蛔虫。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肥肥白白的虫子,又兴奋又害怕。后来妈妈给哥哥吃一种形状像宝塔一样的糖块,哥哥又拉出了更多的虫子。医生说蛔虫可能来自弄堂里的那口井。紧挨着水井就是一条阴沟,洗菜洗衣服洗马桶都在一处,难免有寄生虫进入食道。妈妈怕我也得蛔虫,就吩咐玉莲不要再用井水洗菜。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装上水龙头,用自来水得去一条街外的机关大院家属楼去挑。玉莲挑不动水,挑水是我爸的事。我妈心疼我爸,为了让我爸少挑几担水,玉莲的工作日程里就增添了一项新内容:去机关大院洗菜。

我至今尚清晰地记得玉莲第一次去机关大院时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是个阳春四月天,泥泞的春雨停了,天上出了一轮大大的太阳。从街头到街尾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酥痒。沿街的夹竹桃树一夜之间就绽出了满树的红点。玉莲脱下夹袄,换上了春装。玉莲的春装是一件翠绿带黑格的线呢单衣,是进城的前一年做的。玉莲在那一年里真正长起来了,衣服显得又瘦又短,身子在衣裳的钳制下发出半是无奈半是欣喜的叹息。玉莲左手提着一个菜篮子,右手牵着我,行走在夹竹桃树的荫影里 - 自从玉莲来后,我就呆在家里,再也不上幼儿园了。玉莲的菜篮子里放着一条肥大的金灿灿的黄鱼,一大捧包在荷叶里的满是污泥的白蚶,两根碧绿的黄瓜,一细条猪肉,一把豆芽,一包马铃薯和一捆波菜。玉莲的菜篮子里有很多的颜色和重量,可是玉莲挎着菜篮子走过街面时的步态却很轻松。玉莲那天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些没有腿的东西,比如游在水里的鱼,飞在荷花上的蜻蜓,飘在天上的云。

当然,那时无论是玉莲还是我都没有想到,命运之神已经将他的绳索牢牢地套在玉莲的脖子上,一步一步地拉着她走向那个无法回避的深渊。

玉莲走到机关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缓慢了下来,因为玉莲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军装荷枪直立的士兵。那时小城正坐在三年大饥荒和后来的十年大浩劫中间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地喘息,街上很少见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大山里来的年青姑娘玉莲,一生中第一次猝不及防地面对面地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士兵。兵很高壮,军服里结结实实的都是内容,玉莲仰着头才看得清他的脸。兵的皮肤很黑,眉目很粗很浓,不说话时脸面里就隐隐藏了些威严。但是兵并没有把他的威严保持得很久,因为兵很快就开口说话了。

工作证。

兵说话时嘴角忍不住含了点浅浅的笑意。兵一笑,顿时就很年青了起来。兵的普通话有些大舌头,一听就是外乡人。

玉莲愣了一愣。

水,水龙头在哪里?

玉莲文不对题地问。还没问完玉莲的脸就红了起来。玉莲脸红的过程就像是在生宣纸上滴了一小块丹朱,慢慢地洇开去,从双颊洇到额头,再洇至脖子。玉莲知道自己脸红了,就不再看兵,把头低垂了下来,盯着脚尖。所以玉莲并不知道,其实当时兵的脸也红了。

兵和玉莲红着脸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后来说话的是我。

我爸爸是我的家属。在三处工作。

兵和玉莲同时笑了起来。

那天玉莲洗菜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把豆芽头摘了扔在水里,却把豆芽皮归在篮子里留着。

第二天玉莲再去洗菜,兵就没有再盘问她。她走过他的跟前,彼此轻微地点了一个头,却没有说话。

后来我就跑去找兵。

“你叫什么名字?玉莲阿姨没有叫我问你。”

兵嘿嘿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碎的重重叠叠的牙齿。兵弯下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给我。

“你也不要告诉你玉莲阿姨,我叫欧阳青海。”

陈同志,井水洗的衣服不干净呢。你看张同志的这件衬衫,领口都是黄的。

玉莲指着我爸的衣服对我妈说。

那阵子玉莲突然很讲究起卫生来了。我妈有些吃惊,却没阻拦她:“你要不嫌烦就用自来水洗吧。”

于是玉莲去机关大院的次数就越发频繁了起来。玉莲洗菜,是在早晨。玉莲洗衣服,总是挑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去。那时候使水的人少,不用排队等龙头。

玉莲去机关大院,有时带我去,有时一个人去。有一回我跟玉莲去洗衣服,发现站岗的是一个陌生人,就问兵哪里去了 - 我嫌欧阳青海的名字太长,叫起来拗口,就依旧管他叫“兵”。玉莲摸摸我的头,说:“他也得歇息呀,总不能一天站到黑的。”

玉莲让我在石阶上坐稳了,就把木盆放在水龙头底下,接了水来泡衣服。玉莲那天洗的不只是衣服,还有床单被褥。玉莲将衣物打好了肥皂,搁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揉着,两只手就消失在一堆白花花的肥皂泡里。玉莲揉衣服时,摆动的不仅是手。腰肢,肩膀,脖子,还有头发,都在一颤一颤地动着。玉莲的头发长了,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发梢上栓了两段红头绳。玉莲搓了一阵子衣服,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围墙边上的那棵大树发呆。那是一棵老法国梧桐,树身上都是黑褐色的疤痕,叶子倒还茂密,在午后的风里轻摇慢舞着,像一只只绿色的手掌。可是树上并没有鸟。我问玉莲在看什么,玉莲摇摇头,却不说话。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洗衣服的人。玉莲把自己的木桶挪开了,让那人接水。也不看那人,就问:“怎么这么晚?”

那人笑笑,说:“开会呢。” 我这才听出来那人原来是兵 - 兵那天没穿军装,换了一件白色的细布衬衫,领口敞开着,就一点也不像兵了。

我看见兵,很高兴,就跑过去问他枪藏在哪里了,可不可以拿出来让我摸一摸。兵把我的头发揉得乱乱的,说:“女孩子要什么枪呢,我教你玩别的。” 就跑去路边扯了一株空心草,将叶子摘了,芯子吹干净了。又拿自己的肥皂盒,从玉莲的桶里舀了些肥皂水出来,教我吹泡泡。我对着太阳吹出满天的泡泡来,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兵给我舀的肥皂水很多,我吹了半天也没有吹完,倒吹出了满眼金星。

兵的衣服很少,三下两下就洗完了。兵洗完了自己的,就来帮玉莲拧床单。床单很大也很厚,玉莲拽一头,兵拽一头。玉莲往左拧,兵往右拧。床单就渐渐细小了起来,只剩了中间大大的一个水包,死活不肯瘪下去。兵把自己的这头夹到腋窝下,腾出手来朝水包擂了一拳,水就哗地流了出来。玉莲低声对兵说:“看你的衣服,都湿了。” 兵只是笑。

后来玉莲也洗完了衣服,兵说坐一坐吧,玉莲就拉着我在石阶上坐下。兵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塞进嘴里,兵的嘴里就流出了一些咿咿呜呜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铁盒子叫口琴。兵先吹了一个尖尖的急急的欢欢喜喜的调子,说那是他们家乡结婚迎亲时的曲子。兵说到结婚两个字的时候脸红了一红。后来兵又吹了一个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调子,说是他们那里的求雨调。兵最后吹的是个极慢极低的曲子,呜呜咽咽的,仿佛是一汪溪水给堵在了泉眼里似的。兵吹完了,看着天,却不说话。玉莲问这是什么调呢。兵叹了一口气,才说“思乡调。”

那天玉莲洗了很久的衣服才回家。饭桌上,玉莲的话很少。只吃了小小的一碗饭,就说吃不下了。

陈同志,你说青海这地方,比上海还远吗?

玉莲问我妈。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