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12)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3:24

在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保罗照例要检查羊阳的英文作业。羊阳正在申请就读约克大学的饭店管理专业,第一个步骤就是要通过英文考试。保罗每个星期都要留给羊阳一小段圣经,让羊阳读过之后再用简单的英文把内容改写一遍。这个星期保罗让羊阳读的是马太福音书里马利亚与约瑟订婚之后,从圣灵怀胎的故事。经过羊阳改写之后的故事是这样的:

马利亚早上醒来时完全没有显示出即将成为人母的喜悦。她想到了约瑟也许永远也无法清朗起来的眼神,想到了婆家毁婚的可能性,想到了集市里妇人们投向自己腹部的匕首般的目光,也想到了肚子里这个叫耶稣的孩子,和他注定要在十字架上结束的短暂生命。眼泪如薄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后来的日子里,人们开始称呼马利亚为圣母。却很少有人能略过圣母头上的光环,看见她作为一个寻常女人的寻常哀伤。眼泪蓄在她心里的时候是湖是海,流出来的,却只有两滴。

羊阳的英文半通不通,语法和拼写的错误如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石墩,将保罗的阅读路程磕绊得跌跌撞撞的 – 却终于缓慢地看完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这么小的心,怎么装得下这样多的伤痛。说出来一些,就好了 – 他总是肯听你的。”羊阳只是摇头,倚在门口笑,说上帝太忙了,才管不过来我呢。话音未落,只见祈祷台前的一根红蜡烛抖了一抖,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突然间倾金山倒玉柱似地折断了。烛油触目惊心地溅溢在洁白的台布上,如血,也如泪。羊阳的心擂鼓似地狂跳了起来,腿一软,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

那天,当她守着黎湘平渐渐冰冷的身体时,她并没有想到,黎湘平的死只是她在多伦多诸多的灾难的开始。她想报警,又怕自己的英文说不通。情急之中,就给住在城西的黎湘平的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接着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再接着,线就断了。再打,就是忙音了。十分钟后,两辆警车呼啸着停在了门口。羊阳站在窗口,看着初醒的街面被警灯割成一堆桔红色的碎片,三个人高马大的警察在高一声低一声的犬吠声中急急走上她的台阶。她飞奔下去开门,突然有了一阵见到亲人似的放心,身子一软,就昏倒在门厅里。

她在医院里躺了一天。出院后,就被直接带去了警察局。她不懂得她完全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她也不知道她可以当场要求请律师。总之,她急切地回答了所有应该回答和不应该回答的一切问题,并给她不知道答案的一些问题加上了她自以为是的解释。当问答的过程变得越来越冗长琐碎不厌其烦,提问者的口吻变得越来越像审讯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她那闪电式的婚姻已经将她卷入了最深的旋涡 - 她已经成了黎湘平死案的头号疑凶。

事后羊阳才听说,黎湘平的母亲是第一个起了疑心的人。老太太曾经竭力阻止过儿子的跨洋婚姻。羊阳来加拿大的前一个星期,黎湘平曾经和母亲说起过他想更改遗嘱。这就使羊阳有可能成为黎湘平死亡案最直接的受益人。黎母同时向警察局移民局和人寿保险公司举报了黎湘平动用在中国的关系,在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办理结婚手续的情况。黎湘平富有传奇色彩的身世马上成了多伦多各家新闻媒体的追踪对象。当羊阳昏昏沉沉地离开警察局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照片此刻正躺在大大小小的报亭里,很快将流入千家万户的咖啡桌。警察局移民局和人寿保险公司三方的调查,才刚刚起了一个头。警察局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起诉羊阳,然而羊阳的一举一动,却已经完全落入监控之中。

那时羊阳已是无家可归了 - 黎湘平的房子作为案发现场,已经被封。羊阳在难民收容所里暂时住下,便开始找工作。她把皮包里那本看起来很是厚重的地址簿从头到尾地翻过了几遍,才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个硕大无边的城市里,她其实没有任何可以勉强称为朋友甚至熟人的人。一个也没有。她只有自己了。于是她每天仔细地翻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去衣厂做车衣剪线工,去电子厂做流水线装配工,去中餐馆做洗碗工,去咖啡店做清洁工。羊阳试过了很多份工作,几乎没有一份能做过一个星期。不是因为笨,也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警察局移民局保险公司的重重跟踪调查。业主怕事,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急急地辞退了她。

促使整个事件急转直下,朝着有利于羊阳的方向发展的,是黎湘平家庭医生提供的证词。在羊阳抵达多伦多的前两天,黎湘平曾去家庭医生那里开过一张处方。那张处方上的药虽然还没有在加拿大正式上市,却是可以在美加边境的药房里获取的。那种全称叫“伟亚加拉”,俗称为“伟哥”的药,在有心脏病史的病人身上,有时能诱发大面积心肌梗死。而黎湘平正是死于此症,在此之前他已有十几年的心脏病史。医生的证词与后来的验尸报告内容基本一致。

接下来,便是一场热闹的财产争夺战争。用争夺这个词多少有些不够精确,因为从头到尾的过程几乎完全是一个人的战争。羊阳在参战之前就已经被解除了武装。由于羊阳与黎湘平的结婚证是通过不合法途径获得的,所以两人的婚姻就失去了法律效力。于是黎湘平的财产,包括三座在市区的楼房,一幢在郊区的别墅,以及两家制衣工厂,就名正言顺地归入了他母亲和弟弟的名下。羊阳来到福音堂幼儿园做清洁工的时候,没有银行帐号,没有信用卡,也没有支票本。钱包里只有一百三十加元 – 那是出国之前母亲用人民币给她兑换的零花钱。当时是一千加元,后来被她零零星星地花了,只剩了这些。

在破开最后一张百元的时候,羊阳不禁想起了那天夜里,黎湘平贴在她的耳边对她说要一生一世照顾她的话,忍不住笑了一笑。她把一生中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匆匆忙忙地交给了一个总共才见过四面,几乎还很陌生的男人。她从他那里得到的,是一句他还没有来得及兑现的诺言。现在她失魂落魄地赤脚独行在一个冷雨扑面的陌生城市里,丢失了她有过的和可能拥有的一切。他却在哪里呢?他和她中间隔的是一条漆黑的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他救不了她。但是她却救了他。她知道他是带着那样的满足走的。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在这样极至的快乐中上路呢?她的心里便有了几分宽慰。

羊阳闭着眼睛,烛泪结成的花瓣在她的脑海里渐渐延伸开来,填满了所有的空隙。世界后来只剩了一种颜色,一种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暗红。她看见自己像一只在雨中失去了翅膀的蜻蜓,渺小无助地栖息在花瓣的中心。“我的命,早在你的掌管之中。”她听见了自己和上帝的对话。“你让别人做阳光吧,我需要的,不过是一条平坦一些的路。”静默之中响起了轻轻一声回应似的叹息。“中国的女子,都这样勇敢吗?像你和路得?”那是保罗的问话。

勇敢?勇敢是一个多么无奈的辞。羊阳想起了那个叫路得的同胞女子,用那双缠过又放开的历经磨难的脚,日夜兼程地从省城赶回温州的情形。路得一定没有预想到,她无限绵长的孤独一生,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如果有选择,路得一定更愿意绵羊般地藏在约翰的怀中,把约翰和他们的孩子作为她生活的全部景界。可是路得没有选择,所以她只能选择勇敢。天底下只有失却爱情的女人,才会选择勇敢的。羊阳想这样对保罗说,可是她最终保持了沉默。他不会懂的,因为他是牧师。牧师在世界里钻得太深,见过了太多的人,听过了太多的人生故事。牧师深知关于人的一切,牧师却不知道人。

“约翰一生里最大的成功,就是成就了路得。是路得照亮了约翰无比平淡的后半生。你知道吗?”

羊阳刚要转身离去,保罗突然从身后拥住了她。保罗的胸膛很硬实,也很柔软,唤起了羊阳很多关于温暖的久远记忆。羊阳突然就有了哭意。眼泪如惊涛骇浪在心中汹涌地撞击着,撞得她遍身生疼,眼中却只是干涩。方知道,她已经在多伦多这块土地上把眼泪流完了。

她转过身来,用双手环住了保罗的腰身。他很高大,她的手舒展开来,刚够绕满。她的头娇小地埋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倦鸟似地歇息在她的头上。他们像两棵静静的树木,在寒冷的冬日里身首相缠地相互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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