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11)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3:06

事隔多年,垂老的约翰 . 威尔逊坐在他波士顿郊外的小平房里,享受那饱实得带了些重量的秋日阳光时,仍能清晰地回忆起路得从省城归来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路得回乡的那天是个礼拜天,鸿屋学堂放假,住校生都进城玩去了。路得没有找到人,就直接去了约翰的住处。天色有些晚了,秋风渐渐起来,暑气却还没有消去。暮色里知了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呱噪着。路得走得热了,汗水将她剪得齐整的短发湿成大大小小的圆圈,贴在她的额头和颊上。当然使她出汗的还不仅仅是天气。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月白斜襟上衣,一条青布宽摆裙子,白线袜上露出短短一截小腿。这样的学生装束对小城的人来说还是一道新奇的景致,路得觉得脸上身上到处贴满了好奇滚热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她有些窘迫。三年的离别不算长也不算短,刚好叫她捡拾起了大城市的新潮,却又不够使她丢弃小城人的本份。她不停地用手绢擦着额上颈脖上的汗水,可是她的脚步并没有因此慢了下来。那天她归心似箭。

路得走上约翰门前的石阶时停了一停,旧事如烟丝丝缕缕升腾而起。九年前她曾经像野狗似地躺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施舍。那天约翰弯下腰来把她抱进屋时,她注意到了他澄蓝色的眼珠和唇上金黄色的胡须。这样的色彩搭配在她看来有些怪异,却又有些莫名的亲切。蜷在约翰怀里的时候,她清晰地记住了他身上的复杂气味:有一丝油垢味,有一丝洋葱味,也有一丝汗味。许多年以后,岁月把她压榨成一个无悲也无喜的干瘪老太。遥望山那边海变成了洋的地方,她依然可以毫不费劲地回忆起独独属于约翰的那种气味。

轻轻地推开那扇古旧的木门,屋里半明半暗,路得看见约翰斜靠在藤椅上闭目恬息。地上掉了一本书,是班杨的《天路历程》。路得拾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突然发现里边夹着一页纸。这页纸似乎已经被打开合拢过许多次,折痕上已经磨起了毛边。上面只有五行字,没有台头,也没有落款,像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也像是一首刚刚开了个头的诗 – 是用英文写的:

路过冬日寒冷的原野,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倾诉。

如果

我拐入另外一条小路,

不知是否会遇见,同样的一棵树。

路得将纸条折起来,放回去,心却无由地颤了一颤。朝西的窗口漏进丝丝缕缕的夕阳,将约翰的脸涂上一层铸铜般的光亮。约翰比三年前清瘦了一些,颧骨很高,眼窝很深,两片薄薄的嘴唇像两爿门,闩起了一丝安详的与世无争的微笑。路得忍不住伏下身去,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脸上。她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潮水,在心的地方汩汩地汇集流溢,渐渐地充盈了她十七岁的身体。她像一枚初熟的满含汁液的果子那样,饱涨得几欲在第一阵秋风里爆裂。她的舌头温软地探开了他的唇。这是一次崭新的经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宁静的门里竟藏匿了一个如此深邃又如此鲜活的世界。她的舌间突然就有了生命和力度。

约翰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醒了过来。坐起来,恍恍惚惚之间,他看见了一室光亮。柔软。温暖。清明。灿烂。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找到了光源。他看见了一张刚刚脱下稚气披上第一丝风情韵致的脸。他毫无防备地被那一双碳火般的眸子烧伤。他听见他的生命骨架在炽烈的火焰中不堪一击地轰然倒地,散成无法收拾的一堆。虽然他具有了所有的碎片,他却再也无法组装回一个原先的自己。燃烧是在瞬间发生的,他没有想到的是,余烬竟会长长地延及了他的后半生。他颤动着下巴,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是梦吗?是梦吗?

路得笑了,笑声如铜铃在四壁来回碰撞,发出嘤嘤嗡嗡的回响。“约翰,你是不是梦见过我?”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滑稽,路得后来才意识到是因为她省略了“叔叔”二字。路得坐在约翰的脚边,紧紧抓住了约翰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很大。她抓不全他的,反而被他整个团住了。“路得,我的小路得啊。”约翰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时候楼梯响了起来,一个女人窸窸窣窣地走下楼来。女人一只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扶着腰,步子有些笨重。“亲爱的,晚上吃鸡蛋面可以吗?”在走下楼梯的那一刻,女人抬头看见了路得,两人同时吃了一惊。路得刚嚷了一声“萝丝琳  . . . . . . ”,就突然怔住了,因为她注意到了女人丰满低垂的胸乳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路得夺门狂奔而去。看不见路,看不见人,也看不见树,只觉得耳边有风嗖嗖擦过,口鼻之中有一些飞尘的味道。当她终于腰沉腿软地停下步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了一片矮坡上。身后站着约翰。约翰面色苍白,气喘嘘嘘,双手紧紧地捧着胸口,仿佛心已经掉在了手上。坡上没有树,却前后左右地种满了一丛丛茂密的野葵花。硕大的花朵追逐着日尽之前的最后一缕夕阳,扬开金黄色的灿烂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

路得仰脸问天。天无语。只有鸽群从头顶飞过,鸽哨声悠悠地不绝如缕地融在暮霭之中。

约翰一把将路得抱起来 – 正如她小时候那样。他想告诉她,他和她之间的阻隔不是岁数,不是种族,也不是人群。站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一个威严的上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用消瘦却依旧有劲的双臂,高高地举着娇小的路得,颤颤地走进了葵林深处。夕阳像一只腌坏了的咸鸭蛋,蛋黄稀稀地腥腥地淌满了天与地的交界之处。

当然,约翰 . 威尔逊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历史在磕磕碰碰地走过一个世纪之后,会发生如此惊人的重复。他的嫡亲孙子竟然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遭遇了另一个中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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