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雁和灵灵在财求家住下, 便天天有人来请吃饭, 财求一概替母女两个推辞了, 只让在家吃。百川笑老头子有独霸假洋鬼子的嫌疑, 弄得人人受罪, 天天吃你煮的猪食。财求抡了拳头, 说你个浑球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 你姑和你妹子是要在家陪我的。百川脖子一拧, 拧出两条蚯蚓似的青筋:“谁是我姑了? 我姑好好的在广州呢, 嫌我亲戚不够的, 一路瞎认。”
末雁知道百川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在藻溪落下脚, 百川就从来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姑。能含混过去的地方就含混过去, 实在含混不过去的时候, 就用一个“她”字或是一个“你”字来胡弄了事。
吃过饭, 总有客人来, 当然是看末雁和灵灵的。大多是黄氏宗族的亲戚, 末雁虽然在母亲出殡时见过一些, 终究还不认识。财求一一介绍, 其中就有辛寡妇财来财得等家的后代, 都是老实本份的乡镇人, 说穷也不算穷, 说富也说不上富, 与财求的家境相比, 就多少有些落泊了。说话的神情上, 就都有些巴结财求, 替财求做面子的意思。从这些人身上, 末雁看到了母亲信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母亲没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那份本来属于她的生活, 也许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里的那片天地。那么母亲也永远不会与父亲相遇, 那么母亲就会有别的丈夫, 别的儿女。也许那个黑夜就是一个契机, 是造就了末雁存在的一个契机。隔着五十年的沟壑来看母亲的乡党, 末雁想替母亲说几句狠话, 话到嘴边, 却都瓦解成了细细碎碎的叹息。
命啊, 这就是命。
客人三三两两的来, 都不空手, 带的自然都是乡下的土产, 有柚子笋干发菜腊肉卷式凉席, 等等等等。起先末雁总跟人解释多伦多华人超市里什么都不缺, 后来便懒得说了, 由着礼物堆了半个屋子, 却暗暗交代财求等自己走后再慢慢给人送回去。
客人来了, 坐着, 呼噜呼噜地喝着茶, 拘拘谨谨地, 很快就将那几句客气的话说完了。毕竟隔了两个世界, 可以和末雁讨论的话题极其有限。
你家有车吗? 是什么牌子的车?
你家房子几层楼?
才两层? 不都说你们外国住几十层吗?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呀?
交税? 交它做啥? 什么政府不政府的, 你挣几个钱, 藏起来, 他知道个球。
说到这一步, 财求就起身送客了。财求送人送得远远的, 一路往人口袋里塞着物件。末雁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却也猜得出那是在推来推去。就问百川财求在做什么, 百川说分红包呢, 谁叫你是洋客呢? 末雁气急败坏的, 说这是什么风俗呀, 我也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啊。百川对灵灵眨了眨眼睛, 说你妈跟你爸急的时候也这样吗? 灵灵说才不呢, 我妈跟我爸坏就坏在从来没有脾气。末雁越发气急了, 说灵灵你还不给我闭嘴。百川嘻皮笑脸地挡在末雁和灵灵中间, 说要鼓励小孩子说真话嘛。这回就轮到灵灵急了, 说谁, 谁是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末雁捂了嘴笑, 说活该, 两边不讨好。
百川才收了笑, 说你跟老头子客气什么? 我爸的公司这些年这么红火, 你猜最早是谁给批的许可证? 是你爸的老部下。老爷子存了这么多钱, 花点在你身上, 很该的。
灵灵在家呆得腻味, 就问有地方上网吗? 百川说全镇就有一家网吧, 还三天两头死机, 你要不怕就去试试。
三人就一同去了。
网吧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吧主见百川进来, 就拍手, 说欢迎诗人带领外国友人光临。百川扔了一根烟过去, 说少废话, 你小子好好的给我端几杯冰镇杨梅汁出来, 别拿那破糖水来胡弄人。那人果真就进去后边端了几杯冷饮, 往台子上一放, 一片雾气。灵灵喝了一口, 凉得直嘬腮帮子, 说比去北极还过瘾。
吧里总共才三台电脑, 一人一台开始上网, 慢如爬虫。灵灵终于上了路, 大呼小叫, 说妈妈妈妈爸爸一连来了五封信, 问我们在哪里, 为什么不跟他联系。末雁一看自己的信箱里都是些垃圾邮件, 就没好气, 说那你赶紧送封信过去, 告诉他你妈在藻溪找了个后爸, 准备把你留在这儿了。你吃不饱穿不暖, 整天以眼泪洗面。
灵灵呆呆地看着末雁, 半晌, 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变了。”末雁哼了一声, 说你妈要早变就好了, 这会儿思变也晚了。
母女两正逗着嘴, 末雁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 是有人来信了 - 却是一个末雁不熟悉的网名。短短的几行字, 没有台头, 也没有署名:
年岁, 在你面前的时候, 是一条
无法逾越的河
在你身后的时候, 是一条
微不足道的缝
今夜我不想河, 也不想缝
今夜我只想你
姐姐
末雁吃了一惊, 却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 回过头来, 百川正坐在屋角远远地看着她, 两眼如炬, 烧得她一身燥热, 汗流如潮。犯了一会儿怔, 想回信, 却又不知写什么好。
后来便从皮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 按上面的地址用英文发了一封信:
汉斯: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北极的那个日落?我猜想你已经忘了, 可是我没有。
从那个日落到今天, 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离了婚, 现在和我的女儿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 渐渐挖掘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这样, 在母亲身后才开始点点滴滴地了解她。
到这个小镇, 原来是想体会索罗到沃登湖生活的感觉, 可是在寻找简单的过程中, 我可能又一次陷入了没有预料到的复杂。
我会继续等待你的信。
多伦多的 雁
刚送出信, 叮咚一声, 又马上收到了一封信, 是从汉斯的信箱发过来的。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一封来自海德堡大学的自动回复信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给汉斯 . 克林博士的来信。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 我们亲爱的汉斯在今年十月十二日于北极考察途中不幸身亡。
汉斯驾驶的货机是在从加军基地到育空机场的途中失事的。那天的云层很厚, 云层的色彩和形状都与地面的冰层非常接近。在低空飞行中, 汉斯将地面的冰层误认为云层, 导致飞机坠落在冰川之中。飞机上的十二名成员, 当时有八名成功地爬出了飞机残骸, 汉斯是其中之一。当时地面温度在零下二十四度, 汉斯将自己身上的抗寒装置让给了其他人。六个小时后当救援飞机抵达现场时, 还有六位成员活着, 只有汉斯和副驾驶员, 却因失去了抗寒装置而以身殉职。
汉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更是一位真诚坦率朴实的朋友。他的去世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损失。
但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 汉斯不希望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他希望你能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下的温暖和快乐而感到欣慰。
海德堡大学工学院
末雁计算了一下日期和时间, 汉斯飞机失事的时候, 她正坐在从育空飞往多伦多的飞机上, 读索罗的《沃登湖上》。末雁觉得有一片厚重的败絮般的云层, 正从脚底缓缓地升腾起来, 盖过脚面, 盖过身体, 盖过眼睛, 最后没过了头顶, 身体和感官渐渐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叱不去的混沌。
末雁扔下鼠标, 头重脚轻地走出网吧, 坐到了路砑上。夜风起来了, 秋叶开始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秋虫声间间续续地传过来, 一季里最后的荧火虫还在野草之间飞舞, 划出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圆圈。
末雁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汉斯, 汉斯。我不信他们说的。也许你不希望别人悲伤, 但你一定是希望我悲伤的。你说过我要是能哭, 我的病就好了。你是要我流泪的。只是谁能想到, 你是以这样的方式要我流泪的呢?
末雁满身找手纸, 却在兜里摸到了一条手绢 - 那条在母亲的老房子里找到的手绢。末雁摊开手绢擦脸, 眼泪瞬间湿透了手绢。五十年后的眼泪和五十年前的眼泪带着不同的缘由在这块失却了劲道的旧布上相聚。布角上的那朵莲花在夜风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开了, 开了。”
末雁坐了一会儿, 坐得背上有了热度, 就知道是百川跟出来了。便头也不回地说:“我头晕, 带我回去。”
百川交代灵灵在网吧里等着, 便带着末雁回了家。
财求不在家, 屋里黑着灯, 狗低低地吠了几声, 认出了人, 便将身子矮了, 在百川脚边绕来绕去。百川正要伸手开灯, 却被末雁拦住了。末雁伸出一根手指, 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百川的手, 两根交缠的手指在黑暗中结出一朵灿灿的花。
百川引末雁上楼, 在楼梯拐弯的地方, 末雁转过身来, 摸摸索索地吻住了百川的唇。钟在那一刻停止了摆动, 偌大的世界, 突然空了, 只剩了两根火热的舌头, 深深地, 久久地, 刀光剑影地交战着。
百川一把抱起末雁, 进了屋。床吱呀一声, 将末雁吞了进去, 又吐了出来。百川的手异常地灵活起来, 在黑暗中几乎毫无阻隔地探着了末雁的衣扣, 和衣扣底下那大片大片的温软和湿润。那天百川的手指像一根细细的魔棍, 伸向哪里, 哪里便生出水和火来。
末雁的两腿紧紧地箍住了百川的腰, 脚跟蹬在硬实如铁的肌肉上, 先是软绵的, 试探的, 后来就渐渐地生出了些劲道。她有多少力气去蹬他, 他就有多少力气来抗她, 蹬得越狠, 抗得也越狠。蹬的和抗的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力气。
后来末雁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又马上为那样响亮的呻吟深感羞愧。末雁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发现了自己, 又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可以是火, 也可以是水。欲望在茫茫荒漠之中潜伏了五十年, 却在这个有些燥热的暗夜里突然完成了水和火的蜕变。
越明, 你去死吧。你老婆离老, 还有几脚路呢。末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 牙齿咬得格格生响。
百川用手背擦拭着末雁身上的汗, 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末雁问笑什么, 百川却不回答。末雁用小拇指捅了捅百川的肋骨, 百川怕痒, 身子就麦芽糖似地扭了起来。
“我说, 你的那一位, 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你这副疯样子吧?”
末雁的心, 咚地一声从水和火之中砰然跌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醒了, 四周依旧是深不可测的荒漠。
便坐起来, 下了床, 爬在地上满处找衣服。找不到, 只好摸索着打开了壁灯。
床上百川一声惊呼, 末雁抬头, 猛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灵灵。灯影里灵灵两眼深黑若井, 身体笔直木然, 一如墙上的挂图。末雁慌乱地套上衣服, 扣子扣错了位置,衣襟无措地团皱在胸前。末雁惶惶地站在灵灵对面, 隔在母女中间的是一片浓得涂抹不开的沉寂。后来末雁颤颤地伸出手来抓灵灵的手, 灵灵突然触了电似地惊醒过来, 飞也似地跑出了屋子。
末雁追出屋来, 灵灵早已跑出了半条街。路灯把灵灵的影子拖得很长, 末雁一路踩着灵灵的影子, 只觉得脚已经离开了身子, 自行其是地狂奔。两耳呼呼的灌满了风, 口鼻之中都是尘土的味道。两人不知跑过了多少盏街灯, 渐渐地, 灯稀了, 路窄了, 树却浓密了起来。灵灵突然停了下来 - 原来两人已经跑到了藻溪边上, 再无可走的路了。
末雁猛地搂住了灵灵, 灵灵使劲踢蹬, 末雁死活不肯撒手。突然臂上麻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疼的感觉, 方醒悟过来是灵灵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一起瘫坐到了地上。灵灵布袋似地软了下去, 将脸埋在膝上, 身子团成一个球, 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末雁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犁过灵灵汗湿的头发, 久久无语。
夜已经深了, 云却依旧浓郁, 月亮穿过云影的时候, 水面就裂成了千点碎银。虫声嘹亮如琴, 从这岸响到那岸, 经久不息地遮掩了水底下一切的声息。
“孩子, 妈妈实在是, 太孤单了。” 末雁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