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藻溪(11)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07:25

这天后半夜, 天突然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一滴的, 后来是一丝一丝的, 再后来便是一条一条的, 刀似地砍着地。风掴在玻璃窗上, 铮然有声。末雁睡不着, 睁眼看着曙色从竹帘的缝隙里一鼻子一鼻子地探进来, 屋里的家具渐渐有了些轮廓, 便暗想自己大概离家太久了, 竟全然不记得江南也有这般狰狞而固执的雨。

起了床, 来到饭桌上, 众人都有些讪讪的, 低着头, 只看自己的饭碗, 却是无话。这顿早餐便吃得持久沉闷而难以下咽。

财求不知情, 就拿筷子咚地敲了敲百川的额头, 说你个浑小子昨晚酒吃多了? 怎么这么蔫头蔫脑的? 百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算是回答。灵灵却啪地一声将碗放了, 搂了狗, 坐在门坎上愣愣地看雨。雨在门前的小路上积成一条小河, 河面又被雨敲出一个个的洞眼。旧洞眼来不及回复, 又有新洞眼生出, 满目都是疮痍。

却听见饭桌上财求吩咐百川, 去镇上买些香烟瓜籽话梅糖回来 - 若是雨一直不停, 今晚唱七的人就得进屋。香烟买好的, 有熊猫买熊猫, 没熊猫买中华。带一两盒阿诗玛, 万一有人爱抽云烟。百川又嗯了一声, 半晌, 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 说女人家吃的东西, 我不会买, 要不, 你跟我去?

灵灵突然放了狗, 走过来, 说:

“我看见了外婆。”

众人吓了一跳, 财求问你梦见她了? 灵灵摇摇头, 说不是梦见, 是看见。早上我起来开门, 外婆就坐在门外哭。

末雁便训斥灵灵:“胡说, 你多少年没见过外婆了, 怎么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 外婆穿的是小姨结婚那年你给她买的那件衬衫, 胸前有朵康乃馨的。”

众人的脸都白了。

财求颤颤地问:“你外婆她, 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问外婆为什么哭, 外婆说 . . . . . .” 灵灵突然迟疑了起来。

“说什么?”末雁着急地问。

“说, 问财, 财求公就知道。”

众人便都看财求。财求仰了脸看天, 下颏抖抖的, 仿佛随时要从脸上掉下来。抖了半晌, 才喃喃地说:“妹子你有话跟我说, 别吓着孩子。”

便放下饭碗上了楼。

那天财求就一直没有下楼。

后来末雁进了财求的房间。

外头的雨停了, 太阳却没有出来, 云很浓郁, 只隐隐地带了些光的意思。屋里有些暗, 却又没到点灯的时候。财求在床上躺着, 似睡没睡, 眼睛突然就塌陷下去, 下巴尖利如刀。

“那年把我妈关在屋里的时候, 你也在场?”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财来带人跑出去捞我大外婆的时候, 是指派了你守住我妈的, 对不对?”

财求不说话。

“我妈不是逃走的, 是你放走的。”

财求依旧不说话, 左脚的那半个指头, 却痉挛似地抖了一抖, 六指伸张开来, 如一朵猝然开放的梅花。

“你放走我妈不是没有条件的。那群叫得最响的人里, 其实只有你, 才真正沾到了我妈的身体。”

“我妈到温州城里的时候, 是带着身孕和我爸结婚的。”

财求猛然从头底下抽出一条枕巾, 紧紧地盖住了自己的脸。枕巾底下起起落落的, 先是急, 后来就渐渐缓了下来。

那天夜里, 财求突然中风。抢救了两天, 终于抢救过来了, 却已半身瘫痪, 不会说话了。醒来后只是一遍又一遍吁吁地叫, 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有人猜测他是叫正从广州赶回家来的儿子华元, 也有人说他在叫死去不久的远房堂妹信月。

这一切, 末雁都是不知道的, 因为末雁已经走在路上了。

三十六朵莲花开,

一朵更比一朵白。

鼓声响起来了。鼓声节奏极慢, 被风撕扯得长长的, 鼓点和鼓点之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在山水之间穿走的, 是那个唱词的人。唱词人听不出男女, 声气里似乎有着男人的苍凉, 也有着女人的凄惶。声调起伏如锯齿, 高亢时穿云裂帛, 将夜空割成残渣碎片; 低沉时游丝散线, 将人心细细地牵着, 留也留不得, 走也走不成。

末雁知道这是唱词人的开场白。每一朵莲花, 都是有关母亲的一件事情。三十六朵莲花一朵一朵地开起来, 母亲的身世, 也就要在这个夜空之下徐徐展开。

末雁似乎看见财求站在门口, 殷勤地给男人递烟给女人递小吃的情形。百川呢? 今夜大概是没有百川的。百川经不起这样的故事。没人经得起。

有女生在紫东院,

颜若藻溪六月莲。

末雁现在明白了, 母亲一生为何如此沉默寡言。母亲的所有真性情, 都已经被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 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那片沉寂底下也许有母爱, 只是母爱在坚冰底下, 末雁看得见的, 只是坚冰。末雁的目光无法穿越坚冰, 末雁的目光在还没有穿透坚冰的时候, 就已经被坚冰凝固成了另外一坨坚冰。

末雁也明白了, 母亲生前为何坚持要让自己送骨灰回藻溪, 因为母亲期待着她去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可是, 纵使她捡起了所有丢失的碎片, 她也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母亲和她之间, 隔的是一座五十年的山。她看得见母亲, 母亲也看得见她, 然而她却没有五十年的时间, 可以攀过那座山, 走进母亲的故事里去了。她和母亲都已经等得太久了, 错过了可以爬山的年龄。

可是, 现在她还有时间走进女儿的故事。女儿的故事里会有许多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小秘密, 可是女儿的故事里再也不会有山一样沉重的大秘密了。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末雁搂着灵灵, 急急地朝长途汽车站走去。

“请你别碰我。” 灵灵抖开了末雁的胳膊, 冷冷地用英文说。

  

                                                                           初稿2004.10.12-12.4

                                                                           二稿 2004.12.18于多伦多圣诞之前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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