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10)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10:27

章亚龙去尼亚加拉赌场接王晓楠,正遇上大风雪,满天飞絮刮得路都不见了,车像一只肥白的虫子在高速公路上笨拙地蠕动着。走走停停的,王晓楠的胃就颠簸得很是难受起来。随手抓过一个塑料口袋,便又哇哇地吐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吐完了,脸色煞白如纸。章亚龙吓了一跳,问要不要把车停在路边歇一歇?王晓楠摇摇头,就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两人半晌无话,后来章亚龙叹了一口气,说:“你再怎么折腾自己,他也是看不见的。”一句话说得王晓楠红了眼圈,忍不住流下泪来。章亚龙也不劝,由着她窸窸窣窣地哭完了,擦净了脸,才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盖到她身上:“睡会儿吧,到家叫你。”

开到家,已是半夜。王晓楠下了车,脚下一滑,就摔到了雪地上。章亚龙伸手去搀,却摸着了一只滚烫的手掌。进屋拿出体温表量了,竟是三十九度多。就马上要开车去医院,王晓楠只是不肯,说去急诊室等两三个小时,还不如在家躺会儿。章亚龙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几片退烧药,让服了。又去厨房煮了一锅红糖生姜汤,逼着王晓楠喝了驱寒。正喝着,床头的电话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王晓楠也不接,由着它响到疲软为止。章亚龙注意到王晓楠已经把电话上的留言机关了。后来电话又响了几回,一回比一回声嘶力竭。王晓楠听得腻烦了,就把电话线给拔了。章亚龙见王晓楠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湿湿地出了些热汗,就吩咐夜里要盖好被子睡觉。正要走开,却听见王晓楠轻轻地叫了一声:“亚龙,”从被窝里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来,对他说:“陪我一会儿吧。”声气里竟带了几分凄惶,平日的果断尖刻突然都不见了。章亚龙就将屋里的大灯关了,只剩下幽幽的一盏台灯。又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握住了王晓楠的手。那只手裹在他的手掌里,是柔柔软软的一团。起先是没有多少份量的,后来就渐渐地沉了起来  -  便知道真是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次日清晨。王晓楠一觉醒来,太阳穴尚隐隐生疼,嘴里甚是苦楚。暗朦朦的曙色里,突然发觉章亚龙歪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她的手。这才把头天晚上的事一一想了起来。就摸索着下了床,只觉得头重脚轻,满眼晃着金星。靠着墙歇了一歇,将气喘匀了,才颤颤地去衣柜里拿了一床毯子给章亚龙盖上。谁知章亚龙就醒了。章亚龙一醒,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体温表给王晓楠量体温。见烧已退了好些,脸色也比昨晚清朗,就说:“你依旧躺着,我去给你煮一碗热汤面来吃”。王晓楠果真躺了回去,却忍不住笑:“看不出你这么能体贴人。你们家琼美倒是个有福气的。”章亚龙听了这话,脸色骤变,笑容一丝也无了,起身就走出了房间。王晓楠暗想这个叫琼美的女人也不知做下了什么事,竟让章亚龙如此提也提不得,放又放不下。

一会儿工夫,章亚龙就回来了,手里端了两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清清淡淡的只放了些葱花榨菜,上头铺了两只黄灿灿的荷包蛋 – 那颜色香味都很是诱人。两人果真是饿了,也顾不得多话,就呼啦呼啦地吃了起来。王晓楠怕滞食,不敢多吃,只吃了半碗就放下了。就问章亚龙是在哪儿学的画。章亚龙说是工人文化宫美术班打的底子,后来又在师范学校的美术系进修了半年 – 实在算是玩票的,当不得一回事。王晓楠忍不住啧啧惊叹:“那科班出身的也不见得有你这份感觉 – 再好的训练,学的也都是技巧,感觉是爹娘给的。生下来有就有了,没有你也摹仿不成。”章亚龙听了虽不吱声,心里却很是得意。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屋里有鸟儿啾啾地叫了几声 – 那是王晓楠的挂钟,指针中间坐着一只红脯罗宾鸟,时辰一到就要跳出来鸣报钟点。王晓楠一看挂钟,就吓了一跳:“都什么时候了 - 你老板还不开了你。都怨我,害得你一夜没睡好。”章亚龙却依旧坐在那里不动身。王晓楠又催了一回,章亚龙才咧嘴一笑,说:“还上什么班呢?衣厂都关门了。”王晓楠就吃了一惊。想起章亚龙是没有身份的,没有身份就没有工卡,只有衣厂这样的地方才肯雇用这种工人,图的是最便宜的劳动力 – 两下都不敢声张。若丢了这份工作,再找一份也不是十分容易的。家那边还不知有多少人在指望着他的钱呢?如此一想,心里就有些难受起来。沉吟了片刻,才说:“前几天我去央街买东西,看见那儿大大小小地开了不少画廊。我虽不是行家,也看得出那些画都不及你的。要不咱们合伙找个店铺做画廊  -  也不用专门卖画。有生意就卖画,没生意也可以定制镜框,翻晒照片。你看能学得会不?”章亚龙半天没有回话,王晓楠猜着了他的心思,就说:“资金我包了,你出力就是了。”章亚龙就嗨嗨地笑,说:“我知道你要说这个 – 这个世界上就有两种人总爱惦记着钱。”王晓楠问什么人,章亚龙说:“有钱的和没钱的。”王晓楠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了,又问章亚龙:“怎么样 – 画廊的事?”章亚龙依旧不肯认真回答,一路打着哈哈:“有钱人怎么总喜欢包,不是包人,就是包事。我看上去一无所有只有力气,你看上去一无所有只有钱。咱俩要是合作,真叫共产主义 – 物尽其用,各取所需。”这本来是一句没心没肺的玩笑话,却突然触着了王晓楠心里一个埋藏了多时的痛处,就愣愣地呆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章亚龙瞧见王晓楠的脸色,便知自己把话说拧了,想解释,又觉得越描越黑,只好“咳”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 你犯不着为我这种人生气。这钱若是你的,一百万我也敢用。若是他的,我一分一厘也不能动。”

王晓楠听了心里不禁动了一动。细细地将这话想了一遍,只觉得里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私情的,却又没有一个字是与私情无关的,思绪竟很是烦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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