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9)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10:04

王晓楠与许韶峰再次相见,是六年之后的事了。

那时王晓楠在电视台里已经不再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字号了。台里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地叫她一声“王老师”,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同事,在领导不在的场合里开始戏谑地称她为“王头。”“王头”在台里采编并主持一个叫《角角落落》的节目。节目很短,隔周一次,每次只有半个小时。拍的都是些灰色调的与大悲大喜无缘的小人物,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的小故事,没想到收视率还挺高。

有一天临下班,社会新闻部的两个小记者拿了几张餐券来找她,说是京城闹市区的一家自助餐厅开业,请他们去捧场。王晓楠看了看餐券上的名字,说这地方我知道,不是一般的贵。一张餐券值一二百块钱呢,哪是白请的?吃了是要给人做宣传的。那两人就没心没肺地笑 -  所以才叫上你嘛。吃了再说,实在逼得紧了,就说你们《角角落落》只拍穷人,哪天变穷了再来找我们,一定给帮着宣传。王晓楠心想自己回宿舍一人呆着也是无聊,不如跟他们去胡乱凑个热闹,就骂了声:“不怕挨刀哪你们,”果真跟着吃请去了。

到了餐馆,自然宾客如云,光花篮,就堆了一整个前厅。来的人个个油头粉脸,西装革履的,偶尔有几个相互认得的,就挤过人群大声寒喧握手。大多数和王晓楠一样是来打秋风的,只看盘子不看人。王晓楠嫌闹,又怕餐厅老板认出她是电视台来的,就挑了些蔬菜水果,一个人找了个僻静角落躲起来慢慢地享用。

正吃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说:“还真想大隐于世呢。”王晓楠回头一看,竟是许韶峰。六年没见,发福了好些,大样子上却还依旧。王晓楠一眼就认了出来,两人都有些意外的惊喜。彼此伸出手来握着,就半天没有分开。

许韶峰没穿军装。身上那套银灰色的西装和腕上那块白金表,都不像是市面上的寻常货。许韶峰那天看起来很像回事,只是丝毫没有军人的痕迹。王晓楠就问:“什么时候复员的?”许韶峰听了便笑:“说你不懂吧,兵才复员,官叫转业。”王晓楠也跟着笑:“那好,官是什么时候转业的?转业都干了些什么?”许韶峰就不笑了,认认真真地说:“啥也不干,就等着星期三看《角角落落》。” 王晓楠心里热了一热,暗想这个许韶峰几年不见,果真有些长进,竟很知道怎么说好话了。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一会儿别后的事,许韶峰就把手里的盘子放了,拉着王晓楠往外走去:“什么东西,要味道没味道,要颜色没颜色,倒大街上猪也不碰的,还敢标这个价。不如我们找个清静地儿煮方便面吃。”也不容王晓楠回话,两人就到了街上。许韶峰朝街对过招了招手,王晓楠以为他要打的。就有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地停了过来,里边走出一个穿得很是齐整的小年青,朝许韶峰恭了恭腰,说“许总请。”王晓楠才知道这原来是许韶峰的座骑。

进了车,许韶峰就同王晓楠一起坐在了后排。车子剪刀似地割进了一街的灯火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裁出一条窄缝来。许韶峰吩咐司机开些音乐来听。司机一开录音机,排山倒海似地滚出来崔健的“一无所有,”直震得车玻璃沙沙地抖。许韶峰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有没有唱小康的,怎么天天是这一无所有的穷调调?”司机听了,也笑,果真就换了个轻柔些的流行曲来听。许韶峰侧过脸来,问王晓楠“结了吗?”王晓楠摇摇头,也问许韶峰“离了吗?”许韶峰点点头。王晓楠不知道许韶峰离的是第几次了 – 两人都没提上回的那封信。

后来车就在一座高楼跟前停了下来,两人坐电梯到了第十一层楼,走出电梯迎面就是一个办公室,墙上有块大金匾,上面龙飞风舞地印着“韶远国际旅游公司”几个大字,署名是京城一个有名的书法家。许韶峰见王晓楠盯着牌子看,就嗨嗨地笑:“这遍地的水货里头,也只有这个匾是真的。做生意,总想把名字起得大些 - 在你们文人眼里,总归是一个土字。我中学同学里有一个哥们,他老爷子在国家旅游总局管点事,能提供点信息财路,我俩就挂在旅游局下面,合伙开了这个公司。”

两人就在会客室坐下了,王晓楠看了看那会客室的装修很是富丽堂皇,不像是个小家当,就猜想许韶峰这些年大概真是发了。问总共有多少雇员?许韶峰说不算当地雇的导游,真正来上班的约有十四五个人,工资册上的就比这个数目多多了。王晓楠不解,问不上班怎么会在工资册上?许韶峰只瞅着她笑,却不说话,王晓楠突然明白了过来,就叹气:“不能怪干部不好,只能怪你们的本领太高。”又问有些什么旅游路线?许韶峰说:“远的游香港澳门星马泰,近的游京津卫,不远不近的游苏杭三峡九寨沟。不过这些线路都是老皇历了,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我们这里的特色不是这些。”说着递过一叠宣传资料,王晓楠略略翻了翻,都是些“井岗山怀旧之旅”,“万水千山长征路”,“伟人故地吃住行”,“延安窑洞夏令营”等等等等,许韶峰很是得意地告诉王晓楠:“这才是我们的特色菜。刚推出来的时候,是想打部委机关离休老干部的市场,谁知后来来报名的都是些小年青,忙的时候一天五条线路三十个导游都排不过来。”王晓楠听了,暗暗佩服许韶峰的脑子,就想起当年采访许韶峰时,众人只当他是为了升官唱高调,才说专业对不对口无所谓。到今日才看出来,那几年在部队管设备更新换代,倒让他早早地学了些商场的招数,却真是他的兴趣所在呢。

这时候里头就叽叽喳喳地走出一群下夜班的女孩子来,走到门口,猛然见到会客厅许韶峰正陪着一个陌生女客说话,就折了回去。回去了也不肯老实规矩地呆着,都挤在过道里咕咕地笑。许韶峰喝了一声:“有话到外边说,笑什么笑?”那群女孩子果真就一一走了出来,倒不怎么怕许韶峰。为首的一个忍着笑低声说:“许总你说过领导有重要会议时我们不能打扰 - 我们也没什么学问的,怎么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呢?”许韶峰指着王晓楠说:“这位是电视台的大记者,你说重要不重要?”那群女孩子异口同声说了声“重要,”就齐齐地围过来看王晓楠。其中有一个就认出来了:“你就是,你就是那个. . . . . . ”,“就是”了半天也没把名字说出来。王晓楠就推许韶峰:“喂,管管你的部下。有这么看人的吗?又不是猩猩。”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翻的。好不容易笑完了,为首的那个女孩子就趴到许韶峰耳朵跟前说:“许总你赶紧把人家追过来吧,我们好去电视台看拍戏。”许韶峰挥挥手,说:“这事容我拿个方案出来。去吧,去吧。”一群人才磨磨蹭蹭地走了,一路走,尚一路笑。许韶峰又是得意了一番:“听不出口音了吧?全是我们一手训练出来的。没有一个是北京人,都是从山西陕西湖南招来的。一能吃苦,二对旅游景点有感情。”

待人都散尽了,许韶峰就招呼王晓楠到办公室里头转一转,王晓楠只是不肯:“知道你气派大,我们现在是贫富悬殊,再看下去我没法回去过我的日子了。”许韶峰就叹了一口气:“我的穷日子,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一个月七八十块钱的工资,管爹管妈还要管两个弟弟。那时候,谁都看着当医生的强,只有你没有把我看死。”

王晓楠想说:“其实我也没想到,”却终于没说出来。许韶峰送王晓楠回家,这回是自己开的车。到了宿舍门口,王晓楠下了车,许韶峰把头探出车来,说:“我没吃饱,你好歹给我煮包方便面吧。”王晓楠说:“我从来不备方便面。”许韶峰涎皮涎脸地不肯作罢,说水总是有的吧,我渴着呢。王晓楠无奈,只好请他进来坐。王晓楠因是单身,在电视台只分到了一小间房,虽也花了些钱略略地装修了一下,毕竟还是寒酸。许韶峰在沙发坐下来,大衣也不脱,只骂暖气不足。王晓楠笑笑,说:“京城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就是这样过冬的,抱怨的却是另外的百分之五。”许韶峰意识到王晓楠似乎有些情绪,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略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王晓楠下班回家,邻居递给她一个包,说是快递公司送过来的。王晓楠回屋打开来一看,是一床南韩产的真丝面料鹅绒被。王晓楠把被子抓在手里,只觉得轻如蝉翼柔如春水 - 一下子就猜到是许韶峰送的。不免想起那年张敏在北京街头给她买羽绒服的事来,便感叹女人对男人可以有千种好法,男人对女人的示好方式却是如此雷同单一。又不想去问许韶峰,认定他总会打电话过来的。谁知这一等就等去了一个月,许韶峰那里一点响动也没有。王晓楠终于沉不住气了,就按许韶峰名片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过去。电话铃一响,那头就有人接了起来。一听到那个底气十足的“喂”字,王晓楠一时语塞。许韶峰一笑,说:“我知道你会打电话过来的。”王晓楠隔着电话,脸上就有些臊,嘴上却依旧是硬:“凭什么?”许韶峰过了半晌才轻轻地说:“为了那六年。”王晓楠不说话,心里却很是感动。

这年年底电视台照例给所有的节目按收视率排出档次,王晓楠的《角角落落》归在“尚好”这一档 - 前两年都在最佳档。王晓楠心里就不是很受用。过了两天台里的头找她谈话,说收视率只能代表节目质量的一部份,媒体对社会的引导意义有时比收视率更重要。王晓楠只道是领导明白她心里的委屈,特意来化解的,谁知那头话峰一转 – “当然我们也要正视收视率这个现实,看能不能有所改进”。在绕了几个弯之后,领导终于涉及到了正题:“你看我们能不能依旧由你来编这个节目,再从广播学院物色一个主持人?”

王晓楠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就直接回了家。其实电视台里有很多面大镜子,有从上往下照的,也有从左往右照的,有二维,三维,也有四维的。可是王晓楠此刻只愿回家照她那面窄小的穿衣镜。王晓楠在镜子面前站了很久。侧身。正面。低头。仰首。微笑。沉思。怨恨。无论哪个角度哪种表情,她看见都是一张还算年青的脸。眼角的那些细纹,必须非常挑剔地观察才能发现。可是摄像机已经习惯了她的这张脸。习惯的另一层意义就是疲乏。摄像机在狠狠地使用了她几年以后,终于厌倦了她的脸。摄像机从来不怕得罪任何一张脸,因为京城有太多年青的充满新意的脸迫不及待地要和摄像机亲近,摄像机已经被那些成千上万张的脸宠坏了。

王晓楠从宿舍里出来,信步走到街上。天阴了一整个早上,到这时就飞起细碎的雪花来。街上的人流裹在厚重的冬衣里,缩头缩脑地朝她走来,又离她远去。一切似乎都与她相关,一切又似乎与她全然无关。行走在熟悉得几乎熟视无睹的街景里,她突然有了一种深切的几乎带了一丝恐慌的陌生感。在这个充满了机会的硕大无比的都市里生活了八九年之后,她第一次觉得她依旧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寄人篱下讨生活的外来妹。京城把她高高地举起来,其实只是为了再把她狠狠地摔下去。

后来王晓楠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许韶峰打电话。电话是秘书接的,说许总在开一个重要会议,暂时无法听电话。王晓楠突然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地对秘书说:“你们许总就是在开政治局会议,也要把他找出来。告诉他有一个叫王晓楠的女人,问他想不想结婚 - 我就在这里等回音。”

五分钟之后,秘书回来了,说:“许总请王小姐定个时间。”

那年春节,王晓楠和许韶峰在京城登记结婚。许韶峰给王晓楠的结婚礼物是一只一克拉的白金钻戒和一座位于城郊的小别墅。这两样礼物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派上用场。钻戒一直锁在保险柜里,别墅离单位太远,王晓楠不愿意在路上耗费太多的时间。结了婚之后的王晓楠,堂而皇之地加入了电视台里等待分房的大队伍,没多久就分到了一个两室一厅的中等单元,和许韶峰搬了进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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