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8)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9:42

王晓楠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在报社工作了一年多,就通过公开招聘考到京城一家新成立的电视台当了采编记者。那几年里,像王晓楠那样重点大学毕业有本事也有点相貌的单身女子,是很难被社会遗忘的,尤其是在京城那类充满了伯乐也充满了千里马的地方。她们一如钉子,即使被重重叠叠地包裹深藏着,最终还会在几经颠簸之后从包裹中破孔而出的。尽管后来在人事关系调离一事上王晓楠遭遇了可以用“万水千山”来形容的艰难历程,她毕竟很早就离开了枯燥乏味的文字编辑工作。在单调刻板的办公室生涯还没有在她脸上画下永久性的记号时,她就非常及时地翻开了她人生中截然不同的一页。

王晓楠到电视台之后选作的第一个专题片,就是关于部队年青军官的。确切地说,是指那批高等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军官。王晓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从平淡无奇又广阔无边的军营背景里剥离出来,把他们的故事添上绿色之外的其他颜色呈现给观众。王晓楠的节目出现在一个军队已经失却了惯常的神秘色彩,其功能已逐渐退化到不再被社会瞩目的太平盛世里。在当时人人致富的社会主旋律里,王晓楠的主人公和他们的故事似乎在唱着一支小小的反调。然而在缺少反调的日子里,微弱的反调引起的注意有时却可以胜过强大的正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王晓楠在电视台的首次亮相就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这个成功为不久之后她成为京城知名的栏目主持人铺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  那是后话不提。

许韶峰是王晓楠制作的军队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许韶峰是同龄军官中资历最老的,十六岁入伍,后来被保送进入一所部队系统的医学院,到那时已经有将近十五年的军龄。许韶峰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像他的同学那样进入部队医院当医生,而是被分配去协调管理部队医院的设备更新换代和技术人员培训。在那个异常强调专业对口物尽其用的时代背景里,许韶峰其实不是那种常规成功故事的原材料。可是王晓楠在一片反对声中坚持要选用他的故事,用较为通俗的话来说,王晓楠对许韶峰有知遇之恩。那时许韶峰的同班同学中已经有人当上了住院总医生,而许韶峰却连一个盲肠小手术都没有动过。可是许韶峰却是他们中间第一个被提拔为正营级干部的。正营级在今天的标准里如同小数点之后的第三四位数,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在当时却是许韶峰的同伴们近乎奢侈的梦想。

当王晓楠和她的摄制组跨进许韶峰那个显然经过精心布置的办公室时,摄影师马上把镜头对准了墙上那一排框裱得整整齐齐的奖状和奖章。王晓楠请许韶峰解释这些奖状和奖章的由来,许韶峰嗨嗨地笑了一笑,说:“你要听哪个版本的?是开着麦克风的,还是关了麦克风的?”王晓楠就是在那个时刻注意到了许韶峰的不同之处。许韶峰和他的同伴们一样,都想急切地通过媒体成名,但是许韶峰不像他们那样小心翼翼地掩掖着他的企图。在一片巨大虚浮的喧嚣声中,这一点小小的诚实,却突然使王晓楠产生了一些感动。

王晓楠还注意到了许韶峰的高大英俊 - 王晓楠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仿佛都是这个样子的。矮小懦弱的男人走不进她的视野。那天是个极热的夏日,许韶峰没有穿军装。许韶峰穿的是一件极为普通的白布衬衫,但是他臂膀和胸脯上的肌肉使得那件再普通不过的衬衫突然间有了深刻的内容。他们之间的谈话很是顺畅,如同一股在平坦的山道上行走的溪水,几乎完全没有障碍地自由流淌,即使是在镁光灯和麦克风的注视之下。当然那天的谈话并不都是通过语言进行的,其实眼睛也有很多的参与。当她问起他的家庭情况时,他突然有了小小的一个停顿。随后他说了一句“不随军”,就不再往下说了。这是那天全部的对话中出现的唯一一个阻隔。分手时他表现出一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回应她的道别。后来她才明白,其实在那时他就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还会见面的。

后来王晓楠就全心投入了这组节目的后期制作。再后来她又全心投入了节目带来的成功情绪之中。再后来她就接受了一组新的节目。日子由这些后来和再后来循环往复地充填着,许韶峰带给她的短暂感动就渐渐失落在忙碌之中了。生活的隧道太长也太灰暗,那些短暂的火花是很难长久地照亮一个人的行程的。三个月后当楼下传达室打电话上来告诉她有一个叫许韶峰的人要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她当时正在和总编谈一个新节目的创意,谈得兴起她竟然忘了他在楼下等她。当她最终想起来时,他已经在传达室里坐了将近半个小时了。穿军装的他和穿衬衫的他很有些不同,军装使他显得成熟而又威严。她看了他好几眼才把他认了出来,她脸上惊疑交加的表情使她在那一刻里突然有了几分未经世事的清纯和单一。他觉得自己多年堆积的世故顷刻之间像一片雪花融化在她的目光里。当然他没有这样告诉她,至少在当时没有。他站起身来,而且站得很是挺直。他双腿紧闭,双肩高耸,扬起右手,突然对她行了一个威严而标准的军礼。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到她手里,就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传达室。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她追着他跑出办公大楼。她自然是追不上他的。她看见他的步子从容而又坚定,后来他就化成了熙攘的街景里一个小点子。可是他一直没有回头。这是他设计已久的一个亮相动作。他知道只有采用某种别具一格的戏剧性方式,他才有可能进入她的视野。

她打开了他的信。信有两页纸。第一页纸上是一首诗。诗很短,没有署名:

默默的等待中,

指间溜过了多少

无风的夜晚。

天上星星,个个都很亮。

为了那一个,

却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路过你的窗前,

想问

你的灯火是否为我而亮?

可是我不敢。

夜是沉沉的网,

隔开了你

在窗的那端。

在窗的这端。

这是许韶峰对王晓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与求爱模式最接近的感情表白。后来王晓楠多次问过许韶峰这首诗是写的还是抄的,许韶峰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的问题。他总是笑笑,不置可否地反问她:“你觉得呢?”

与第一页纸里的浪漫情怀相比,第二页的正文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严峻。

我是在一年以前经战友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这个妻子的。

许韶峰在写到“妻子”这个词时使用了一个引号。

她家在天津,我在北京。我们是通过书信联络交往的。四个月前我们登记结婚了。

在写到“结婚”这个词时,许韶峰又一次使用了一个引号。

然而我们仅仅只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我们始终没有住到一起。因为在筹备婚礼的前夕,我无意中了解到她有相当严重的作风问题,在当地名声很坏。

看到这里王晓楠忍不住抿嘴笑了一笑。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了,“生活作风”这一类的词语虽然有时还在一些场合出现,在更多的场合里却已经被另外一些听上去不那么严肃的词语所替代了。

但是促使我决定离开她的不是上面的原因,而是我发觉她并不爱我。作为我妻子的那个女人,可以有千疮百孔的缺陷,却至少应该是爱我的。

于是我单方面提出离婚。然而她坚持不肯,并层层告到部队上级。部队正在协助地方调查事情真相。相信手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读完信王晓楠才认识到许韶峰在一些想法上与时尚很是脱节,在另一些想法上又异乎寻常地前卫。好在那脱节的地方正好在皮毛上,那前卫的地方倒是在骨子里。因了骨子里的那点前卫,皮毛上的那些脱节就不显得那么迂腐,反倒有了点意外的幽默。其实王晓楠是从心底里有那么点喜欢许韶峰的。

可是她还是把他的信锁到了抽屉里,不再予以理会。

因为她与张敏那一段长达三年的枝外有节节外生枝的复杂恋情,早已让她跋涉得精疲力竭。在她人生的那个生活阶段,她向往着一种简单直了黑白分明的感情,她再也无法忍受两个人的空间被三个人使用的那种拥挤了,哪怕那第三个人只是一个影子。

当然这只是她没有理会许韶峰的原因之一。其他的一些原因还包括她的生活方式。那时她已经在京城混了两年多,在文人的小世界里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圈子。她的周围不乏对她献着殷勤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一两个让她看得上眼的。

二十五岁的王晓楠那时以为日子是没有尽头的,男人如同长长的旅途中的驿站,错过了一个,自然还会有下一个,他们之间一定是相隔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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