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7)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9:27

许韶峰回国之前,两人将买完房子后剩下的几十万加元,都存进了互惠基金帐号。本金不动,利息用来做王晓楠在多伦多每月的花销。王晓楠写信给国内的旧友,说起这边移民生活的百般无聊,落款时就会写上“惜婆”两个字,谐的是“息婆”的音。

年底的时候,王晓楠收到了投资公司寄来的一封信,报告这几个月来的投资收入情况。粗粗地看了一眼,就觉得钱数不对。在国内钱上的事从来不需要王晓楠上心,到了这里没个商量的人,只好自己学着管钱。就翻箱倒柜地找着了开帐户时签的文件,对了对数目果真少了约有十来万加元。立时就打电话给投资公司,问这几个月互惠基金怎么亏成这个样子了?那头的小姐听了她的口气,就笑:“算你运气好,虽然没赚,却也没大吃亏 - 你看看近来这股市是什么行情?你先生没告诉你?他一个月以前从帐号上取走了十万加币。你们开的是联合户头,谁单独签字都生效。”

王晓楠挂了这头的电话,又急火火地拨了个北京的电话。接通了,就甚是凶狠地嚷了起来:“好你个许韶峰,还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你就一并都说出来 H . . . . .”,那头听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事,就不能慢一点说?多少年了,总是这个脾气。”王晓楠这才听出来是婆婆的声音,就多少有些羞愧,又不便对婆婆细说原委,只好收敛了些火气,问许韶峰哪儿去了。说出差去了。哪儿出差?广州深圳一带。什么时候回来呢?没准。在外边讨债呢,年底要讨不回来,过了年就更没指望了 -  这年头,欠债的大过讨债的。豆芽呢?进住宿学校了,周末才回来。王晓楠听了又是一愣 - 不是说好了要到这边来上住宿学校吗?婆婆就有些不耐烦起来 - 你不在,谁管孩子的功课?他是孩子的爸,还能不为孩子好吗?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不是还没定嘛。王晓楠无话,只好挂了。

许韶峰办好移民手续带王晓楠来加拿大登陆时,头一个星期里不去看高楼大厦,也不去看名山好水,却一直呆呆地坐在公寓门口看天。看着看着,就翻来覆去地问王晓楠:“这天,这天怎么就能蓝成这个样子呢?蓝得让人他妈的想哭”- 好像老婆必须为天的颜色负责似的。到了第二个星期,天依旧还是蓝的,他却不再提想哭的话了。到了第三个星期,他就渐渐忘了天本来可以不这么蓝的 - 那时他已经呆得有些无聊了。许韶峰是在买了房子后的第五天回北京的。飞机场上和王晓楠说好了,这趟回去,最多呆两个月,把人家欠他的他欠人家的债都清一清,再把公司的事彻底交到合伙人手里,就起身回来,顺便把儿子豆芽带来送进私立住宿学校念书。可是转眼五六个月过去了,许韶峰电话里却渐渐不提回来的事了。王晓楠追得急了,那头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说公司的麻烦事多了,一时半刻哪脱得了身。问什么事,又死活不肯细说。王晓楠忍不住和他诉些苦,说这边家里的水管漏了,修了几回也没修好。考汽车驾驶执照,考了三回也没考过,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不开车怎么出门呢?许韶峰开始还讲几句宽心的话,后来就听得哈欠连篇起来,说叫出租车就是了,你又不是没有钱。再不,叫个人住进来,帮你干些杂活。你这还叫苦,有多少人想吃你这种苦都吃不上呢。王晓楠听了,心里一凉,从此不再拿这头的事烦他。

王晓楠放下婆婆的电话,又马上拨了许韶峰的手机。许韶峰的手机是全球通,一拨就通了,是个女声,细声细气地问:“是你吗?什么时候回来?”王晓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正是我。你说我该什么时候回来呢?”那头一听来头不善,顿时就换了种语气,正正经经地说:“我是许总的秘书。许总正在开会,让我替他听手机。”王晓楠冷冷一笑,说:“那正好,请告诉你们许总,他老婆在加拿大让人绑架了,他若是要人,就火速拿出十万加币来。他若不要人了,也得回来收尸。”说完也不等回话,就嘭地一声挂了。

就坐在地毯上发了很久的呆。想给厦门的娘家打电话,刚接通了,听见是母亲的声音,又赶紧挂了。母亲去年得了乳线癌,动手术做化疗放疗加上单人病房高级营养品,一共花了十多万元 - 都是许韶峰付的钱。母亲从此不再说许韶峰一声不好。王晓楠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通讯录来,十几页纸统共好几十个名字,从头翻到尾,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后来还是忍不住给章亚龙拨了个电话 - 章亚龙衣厂的电话号码还是当初他留在租房申请表上的。衣厂正是午休的时候,电话里闹哄哄很是嘈杂。她等了约有十来分钟,章亚龙才来到电话机旁边。听见是她的声音,就愣了一愣。她清了清嗓子,说了半句:“那天的事. . . . . . ,” 就说不下去了。他也不接她的话,由着她尴尬了一小会儿,才噗嗤一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王晓楠“咦”了一声,说谁给你道歉来着?家里炖了西洋参鸡汤,你吃不吃?他说吃,她就挂了。

王晓楠打了这一大通电话,只觉得周身燥热无比,在屋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就抓了一件大衣走出门来。出了门,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只好顺着平常坐车去英文补习班的路线,无精打彩地走了三两站地,两腿就渐渐沉了起来。正想坐车回家来,突然看见街边停了一辆漆得甚是花里胡哨的大汽车,车门大敞着,门外排着一队人。王晓楠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群中有两个是她班里的同学。就问去哪里?说是去尼亚加拉赌场,五块钱一张票,包晚饭。 还有空位置,你去不去?王晓楠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车。

车慢吞吞地开了约有一两个时辰,就到了一个开阔去处。耳里隐隐的仿佛听见些轰鸣,车窗上也渐渐地蒙上了些雾汽。王晓楠知道这是到尼亚加拉瀑布了。谁知车路过了瀑布,并不停下,却一路直直地开进了一幢大圆楼。王晓楠问了同学,才知道这车的司机和赌场有协议,旅客要先进赌场,赌够了才能放出来观光 - 世界上哪有免费的晚餐?王晓楠无奈,只好随着众人进了楼。

进了楼,才发现这楼里的景致反比楼外的明亮。一个硕大无比的圆型屋顶,通通拿来做成了一顶人造天穹。那天也不仅仅是一块蓝天,还飞着些丝丝缕缕的白云。白云是丝纹不动的,动的是天穹。这天穹一转动,云仿佛就动了,天也就很是逼真了起来。又见四围的墙壁上,不是西洋壁画,就是罗马雕塑,一片金碧辉煌。那没有壁画也没有雕塑的空间里,就做了各式各样的店面,卖的是进口烟草,欧洲皮货,非洲艺术品。地上一律铺着酒红色的地毯,几十个年青女招待,手托着饮料盘四下走动,给客人送茶饮。一式一样的瘦高挑身材,一式一样的超短裙,一式一样的殷勤微笑,甜媚却不低贱,亲近又不狎昵。王晓楠只觉得这个地方像是大闹市里的一个艺术馆,像是为富贵人家设计的一家专卖商场,又像是旅游胜地里的一座五星级宾馆。什么都像,却惟独不像是赌场。

同学就拉她去玩老虎机。她的皮包里正好装了两百多块钱的现金 - 原来是想去买吸尘器的。就数出五十块钱来去柜台换了满满一筒的筹码,刚刚投进去四五个,就听见她的机子鬼似地尖叫了起来,吓得她心慌慌地直跳。旁边的同学拍手欢呼起来:好运气 - 老虎口里就叮叮当当地掉下好些筹码来。她接了一筒,没接完。又淅淅沥沥地接了大半筒,才接完。就拿了那个半筒的去给同学玩,自己抱了赢的那一筒,加上原先的那一筒,兴兴头头地接着玩了起来。谁知后来老虎机就很是安静了起来,再也不肯出声了。同学说你把一天的数额都赢走了,还指望它给你出钱呢。赶紧换一部机子吧。她果真就换了几部机子,却依旧不出钱。没过半个小时,就把两筒筹码输光了。又去服务台换了一百块钱的筹码。输几下,赢几下的,拖拖拉拉地玩了一阵子,终究还是都输完了。看了看手表,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实在无聊,又去柜台把口袋里的钱都兑了,换了个一块钱一次的老虎机玩。这次倒是痛快,全是进的,竟然没有一个出的。不到一刻钟,筒就露了底。口袋里再也没有票子可换了,只好下决心歇了,不再恋战。

正好这时晚饭也送过来了,是盒装的意大利比萨饼外加一小杯可乐。比萨饼上浇了满满一层奶酪,王晓楠向来不爱吃奶制品,勉强咬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便沿着走廊逛来逛去看人家赌大筹码的。看了一会儿玩二十一点的,见都是输的,一个没赢,就扫了兴。后来走到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转盘跟前,看见一个精瘦的墨西哥人,半蹲半坐在椅子上,正往台子上放筹码。那人将筹码放得挤挤的,在二十到三十号中间的数字上都堆上了小小的一叠,连边边角角都堆满了。发牌小姐手腕轻轻一转,转盘悠悠地转了一小圈,在一个号码上停了下来。还没容王晓楠看清楚,小姐早将一桌的筹码掸灰尘似地掸得一个不留,单单给那个墨西哥人扔了一大摞子筹码。到第二轮时,墨西哥人并不着急,等着小姐把手扶到了转盘上,才开始放筹码,也是放得拥拥挤挤的。这回小姐用力凶狠了一些,转盘转了几圈才停了下来。众人只盯着墨西哥人看,只见那人又搂进了一叠筹码,竟比上回的还多。小姐的脸色就遮掩不住地有些难看起来。这时里头走出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来,把小姐领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小姐又出来上了台子 - 却不是同一个小姐了。

王晓楠看得稀里糊涂,同学就解释给她听,那个墨西哥人可不是寻常的赌徒,是属于赌精这一类的。这些人从不轻易下注,必是在某张台子边上转来转去观察了很久的,早就摸清了小姐转盘时的手势和下力的轻重缓急,推算出转盘大概会在哪个区域内停下,就把赌注下在那个范围的数字上。这样的赌客,赌场极是忌讳,却又找不出由头来拒绝,只好靠频繁地换小姐来扰乱他的推理。王晓楠听了,大长见识,就说那我就跟他投注,他投什么我也投什么。同学见她早先也输过几百块钱了,都劝她。她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劝?径直去取款机里取了五百块钱,通通换了筹码,回来一看,不仅是墨西哥人不见了,连同学也走散了。只好自己找了张台子,自作主张地下起注来。结果又同早上一样,开门第一炮就红,红了一炮却再也不见颜色了。便越发着急起来,赌注越下越大。那五百块钱不禁输,五把十把就全军覆没了。本想再去取钱,突然想起银行卡上的每日取款限额已到,只好殃殃地站了起来,一个人离开了赌场。路过大厅,在玻璃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两个眼睛红红的如灯泡,头发根根直立,这才明白了赌徒为何十有八九面目可憎。

走到门外,早已是暮色苍茫。天上正下雪霰子。雪霰子落到地上,沙沙的像小时候家里过年炒糖栗子的声音。路边停了两辆城市电视台的车子,有三两个工作人员正扛着黑黝黝的摄像机在拍晚间新闻 - 昨天移民局刚刚在赌场抓住了一个通缉已久的杀人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记者,穿了一套极是精神的玫瑰红西装,胸口别了一个小麦克风,身子在风里冻得抖抖的,在伶牙俐齿地报新闻。王晓楠不禁微微一笑。时光倒移,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在北京的那些年月,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遭冷风一吹,王晓楠才清醒了些,明白自己这半天的工夫里已经扔掉了七八百加币。这七八百加币若换成人民币,也是三四千块钱,那是从前自己做记者时好几个月的工资。章亚龙在衣厂里要打多少个包,才能拿到这个钱数?就有些心疼起来,不由地后悔了自己的孟浪。懊悔归懊悔,终不肯服气  - 自己输的这个钱数,还不够许韶峰一个晚上在歌厅酒吧里的消费。说是招待客户,谁知道是一群什么样猪头狗脸的人呢?由此想开,又想到那个接手机的青葱翠玉般的女声,心里越发翻江倒海似地难受起来。方才吃的那几口意大利馅饼,渐渐地堵了上来,忍不住蹲在冷风里嗷嗷地吐了起来。

吐完了,站起来,看见身边有个电话亭子,就钻进去,塞了一张信用卡,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原来只想查一查家里的电话留言,没想到却有人在家。她顿了一顿,才说:“你,你来接我一下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