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11)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10:52

王晓楠很是憋了几日的气,总不肯听许韶峰的电话。后来实在是挂念儿子豆芽,忍不住接了电话。许韶峰那头自然是轻言慢语地解释了一番:“公司卷进了一堆三角债,债主里头有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规模小,就靠着这么点钱过年。不还了他就是不走人,白天黑夜地赖在办公室里,门都没法锁。这么点债,其实真算是小头。只是现在资金暂时周转不灵,只好先挪了你那边的钱。实在是怕你知道了担心 – 原先想等两三个星期债一追回来就填回去,谁想到你偏偏就知道了。你怎么就不是个省心的命呢?”王晓楠听了虽还是将信将疑,语气上却已渐渐温软下来了。

又问什么时候能把豆芽带过来呢?许韶峰的口气就有些迟疑 - 公司的事,比想像得复杂多了,一时半刻怕是移交不了。豆芽在住宿学校里适应得挺好,功课进步了,身体也比从前壮实。要不,就这样先对付一阵子,等你在那里呆满了三年拿了公民,咱们再做长远考虑?

王晓楠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竟没有个依托之处。这些年不知不觉地靠惯了许韶峰,渐渐的竟不知道怎么靠自己了。她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个庞大的举家移民计划中,也许许韶峰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自己囊括进去。而她则必须孤独地在加拿大住满三年。三年之后,她会得到一本新的护照,可是她也会失去一些旧的东西。三年的时间在人生的某些阶段只是一个和其他瞬间没有太大区别的短暂瞬间,而在人生的另一些阶段却像是一道截然的分水岭。走过了这道岭,若想再回过头来看那边的河,河虽然还是同一条河,水却已经不是同样的水了。岭那边的景致便不再是故事,而只是故事里的背景了。

王晓楠是在情绪十分低落的时候想到出国的。现在回忆起来,她人生的几个重大决定几乎都是在情绪十分低落的时候作出的,比如北上京都,比如向许韶峰求婚,又比如辞职出国。

那年生下豆芽歇过产假回到电视台,《角角落落》的节目早已由别人接管了。接管的是一个年青编辑,原先是一家报纸的娱记。那人追踪的是社会上的新异现像,关注的是异类人的心态变幻,所以节目虽然还叫同一个名字,风格走向都与从前很是不同了。王晓楠从旁看着,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的一个白胖儿子,让人家过继了去给养成了瘌痢头,心里很有几分窝囊和不甘。后来也没排上什么正式节目,一直跟在别人节目里当零工。懒懒散散地混了好几年,才派上了一个新节目,叫《神州书苑》,是介绍新书新人的。内容大多是文化界的事,正是老本行,王晓楠倒是很上了些心去做。可惜纯文化品位的节目,曲高和寡,收视率不高。所以电视台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上了《神州书苑》的文人,都得赞助电视台六万元。王晓楠按台里的规定试了几期,结果不甚满意 – 那出得起钱的,写的东西实在入不了王晓楠的眼界。王晓楠看上了的书,偏偏作者不是出不起钱,就是清高不屑出钱 - 节目的质量可想而知。原先排在周末晚上黄金时段播出的,后来就给挪到了周末白天。再后来又给挪到了周二白天。王晓楠气不过,便常常找台里的头头脑脑理论,说:“我这个节目,是给你们打品牌的。我不信你们这一大堆下里巴人的节目,就养不活我一个阳春白雪,非得我开口问作者讨钱?”领导碍着她的资历,开始还时还耐着性子听,后来见她唠唠叨叨地没个完,便商量着一起躲避着她,暗地里都说这个女人大概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王晓楠在电视台里遇到不痛快的事,回到家里自然也没有好脸色。许韶峰见了,就劝她:“你的这份工,本来就是玩的。你那点收入,还不够在赛特买一瓶进口香水。既然是玩,玩成什么样都好,就是不能玩得太上心。”王晓楠嚷了半句:“我好歹是名牌大学中文系. . . . . . ,” 就咽了回去。生活像一只细砂轮,耐着性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人。十年二十年下来,谁能保得住不被磨平了呢?大学里的那点理想,早已是桃源旧梦了。这种时候,王晓楠就格外怀念死去的张敏。张敏会被日子磨平吗?磨平了的张敏就不是张敏了。张敏是一块花岗岩,砂轮磨不平花岗岩,花岗岩倒有可能磨秃砂轮 – 死亡像一张永久有效的保鲜膜,将张敏所有的优点都鲜活地保存在王晓楠的记忆里。在新潮叠起变幻莫测的日子里,只有古旧的记忆是不变的。不变的记忆相对于多变的日子就显得格外珍贵。许韶峰自知是敌不过这样的记忆的。每当王晓楠站立在窗前,一语不发地眺望着其实没有什么景色的都市夜空时,许韶峰就知道王晓楠又在缅怀她和张敏也许真切地存在过也许仅仅在幻觉里存在过的如歌岁月。这时他往往会保持沉默,等待着她思绪的回归。可是那天他却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时髦的潇洒语气对她说:“要不我化名给你们台里捐它个百十万,指名是给你们节目的,让你尽兴玩几手?”王晓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王晓楠的眼光很冷,仿佛是两潭正在结冰的积水。

那天晚上王晓楠早早地洗了澡换了睡衣,坐在床上看《动物世界》。那天的节目是关于澳大利亚袋鼠的。可是许韶峰知道王晓楠没有在看,因为她始终没有回答儿子豆芽提出的关于袋鼠的任何问题。在节目即将结束的时候,王晓楠突然喃喃地说:“体育部的小王刚刚出国采访回来,说加拿大那个国家不错。”许韶峰当时什么也没说。后来王晓楠半夜醒来,看见床头一明一灭地闪着一颗烟头。“也好,我们豆芽将来上那边的大学。”许韶峰半躺半坐着对她说。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物色合适的移民公司,着手办理去加拿大的移民手续。手续进展的速度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意料,当他们接到那张浅绿色的,印着加拿大移民部大钢印的移民签证时,感觉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临别时,电视台里的同事们设宴为王晓楠送行。那天众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卡拉OK背景音乐里,彼此勾肩搭背一遍又一遍地声嘶力竭地高唱《过去的好时光》。连平时与王晓楠交往很疏的那几个人,也都红了眼圈。已往的摩擦碰撞所结下的痂痕,顷刻之间平服在酒精制造出来的亢奋和宽容之中。只有那个素来和王晓楠有些过结的领导,始终坐在角落里,一枝又一枝地抽烟,一言不发。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才站起来,重重地握了握王晓楠的手,叹了一口气:“可惜了,你。”

这句话后来就像一只蛀虫,一遇到发霉的心境就爬出来啮咬王晓楠。可是王晓楠却明白自己是流出溪头的一股水,无论如何也已经走不回去了。

王晓楠一个人坐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把过去现在将来揉过来捻过去地想了又想,却一直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好无精打彩地打开窗帘看后院的雪景。

后院一片银妆素裹 - 这场雪下了整整五天五夜。篱笆不见了,树不见了,工具房不见了,鸟笼也不见了。看得见的只是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雪包。地上有两行梅花脚印,一路延伸进入邻人的地界 - 大约是松鼠觅食的踪迹。章亚龙穿了一件柠檬黄色的羽绒服,正弯腰跪在雪地上堆雪人。雪人已经堆了十有八九。肥硕的身子,滚圆的头,眼睛是两颗乌枣,鼻子是一根萝卜。头顶上歪着一顶红帽子,脖子上缠了一条旧围巾。肩上斜插着一根树枝,枝上挑了一角小黄旗,在风里猎猎地飞。旗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不丑,我也很温柔。”王晓楠看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 这个章亚龙倒真像是楚霸王,穷途末路了还能高歌一曲。

章亚龙这些日子除了晚上有时出门一下,白天几乎都呆在家里,闷头作画。她很想问他找工作的事有什么进展,可是她不敢。有时她觉得她和他都是落在水里没有退路的人,他们只能奋力朝前游。她游她的路程,他游他的。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彼此在水里挣扎,谁也帮不上谁的忙。但是他毕竟在水的那一方对她扬起了一面小小的艳黄色的旗子,那是他给她的加油信号。而她呢,她到底为他扬了什么样的旗子呢?

她一声不响地走到了后院,团起一堆积雪,朝他扔了过去。他吓了一跳,但马上进入了反击状态。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在她还在筹备第二次进攻的时候,她身上就已经挨了他的三个雪球。其中有一个不幸落到了她还来不及系上围巾的裸露的脖子上,有些疼,也有些冷。她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虽然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哭,他还是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

为什么你们男人总也不肯让女人一点呢?

她问他。

他蹲下来,脱下手套,帮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因为你不是普通的女人。你不需要任何人对你让步  –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扶她站了起来,拥着她朝屋里走去。她细细瘦瘦地缩在他的怀里,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完全超出了他们原先的预料,又似乎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开始时他有些拘谨,对于女人他毕竟有点陌生了。然而她很快就使他恢复了所有关于女人的记忆。她的身体温软若水地承载附和着他,使他无论是想给还是想要的时候都够运作自如。

当欲望渐渐退却,思绪如沙滩在落潮之水中渐渐呈现出来时,他抚摸着她汗湿的,有了些细碎皱纹却依然明丽的额头,久久无语。其实他很想问她一些事情,一些与许韶峰有关的事情。可是话到喉咙口却如隔夜的沉涩鱼骨,始终无法轻易地吐到舌尖上。后来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是他最想说的。他说:“那天我实际上是替一个朋友看广告找房子的。到了你这里,才认出是你来。你的《角角落落》,我每期都看,而且都录了- 所以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搬进来住。”

“搬进来了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个庸俗懒散的女人 – 半老不老,又自以为是。倒也好,从今往后就绝了你追星的念想。”

章亚龙听了就嘿嘿地笑:“灯泡到了哪儿也是灯泡,星到了个哪儿也是星 - 脸是留不住的东西,早晚都是要老的。只是那留得住的东西,你可别丢了。”

“世上哪还有什么留得住的东西呢?横竖不过是边走边丢的。”

章亚龙叹了一口气:“要真没有一样留得住的东西,人活一辈子也真算是个浪费。加拿大这个地方,不该是你来的。你哪到养老的时候了呢?实在是可惜了,你。”

王晓楠一下子想起电视台那个跟她有些过结的领导临别前对自己说的话,突然感觉到仿佛有一根棍子在心底搅了一搅,泛上来的是隐隐的钝钝的莫名的疼。她只能紧紧地捂住棍子,因为她宁愿容忍长长的隐疼,也不愿承受拔出棍子那一刹那的剧疼。她披衣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可惜的,这是我的选择 - 至少我还有选择的自由。”

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恶毒。在他和她居住于同一屋檐下的日子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了她诸如此类的情绪起落,所以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况且他尚沉浸在肌肤之亲所造成的随意之中。于是他爬到床的那一端去寻找她。他搂住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根,低声对她说:“我没有这个自由,我已经被你锁住了,所以我只能赖在你这里不走。”他不合时宜的随意使她越发恼怒起来。她甩开他的手,冷冷一笑:

“加拿大是不怎么好,偏偏还有人非得做偷渡客呢。”

他听了她的话,突然就愣在了那里。他直直地盯着她看,然而他的眼神却涣散地不知所终地失落在了半空。这样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她看着他拿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房间。她想叫住他,她的嘴唇轻轻地呓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来。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时,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早先的短暂不快。她顾不得洗漱就直接来敲他的门,因为她想起了这天正好是小年。她想叫上他一起去超级市场买菜回来作火锅 – 这将是她在国外过的第一个年。她敲了很久的门,他一直没有回应。后来她推门进去,才发觉他已经走了 -  他连同他简单的行囊。她走进他住过的房间,脱下袜子,赤脚踩在橡木地板上,仿佛在重温他们曾经有过的短暂的肉体接触。她试图寻找他在这个屋子里留下的痕迹,可是她一无所获。她轻轻叫了一声:“亚龙”,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四壁间来回荡漾,发出嘤嘤嗡嗡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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