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裂缝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1:25

南屋的胖老太新近收到了一封信,是她儿子寄来的,说下个月初要回来探亲。老太太的儿子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老太太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儿子的到来。

老太太把屋里所有的旧报纸旧杂志旧衣物都清理了出来,就想腾出个地方铺张大床给儿子睡。老太太又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扫过了灰,放上了耗子药。老太太还专门去新华书店买了几张新年画,把家里墙上泛黄卷角的旧画统统换了下去。这阵子老太太的门前堆满了一筐一筐的陈年旧货,等着要卖给收废品的人。老太太每天出门,都是衣冠不整,一头一脸的灰。

这天老太太很早就醒了,坐在门前对着天光,给她儿子一针一线地缝一个新枕套。清晨的天光带着点湿甜的清香,日头还没来得及把它晒咸。树上的鸟儿也刚刚醒来,她看不见,却听得见,那叫声里还带着几分慵懒。屋里炉子上的粥在发出肥胖的咕嘟声,老太太突然又有了一丝回笼觉的念想,针慢了下去,她靠在椅背上,迷糊了过去,嘴边流下一丝满足的口涎。

后来是嘭的一声响动把她惊醒的 – 原来是四平在院子里踢皮球。四平的爸爸新近给他买了个皮球,四平还没过足瘾,只要得闲了便要在院子里踢着玩。

“四平,你要是踢着了奶奶,送你去公安局!”四平妈从窗口探出身来,斥骂着儿子。

老太太觉得这话里边有一根刺,可是刺埋得很深,她挑不出来。她只能装作没看见这根刺。

“男孩子,这个时候不淘气,你还让他老了淘?”老太太对四平妈说。

西屋的门开了,胡蝶和她的男人手里各捏着一个刷牙杯子走了出来。胡蝶经过老太太身边的时候,老太太抬头朝她瞟了一眼。胡蝶没接她的目光,胡蝶知道只要她一接,就能接出话来。她低着头走了过去,在阴沟边上蹲下来,闷声不响地刷牙。胡蝶一天刷好几遍牙,每一遍都刷得很仔细,仿佛牙里有沙。胡蝶刷牙的时候,头发上的那枚有机玻璃发卡簌簌地颤动着,象一只扑扇着翅膀的红蝴蝶 – 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一件新娘标记。

“这个样子就好了,谁也不说什么了。”老太太没头没脑地说。

胡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是她没接茬。自从那天她和她的男人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之后,胡蝶就很少跟院子里的人说话了。她岂止是不说,她甚至也不听。她堵住了自己的嘴和耳朵,她学会了单单用眼睛活着。

老太太手里的线用完了,就拿了一轴新线来续。老太太的眼神不怎么好,对着天光续了好几回,直瞪得眼角生疼,依旧没能把线穿过针去。老太太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招手叫四平过来帮忙。

四平百般不情愿地过去了,倒是一穿就过。老太太颠颠的进了屋,说奶奶新蒸了点心,给你尝一块。等她拿着一块绿豆糕迈过门槛的时候,她发现四平手里捏着一个纸团 – 是从她家门口捡的。四平把那个纸团渐渐地铺展开来,她的脸色唰地白了下去。

那是一张印刷品的油画。画上是一个穿着蓝布长衫手里捏着一把桐油纸伞的年轻人。年轻人下颌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两眼炯炯,神色匆匆,长衫的下摆在风中掀动,仿佛在赶一段充满了期待却不可预知的前程。

那张画上的人,有一个呼风唤雨让山河改道的名字。

可是这张画已经不全了 – 画被拦腰撕了一个大口子,身子缺了一块,头颅滑稽地浮在了腰上。

“反革命!”

四平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把地砸了一个大坑,院子,树,还有水井都轰的一声塌陷了下去。天还在,地却没了,人脚踩的是一路的虚空。

胖老太眼睛朝上一翻,身子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四平以为她要昏过去了,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双膝着地,在四平面前跪了下来。

“求求你 ……”她嚅嚅地说,把脸埋在了手掌里。有一股浊水,从指缝里慢慢地流了出来。

突然,胡蝶站起来,朝四平走过去。

“给我。”她对四平说。

胡蝶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象蚌壳轻轻一合,把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关在了门外。

在这个院子里,四平其实是最不怕胡蝶的 – 这个常年生活在别人舌头上,又让他瞅够了光身子的女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四平还是把那张残缺了的画,老老实实地递给了她。

胡蝶对她的男人怒了努嘴,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轻轻一按,一股淡蓝色的火苗窜起来,舔住了那张纸。纸慢慢地翻卷起来,变黄,变焦,最后变成几片轻狂的灰烬,在空中飘舞了一会儿,就随风渐渐远去了。

胖老太喊了一声“皇天,”就瘫软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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