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14)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3:20

吟月和吟云从山东回到温州城时,日历已经翻到了七十年代,日子也不像前几年那么闹腾了。花宅的院门大开,裡边的景致一目了然。玉兰树依旧枝繁叶茂,树身上却拴了长长一条绳子,绳子上晾了一串大大小小的衣服,正嘀嘀哒哒地往地上滴水。堂屋的过道上摆着一排蜂窝煤炉。一个剪短髪的女人,正拿着一把蒲扇,蹲在地上呼呼地扇着炉子。引火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青烟从过道裡钻出来,生生辣辣地爬满了整个院子。女人身後有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正坐在地上堆石籽玩。

吟月吟云两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院裡就走出一头通身灿黄的猫来。那猫围着吟月兜了一圈,用鼻子嗅了嗅吟月的裤腿,忽然就将尾巴死命地摇了起来,嘴裡发出呜呜的声响。吟云见了就笑:“这个阿黄,就认你不认我。”

生火的女人听见响动,扔下扇子跑了出来,撩起围裙擦着两隻乌黑的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文川一早就去码头接,怕是两下走散了。”又回头喊那个男孩:“建设你过来叫奶奶姨奶”。男孩百般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石籽,走了过来,却抱着女人的腿,不肯说话。

吟月见那男孩活脱脱是文川小时候的模样,心裡着实欢喜,便伸手要抱。男孩却是一味地躲。女人笑笑,说:“别理他,就是怕生。等厮混熟了,你赶都赶他不走。”便领着吟月吟云进了西厢房。

屋裡摆了两张床,一个大衣柜,一张饭桌,几把椅子,就没剩下多少空间。女人拖出椅子来让吟月吟云坐下了,指指窗外,说:“东厢正间堂屋後院,全让他们占了。若不是文川和我搬回来住,祗怕连这间屋都保不住了。晚上让文川在房子中间拉个帘,隔一隔,先住下再说。”

那男孩趁大人说话的当子,自己打开了吟月吟云的行李袋,看见裡头有一个黑漆木匣子,就拿出来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吟月慌慌地抢过来,放到桌子上。男孩就问这是什么?

“这是你太外公。”

“太外公是什么?”

“太外公是你爸爸的外公。”

“太外公怎么住在这么小的盒子裡?”

“人到老了都得住在小盒子裡。”

女人慌忙呵斥孩子不许瞎问,孩子就櫈子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子。

就这样吟月吟云和文川一家挤在花宅西厢的一间小屋裡住了下来。花自芳生前留下的定息,早在这几年陆陆续续地花完了。连糊火柴盒这样的工作,也不太好找了。单靠文川夫妇的工资,家裡突然添了两个人的费用,日子顿时就紧了起来。文川虽然没有说话,之兰的脸色却渐渐地淡暗了起来。吟云想来想去,祗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剧团。

剧团这几年没排什么戏,演职员都在家裡闲着,办公室稀稀落落的竟没有几个人。团长是新指派的,又是外地人,并不认得吟云。待吟云把前因後果都说了一遍,那人便去找了工资册来查看,说你这么久音信全无,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剧团早将你除名了。你的名额,也让别人顶了 - 谁知道你还会回来呢?

吟云从剧团出来,也不回家,就直接去了市委大院。门口一个持枪的警卫拦住她,问找谁。吟云大声说:“就找你们市革委的丁大年副主任。”警卫说丁副主任正在开会,不接待来访。吟云笑笑说:“我姓花,有重要情况要向丁主任汇报,你可不敢耽误。”

警卫见吟云口气甚大,也不敢拦阻,果真叫了个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裡头就走出一个黑脸老头来,见了吟云,老早就伸出手来热热地握了,一路往办公室引去。

吟云看看老头,说:“这几年干校倒把你身子练好了。”

老头看看吟云,说:“现在喝得惯苞米麵糊糊了吧?”

两人就嗬嗬地笑出声来。

吟云又问老头小军怎么样了?老头说到黑龙江插队去了,祗来过一封信。两人聊了些别後的事,吟云就渐渐地收了笑,将头低垂了:

“那年临走时我说过有话要同你讲,不知现在讲还来不来得及?”

老头也将眼光避开了,说:“你什么时候讲也不晚,我祗是不想催你讲。所以你回来这么久了,我也没去找你。”

吟云叹了一口气:“我没了工作,也没了住处。你说怎么办呢 - 花宅是住不下去了。”

“办法是有的。我的工资不算低,分成三份,你一份,我一份,再留一份将来给小军结婚用,也是够花的。”

第二天,四十三岁的花吟云和五十七岁的丁大年去闹市区的照相馆照了一张两寸的结婚照。离开花宅时吟云祗提走了一隻小箱子和一个长布袋。进了丁家,丁大年笨手笨脚地过来帮吟云收拾好了小箱子裡的东西,就要解布袋上的绳子。绳子捆得很紧,又打的是死结,丁大年试了几下也解不开,便要去找剪子来剪。吟云慌忙拦住,说不用解它了,放在床底下就是了 - 反正一时半刻也用不着。丁大年问是什么东西呢,包得这么紧。吟云说是一把旧琵琶。

都收拾完了,两人打了一盆热水洗了脸,就脱衣各自钻进了被窝。吟云熄了灯,睁着眼睛躺在黑暗裡,却没有睡意。过了一会儿,丁大年的手窸窸窣窣地探进了她的被窝。吟云不吱声,由着他在她身上抚弄着。後来他就渐渐亢奋了起来,揭开被子钻进她的被窝裡来。试了几回,终是不行,言语上就有了几分羞愧:“我真是老了吗?” 

吟云替他掖好了被子,说:“着什么急呢,又不是没了明天。”

两人又重新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下班回家,丁大年提着一个菜篮子进了屋,脸上眯眯的全是笑。吟云瞟了一眼,看见篮子裡是她最爱吃的新鲜豌豆,就搬了个櫈子坐下摘起豌豆来。丁大年捅了捅她,说:

“我来洗,你赶紧去练练嗓子。我今天去过你们剧团了,他们马上要排一出新戏,叫《六女闹海》,讲的是六个女子如何改造海滩的事。演旦角的都挑齐了,演支书的生角,硬是找不到人。从前演生的四个人,一个去年病死了,一个嫁人去了外地,一个倒了嗓子不能唱了,一个正怀着孩子。剧团同意让你去试一试 - 祗是编外的临时工,将来有名额了再给你转正。”

吟云明白,偌大的一个温州城,难道还会找不到一个唱生的?自然是丁大年从中起了作用的,心裡便热了一热。

一个星期以後,吟云以临时工的身份,回到了越剧团,参加《六女闹海》剧组的排练。这出戏排排改改,改改排排,整整排了两年的时间。终於排成了,便从温州演到省城,从省城演到上海,又从上海演到了北京,一路上很是打出了些名气。

在北京汇演的时候,正巧有个香港艺术团也在那裡演出。上边有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看了演出之後,大发奇想,说:“他们能来我们这裡演出,我们就不能去他们那裡演出?这出《六女闹海》,就很有意思嘛,也叫香港人民开开眼界。”

因了这句话,《六女闹海》剧组便意想不到地接到了一个去香港演出的任务。

《六女闹海》在香港演出了五场,散戏後总有当地的华侨来宴请剧组成员。临走那天,当地的温州同乡会出面来为剧组饯行。坐在吟云身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阔太太,花红柳绿地穿戴了一身。一味地誇奖吟云的音色好,殷殷勤勤地替吟云斟酒抪菜,又问吟云家裡的情形。没说上几句话,有个跑堂的小工从身後经过,撞了那女人一下,女人手一抖,半盏子酒就洒在了吟云身上。女人千赔礼万道歉,拉了吟云去厕所擦拭衣服。

两人进了厕所,女人见四下无人,才凑近吟云轻轻地说:“我先生是香港源通总部的经理,我们家姓文,是台湾文家的堂亲。”

吟云吃了一惊,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却不动声色,径自掏出手帕,接了水来擦衣服上的酒汁。女人见吟云不语,就说:

“我知道你害怕,你不用接我的话,我说你听就是了。文暄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剧团要来的消息,老早就打电话过来,托我们来看你的戏 - 他自己不敢来,怕让同乡人认出来,  给你惹麻烦。我们跟了你四天了,今天才得着机会和你说上话。”

女人从手提包裡拿出一个信封来,塞进吟云的裤兜裡:“这是文暄给你们姊妹两个的 - 先前不敢邮寄。他交代说别存银行,用的时候一小笔一小笔地用,省得惹人眼目。”

吟云见那女人说的还对号,才敢问:“文暄他,还好?”

“文家在那边不做百货了,父子俩合伙办了一个文氏企业,专门经营橡胶产品。生意倒做得蛮大的。”

这时又进来了几个如厕的人,两人便都住了嘴,往门外走去。到了过道,女人突然叹了口气,说:“文暄等了十年,才又成了家。太太是苏州人,也是从大陆那边过去的。”

吟云从香港演出回来,便过去花宅探望。进门先递给之兰一叠钞票,说:“我们剧团去香港演出,发了些补助,你先拿去花 - 你婆婆这些年也全靠了你。”

之兰接过来,眼圈就红了。吟云又丢了个眼色给吟月,吟月会意,就起身送吟云出来。到了街上,吟云将自己的手绢捏成一个小包交给吟月:“这裡头是两百块钱。你留着自己用,不必给他们知道。”

吟月说:“你今天是路上捡了黄金了还是怎么的?到处发钱。”

吟云笑笑说:“老丁让给的。他满心想留给儿子,可是儿子又不认他。”

两人又说了回私房话,吟月便吞吞吐吐地问:

“这回在香港,有没有打探到文家的消息?”

“除了演出,就是开会,连街都没上过。进进出出都是集体行动,哪敢私下出去打探这事呢?”

两人便分手各自回了家。

演完《六女闹海》的戏,吟云就转了正,重新成为越剧团的正式职工。没多久,剧团从外头招进了一批新学员,唱旦唱生的都有。吟云的岁数大了,唱不过那些年青的。剧团裡碍着丁大年的面子,也不敢叫吟云停戏,就让吟云改唱了老生。老生的戏少,吟云也不用日日去坐班,日子比过去清闲了,也不像从前那样辛苦练功,身裁就渐渐有些发福起来。幸亏唱的是老生,化了妆,富态些看着反更像。

有一天丁大年下班回家吃晚饭,一时兴起喝了几口老白干。嗓子有些呛,就蹲在地上咳了几声,没想到突然咳出一大口腥咸的血来。也不敢让吟云看见,自己赶紧拿脚去碾了。第二天悄悄去医院检查,查出来是晚期肺癌,早已全身转移了。医生说祗有三个月的时候,却磨磨蹭蹭地活了约有半年。临死时神智倒还清醒,祗是说不全话了。伸出一隻瘦骨磷磷的手来,紧紧捏住了吟云的胳膊,说:“小军。”吟云说:“知道了,”才闭了眼睛。

丁兆军是独生子女,上山下乡本来都轮不到他,却祗因和丁大年呕了一口气,便执意报名去了黑龙江。到了那边才知道什么叫苦日子,却後悔也来不及了。丁大年死後,吟云出面替丁兆军办妥了回城顶替手续,丁兆军回到温州,进冶金厂当了一名工人。吟云本来甚是怨恨丁兆军当年对丁大年的冷面无情,後来见兆军回城第一天就去了丁大年的坟前,眼圈红红,似有悔意的样子,心早软了下来。暗想经历了这一遭,也许他就懂事了,便由着他在自己身边住了下来。

又过了一两年,世道突然起了大变化。有一些人下台了,又有一些人上台了。花自芳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纪念文章裡,被称为“江南著名爱国民族资本家。”源通拖欠多年的定息,一一发还到吟月吟云手裡,花宅被占用的部份,也归还了。

当时丁兆军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四口人住在丁大年从前的市委机关宿舍,很是拥挤。吟云便带着兆军一家搬进了花宅。兆军的媳妇和文川的媳妇不对路子,你说我计较,我说你霸道,彼此总没有好脸色看。起先还只是暗地里较劲,後来干脆就明裡争吵起来,闹得家无宁日。吟云惦念着当年大年对自己的好,每每隐忍不发。後来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了兆军媳妇几句。谁知那女人竟破口大骂起来:

“别以为我们不姓花,就住不得你们花家的房子。当年若没有我们姓丁的,你怕早就饿死在街上了。”

吟云听出来这都是兆军的话,心中如同挨了一刀子,当场气倒在床上,病了几日。

後来文宅也翻修发放回来了,文川一家搬过去住了,兆军媳妇没了对手,日子才渐渐太平了一些。吟月借口在花宅熟门熟路住惯了,便不肯搬过去与儿子同住。背地里却对吟云说:“我插在他们中间这么些年了,总不如自己一人住得自由自在。”正巧吟云也退休了,姊妹两个就搬到了花宅的后院住,将前院留给了兆军一家。两处分门出入,又单独起伙,虽日日相见,却极少往来。

一日吟云在公园练完太极剑回到家来,看见吟月捧着胸口坐在门坎上,脸色煞白,眼睛发直。叫了她几声,也不回应。过了半晌,方喘过一口气来,颤颤地说出一句话来:

“文,文暄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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