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13)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6:33:01

文川高中毕业後考不进大学,在家中闲呆了几个月。正巧街道上有几个老鞋匠合并组织了一家制鞋合作社,缺少一个後生帮工,就招了文川进来当学徒,跟一个姓焦的老师傅学画鞋样,揎鞋梆。那焦师傅有一个女儿叫焦之兰,和文川年岁相仿,在合作社裡当出纳。之兰听说文川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源通百货的後人,就有几分好奇心,每每用话来挑文川说家中的旧事情。文川自幼性情木讷,一开口就脸红。文川越是话少,之兰越是想听他说话,竟渐渐地有些喜欢上文川了。

文川第一年的学徒工资是十二块钱,吟月留了十块作家用。白天自己依旧糊火柴盒子,晚上有时帮人织些毛衣补贴家用。日子虽然还是拮据,却比前几年略微松快些了。每逢月初,便有居委会的人来叫她去学习,检查思想,她就将报纸上看到的胡乱背上几句来对付。她背她的书,众人聊众人的家常闲话,竟也没人真心来听她的。

如此这般地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小城突然就热闹了起来。满街到处都是猎红的旗子,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戴红袖章的人。花自芳终日插上大门,躲在书房里看报纸,越看越惊悸,仿佛字字都与自己有关。颤颤地跑到吟月屋里,说:

“看这天相,凶着呢,要出大事。”

过了几天,就有一队人马来咚咚地敲花家的大门。吟月不在家,祗剩了花自芳一人,蹲在窗户底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那些人敲了一会儿,以为没人在家,才没趣地走了。待吟月回到家来,才发现花自芳浑身湿透,吓瘫在地上已有半晌。

吟云的剧团也开始贴出大字报,上面当然有吟云的名字。吟云那阵子长了个子宫肌瘤,刚刚动了子宫切除手术,正躺在医院裡养病。剧团裡来了几个人,催着她出院,要她第二天就去单位报到,参加学习班。吟云将随身携带的物件草草打了个包,办了出院手续。值班医生从前看过吟云的戏,也算有一两分相识。见四下没人,悄悄跟出来,塞给吟云一张小纸条,说:

“留着,说不定有用。”

吟云打开了,是一张病假单。

外头正是个秋老虎的天,太阳照得她满眼冒金星。刚走出院门,迎面开来了一辆军用大卡车,车厢裡歪歪扭扭地站了十几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人。卡车在十字路口嘎地停了下来,车裡钻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年青人穿了一件草绿色的军装,肩上挎着一个邮绿色的喇叭筒。站定了,就伸手从兜裡翻出一本烟盒大小的红皮书,凑在喇叭口上咿哩哇啦地念了一段书。

吟云祗觉得那人面善,仔细看了几眼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丁大年的儿子丁兆军,心里便吃了一大惊。丁兆军念完了书,走到车角,揪起一个头髪花白的男人来,照脸就是一拳。男人晃了一晃,便有黑血蚯蚓似地从鼻孔中游了出来,落到纸牌上。吟云这才看见了牌子上的名字,竟是丁大年。

自从丁大年由宣传部长升到副市长以後,他就不常来越剧团了。几年不见,没想到就已老成了这样。丁大年大约也看见了吟云,眼神定了一定,就咧了咧嘴。吟云吓得两腿发软,腾云驾雾似地挤出了人群,钻进一条小巷,扶着墙根站下,心跳得要从嘴裡钻出来似的。

吟云喘息了一会儿,略微定了定神,也不敢回剧团,就先回了花宅。吃完饭,早早地睡下了。夜裡风向突然变了,刮起了湿漉漉的东南风,一会儿就沙沙地落起雨来。吟云躺在床上,听着窗棂格在风中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心裡有些惊悸,翻来覆去地竟睡不着觉。

直到街上的竹梆敲过了三下,方渐渐地有些迷糊起来。正在似睡非睡之间,猛然听见有人在笃笃地敲窗。刚开始还以为是雨下大了,再仔细一听才知道不是。就赶紧点灯披衣起床去开门,门外闪进来一个大块头男人来,木头桩子似地往地板上一坐,地板上很快就洇出了一团水迹。吟云刚想说话,就叫男人给制止住了。男人做了个手势让把大灯关了,祗留了豆点大的一盏小灯。这才凑近了,悄声说:

“你千万不要去剧团报到 - 明天文化卫生系统要集中批斗十二个头头,其中就有你。说是学习,其实是哄你去的。”

吟云吓了一跳,问男人是怎么知道的。男人说是下午关在裡头时偷听到造反总司的一个头目说的。吟云叹了一口气,说:“我逃得了明天,还能逃得过後天?”

男人也顾不上羞耻,背转身将外裤解开了,从贴身内裤裡摸出一封信,递给吟云:“你带上这个去找我妈。在我们老区,没有人敢去胡闹。明天一大早有一班轮船去上海,到了上海再转火车。你带了你爸你姐现在就去等退票,省得天亮了人多眼杂。你爸你姐都是有事的人,不如趁现在还没有人注意,先去避一阵子再说吧。”

吟云抽出床上的一条枕巾,来擦男人脸上的雨水。男人躲了一躲,吟云才发觉男人鼻梁上的伤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便忍不住问:“小军他,怎么对你那样?”

男人勉强笑笑,说:“他妈死後,我是管他管得严了一点,难怪他恨我。”便起身要走。

吟云叫了一声:“大年,”头一低,眼裡便汪了一泡眼淚:“我有话要同你说 - 你总得熬过了这一关,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男人点点头,便急急地掩门去了。待男人走远了,吟云才想起忘了问男人是怎么跳过那么高的院墙的。

吟云不敢耽误,赶紧叫醒了吟月和花自芳,将丁大年的话如此这般地重复了一番。花自芳早已老朽不堪,听了这话浑身筛糠似地乱颤起来,竟站立不稳。吟月按着他靠墙坐下了,方略微好些。吟月将吟云支出去准备几样随身需要的物件,自己却跪到地板上,伸手去抠床垫夹缝裡的那个塑料包。花自芳看着,也知道奈何不得,祗好由着她从包裡抽出几张票子来,又将剩馀的拿针线密密地缝在裤兜裡。

缝完了,才去叫醒了文川,让去焦师傅家裡住上一阵子 -  焦师傅家是三代工人,没人敢动他一手指头。吟云掏出那张病假单放进一个信封裡,写了剧团的地址,吩咐文川上班的时候顺路去邮局寄了。

等诸事都交代稳妥了,天也就朦朦亮了。三人走到院中,冷不防头顶嘎地飞过一头老鸦,将众人吓了一跳。花自芳用拳头砸了砸玉兰树干,叹着气,说:“我是回不来了。”吟云“呸”了一声,说:“谁不回来你也得回来,”

便轻轻地拔了门栓,打开院门。三人一前两後地上了街,顺着小巷屏声敛气地走进了小城稚嫩的黎明。晨雾朝他们迎面扑来,湿了他们的脸颊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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