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暄住进了小城最贵的那家宾馆，白天或是过到文宅伴陪吟月吟云姊妹说话，或是随文川之兰夫妻四处走走看看小城的景致。到了晚上，便有各路头面人物来宴请。一餐一种吃法，一夜一处酒家。席上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毕恭毕敬地称他为“文老”，一时伺候得文暄十分惬意。
小城的人在饭桌上还有个习惯，好轮番敬酒。起先文暄不知深浅，祗道是乡情难却，便一杯一杯地喝。酒过三巡，便有人送过某某学校荣誉校长的聘书，问能不能给学校捐一点经费。文暄刚想说让我了解了解学校的背景再作决定。又有人递过一份某某企业合资计划书，问能不能联手开发新产品。文暄揣下计划书，说让我带回去和公司同仁研究研究。话没说完，又有人出示了一卷高级公寓设计图纸，问有没有兴趣投资改建老城区的项目。如此三番之後，文暄渐渐发觉这酒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喝的，对赴宴的事便有些发怵起来。
一日文暄赴宴归来，主人的司机一路开车送他回了宾馆，他不想进屋，却一个人上了街去散步。不知不觉的，就散到了文宅门口。见楼下西厢房还亮着灯，也不敲门，就推了进去。吟云刚刚洗完澡，脸儿红朴朴的，正拿了块毛巾在擦头髪。吟云老了有些发福，胖人脸上的皱纹便不怎么明显，又加上从前练过功，腰身板板直直的，乍一看就比吟月年青许多。
文暄坐在吟云的藤椅上，一边看吟云擦头髪，一边从贴身口袋裡摸出两个温热的咸鸭蛋来，递给吟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咸蛋了，一筷子戳进去，红油流得满处都是。你是最爱吃这个东西的，就忍不住给你拿了两个。”
“市长的宴会你也敢偷拿东西？”
“有什么不敢的？还记得那回我把我爸的英国白金烟盒偷出来给你？”
两人想起那件事来，便一起笑出了声。吟云擦乾了头髪，沏了一盏碧螺春端给文暄，闲闲地问：“听文川说你太太来过好几通电话催你回去，倒真是放心不下你呢。”
文暄冷笑了一声，说：“这年头，还有谁会放心不下我这个酸老头呢？放不下的，是文氏企业这块牌子。这块牌子就是我的皮，人人图的都是这层皮。”
吟云见文暄一脸寞落的样子，也冷笑了一声：“你说清楚这‘人人’是什么意思？我们花家的人从来没图过你什么。”
文暄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吟云的手，大声说：“那年你若不走，哪还会有後来的事？我不怨你，怨谁呢？”
吟云将头探出窗口，看了看楼上，就急急地推着文暄往外走：“你快上去看看吟月，今天发烧呢，挂了两瓶盐水。”文暄松了手，说：“我知道你们都嫌我，”就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文暄爬上了楼梯，却又不进去了，一个人坐在楼梯口发呆。孙子文建设出来小解，猛然看到楼梯上坐了个人，吓了一大跳。文暄有些尴尬，就嘿嘿地笑，说：“阿爷老了，爬不动楼梯，在这里歇一歇。”见文建设也不搭理，就问：“阿娘怎么样了？”
“吃过镇静药，刚刚睡着了。”
“你爸你妈呢？”
“出门了。”
文暄扶着楼梯站起来，说：“不进去吵你阿娘了。阿爷多喝了几杯，让我在你屋裡躺一会儿，可好？”
文建设领着文暄进了自己的屋。文建设的屋裡祗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课本参考书，墙上却贴了半壁的当红明星照片。文暄在孙子的小床上躺下，棕绷床垫在他身下吱呀吱呀地哼了几声。爷孙两个也没有什么说的，文暄就挥挥手让文建设复习功课去。文建设果真就背过身子，打开一本历史考题解答手册，顾自背颂了起来。文建设背的那道题叫“为什么说祗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文暄听着听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文建设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挺滑稽的，是不是？我们这边都考这个。”
文暄连连说：“挺好，挺好，说的有道理。”
文建设又背了一会儿书，文暄忍不住插嘴问：“墙上那些人的歌，你都听过？”文建设说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文暄就指给孙子看，某某的歌是真的好，某某的其实完全是捧出来的。某某唱过一首成名曲之後，就再也没唱过一首像样的歌了。某某从小在国外长大，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不会写，却能把一首长长的中文歌唱得毫无破绽。
文建设没想到老头子对年青人的事也这么在行，就吃了一惊。文暄很是得意起来：“你阿爷别的不会，玩的事，没有不通的。年青的时候，为这个玩字没少惹你太爷爷生气。”
文建设觉得阿爷今天多喝了些酒，松泛起来，不像平日在阿娘跟前那么拘谨，就忍不住问：“那怎么後来倒经起商来了呢？”文暄笑笑，说：“这个你去问你姨奶奶。她们花家几代，也就出了她一个 - 到底是率性活过了一回。”文建设见阿爷说得没头没脑，也就不往下问了。
文暄又坐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悃意上来，就强打起精神来要走。文建设开了楼梯的灯送他出来，文暄摆摆手：“回去读你的书去吧。等阿娘醒了，告诉她今天宴会上我认识了一个神医，是专治中风後遗症的。我记了名字电话了，明日带你阿娘去看他。”
文建设点点头，就回屋去了。从窗口望出去，阿爷的身子很瘦很长，头髪被风吹起来，稀稀散散的像路边的蒲公英。心里就难过起来，咚咚地跑下楼去，走到街上，替文暄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在路边等着车子慢腾腾地停过来，文建设咳嗽了一声，说：
“你别听我妈说的，我不想出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