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3)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5:43:49

其实当年文暄最先认识的是妹妹花吟云,而不是姐姐花吟月。

那时文家和花家都在做百货生意,文家的商号叫广源,花家的商号叫四通。广源由文致远掌管,四通的老板是吟月的父亲花自芳。早先偌大的一个温州城,从城东到城西,也就这两家百货商行。两家一样重货色,一样重信誉,平分秋色,旗鼓相当。人前人後,又是一样的嘴紧,从不褒贬对方一句。可是文致远花自芳心裡,都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以自己为大,过真正的太平日子。两下都明白,两家能比的,也祗能是价格。於是就整日派了探子,来盯住对方的价码。你若卖一千,我就标九百。你若降五圆,我就低八块。你若叫赔本拍卖,我就喊放血清仓。如此这般地彼此折腾起来,两家就结下了怨恨。

这些事,文暄隐隐知道一些,却是不太管的 -  文暄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还是後来的事情。

文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文晖,很早就缀了学,在家帮助父亲料理商行一应大小事务。老幺文旭从娘胎裡出来,便一身是病,一年四季端着个药罐子,实在是个废人。老二文暄,书读得最多,人也长得最出众。可惜诸多的聪明智慧,却不肯放一丝一毫在经商上。终日祗结交一帮文友,不是饮酒看戏,便是聚社吟诗。於是就不怎么受父亲文致远的器重。

一日文暄与朋友饮酒归来,路过一处宅院,遥遥望见一棵玉兰树,斜斜地探出院墙。那一树丰盛的白花中,竟然夹杂了几朵粉红的。文暄甚觉新奇,便拉了朋友走近来看。待走近了,才听见庭院裡隐隐传出吟唱之声。

院门微启,文暄忍不住探头进去,祗见一个年青女子,正将一条腿直直地搁在玉兰树身上练功。女子剪了一个西式头,墨黑的短髪从中间朝两边平顺地分开。上身着一件白仿绸男式对襟大褂,下身着一件玄色香云纱直筒裤,裤脚处用两根丝带紧紧束起。女子且作且唱,一会儿将两手抱紧了腿,一会儿又将身子远远地拉开。那腰身骨骼竟如新鲜的麦芽糖似的,异常柔软纤韧。文暄一时看得呆呆的。

同行的朋友悄悄告诉文暄,这女子是四通商行老板花自芳的二女儿花吟云。花吟云上过金瓯女中,写得一手好诗,弹得一手好琴,也算是一个才女。祗是行为极是乖诞不羁。平时爱以男装示人,且痴迷绍兴戏,终日在家低吟高唱,父母姐姐没有一个管得了她。如今到了及笄的年龄,花自芳一心期盼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将这个女儿嫁出去,好让婆家来管教。

文暄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进了花宅,却按捺不下心中那一份好奇,竟舍不得走开。他发现花吟云不仅穿着打扮上学了男人,唱的也是小生的戏。音色宏厚,低吟时似游丝散线,高歌时能穿云裂帛。时而缠绵悱恻,时而荡气徊肠:

春如过翼,一去无迹,

沈园渐蒙笼暗碧。

别情无极成叹息。

虽有这满目缤纷,

怎及得那一朵钗头颤泣……

文暄听出吟云唱的是《钗头凤》里沈园踏梦的那一段,便忍不住接了下一句:

恐断红尚有相思意,

钗钿坠处香泽遗。

吟云一惊,回眸一看,是一陌生男子,便把腿放下,将脸儿绯红了。文暄见吟云虽是一身男装,却着实是个眉清目秀的媚女子,那副含羞带笑的神情,全不似外人说的乖戾模样。就过去赔了声不是,又自报了家门。吟云听说是文家的二公子,就问他如何也喜欢绍兴戏。文暄说岂止是喜欢,温州乃至省城裡略微出名的角儿,他都听过。陆放翁的段子,谁也唱不过筱丹青的 - 不过你唱的就有几分像筱丹青。

吟云虽是个戏迷,却从未出过温州城。筱丹青的盛名,她是听过的,却无缘见到本人。听了文暄这话,吟云十分得意,抿嘴一笑,说:

“文家怎么出了个你呢?”

那日偶遇之後,文暄时时地也会想起花家的那个奇女子来。想归想,却明白两家积怨已深,两人怕是没有再见的机缘了。就把这事渐渐丢开了。

花吟云的名字被再次提起,是第二年的事了。

广源和四通打了一两年的价格战,两家都渐渐露出些颓败的样子来了。广源要进一批新货,手头却很是紧张,就去找衡达钱庄的老板借钱。广源先前已经在衡达借过两笔款项了,都没有及时归还。衡达的老板这次就不再松口,却拉了文致远坐下,说:

“你我多年的交情,本不该不救你的急。可是借钱祗能救你一时之急,倒不如我给你指点一个长久之计。广源四通两家,原本都是极火旺的生意。为了逞强一时,却弄得两败俱伤。那伤若要补救起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花家的大女儿花吟月今年十九,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家的大公子虽已娶亲,二公子今年二十一,尚未有婚约。那个花吟月我是见过的,无论人品长相,都与你家二公子十分般配。我卖一个老面子,去他家提一个亲。两家若成了亲家,放下前嫌,还打什么战呢?广源开在城东,四通开在城西。一样的货色,一样的价格,谁也不争,谁也不让,各赚各的钱,和气生大财。再说,你文家的祖上在南洋东洋都有产业,你也不一定非得圈在一个屁大的温州城裡蹩死,外头的天地大着呢。”

一席话说得文致远沉吟良久。

那文致远到底还是个开明之士,也不敢独自定下这等大事,回家来就问二儿子文暄。文暄听了,祗说了一句话:“要就要二小姐。”文致远蹙起眉头说:“那二小姐的脾性,你大概也有风闻。”文暄笑笑,说:“不怕的,我管得了她。”文致远奈何他不得,祗好由了他。

那边花自芳夫妻见衡达的大老板亲自来给文家提亲,便知文家已有和解之意。心里打了一番小九九,就顺着台阶应承了下来,却祗担忧吟云死不肯嫁。谁知吟云听说了文暄的名字,竟然含笑不语。

一个月以後文家郑重其事地向花家下了聘礼。订亲那日,两家宴开三十席,款待各界名流。众人皆知底裡,心照不宣。席上文暄第一次见到了吟云的姐姐吟月。两姊妹虽都是清俊女子,个性却全然不同。那吟月虽只比吟云略大两三岁,行事为人上却十分端庄持重。文暄冷眼旁观,心裡则更喜爱妹妹的伶俐娇蛮。

散席後文暄悄悄托人给吟云捎去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是他花了大价钱,特意托人到上海从杜月笙的一个宠妾手中买下的。吟云对文家的诸般聘礼都不闻不看,却对这把琵琶爱不释手。白日搂於怀中把玩弹唱,夜裡挂在纱帐内伴眠,暗喜此生终得一癫狂知己。

那文暄与吟云已是未婚夫妻,又算是新潮男女,本该是大方开放的。无奈小城风气闭塞,他俩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单独出行。文暄便想尽办法找出各样名目聚集一群朋友,邀了花家两姊妹出来,或是郊游,或是泛舟,或是看电影。在人群的掩护下,两人找个机会略略亲近一回,说几句悄悄话。虽不十分尽兴,也算是缓减了一些相思之苦。

吟月看见妹妹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笑,说:“你们俩就这么恋爱下去,不过日子了?你倒罢了,是个女流之辈。文暄是个男人,好歹得有个职业,不能总靠着他父亲过一辈子吧?”

吟云将嘴一撇,说:“你听听,你听听,这话像不像薛宝钗规劝宝二爷的。你操什么心呢?他家横竖有钱。吃光了他家,还有我们家。都吃光了,那文家送来的聘礼,也够寻常人家过半辈子呢。”

吟月祗是摇头不语。

一日文暄买了戏票请花家姊妹出来看戏,是省城绍兴戏名角筱丹青筱丹桂姐妹联袂到温州城裡演出全本《钗头凤》。那晚金瓯剧院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摆满了临时加座。筱丹青出场时,连吃奶的婴孩都停了吸吮。戏唱到高潮处,满场唏嘘。散场後观众将剧院出口围得水泄不通,祗等着一睹名角卸妆後的风采。当姊妹俩终於走出来,仪态万方地朝人群招招手,跳上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开时,吟云如遭了定身法,目光痴滞不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家的时候已近半夜,月色裡已有了些秋露的湿意。吟月和文暄尚在不厌其烦地回顾着筱丹青姐妹的一颦一笑,吟云却怕冷似地紧紧抓住身上的白披肩,一脚一脚地踩着自己的影子,默默行路。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一个重要的计划正在酝酿筹划之中。

这个计划将会改变她和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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