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爸爸!”田林听到楼下一个女孩子清脆、嘹亮的声音,心里一阵激动。呵、这是他的野野,他的宝贝女儿。自从搬出他们家,由于大家都忙、父女俩很少见面,只能通电话。野野和四清离婚後,为相互照应,本想同他住一起;但听说他和闻静的关系也就作罢。方四清走后,他反复思虑,此事对他人保密,但必须让两个人知晓,一是女儿,二是闻静。不仅让她们知道而且要听她们意见。闻静等周末她回来再说,野野必须立刻告诉她。于是他拨通电话要求她尽快赶来。
“野野,上来,快上来。”他在楼梯口招呼。
“爸爸,什么事这么急?”野野登登地上楼,边爬边问。
“进来说。”田林让女儿进屋立即关上房门。
“爸,你怎么啦?”对父亲这紧张和神秘兮兮样子野野确实感到奇怪,在她印象中父亲很少如此。
“你先缓口气。”看着女儿气喘样子田林不忍。
“我没事,你说吧。”
“我今天在曼哈顿被汽车撞了。”
“啊!”野野惊叫, “怎么会的?受伤没有?”
“别急、你看这个。”田林将事故报告书和医院验伤报告递给女儿。
野野认真翻阅。
“对方负全责,”野野看警察签署的现场事故报告书。
“本来嘛,我在斑马线上而且是绿灯。”
“轻度脑震荡,你现在感觉怎样?”野野关切地望着父亲。
“我也说不准,”田林摸摸后脑勺, “头总有点晕有时还隐隐作痛。”
“像这种情况保险公司是应该给你适当赔偿的。”
“我就为这事让你来,听听你的意见。”田林讲了碰上方四清以及其提出的索赔方案。
“你怎么会碰上他。”野野奇怪。
“我也不知道,”田林说, “他说他正好有事路过,而且他正好在史帝夫律师楼做这种事情。”
“他给我打过电话。”
“通过今天的接触我觉着这人确实很精明。”
“本来嘛,你刚发现?”
“刚发现,”田林承认,同时征询, “你看可不可以让他做这件事?”
“可以,”野野很爽快, “你放心,只要有利可图他是很认真很卖力的。”
“这我相信,这家伙确实能干。”
“咱们同他就是做生意,”野野强调, “事情结束该给他多少就多少,一个子儿不少,然後拜拜。”
“这我知道。不过是不是这样做我还有点犹豫。”
“还犹豫什么?”野野奇怪。
“照我的病情、损伤程度最後是否能通过保险公司医生的检验是个问题。”
“方四清怎么说?”
“他说: ‘就看你的,你知道该怎么做。’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做假。”田林苦着脸, “孩子,你知道的,你爸我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可也老老实实、本本份份,一生没做过非分之事。这样做我心里真不踏实。”
“爸,我理解你的心情。”野野思索,半响,说: “现在首要的事实是你的头部受到损伤,外部有肿块、里面也有小块淤血,验伤结论是轻度脑震荡。”
“对。这是事实。”
“脑震荡可能留下后遗症;也可能没有,这话目前谁也不好说,你说是吗?”
田林点头。
“作为保险公司他们总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明明有问题他们也会想方没法证明你没问题,赔偿得越少越好。至于你日后怎样、结案后才不管呢。就凭这一点也要针锋相对,将情况展示得严重些。当然,他们也不会依你的,总要拦腰砍你两刀,最後取得平衡,就这么回事。在美国、没人会帮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爸,你年纪毕竟大了,万一留下个后遗症怎么办?我看你应该理直气壮地进行,别怕。”
“好,依你的。”女儿的话使他心里亮起来。
“爸,我还有个建议。”野野瞅着他,大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什么?”
“如果能赔到一些钱我看你同闻姨将婚事办了。”
“这以后再说。”
“为啥?你俩不好啦?”
“不是;不过我们没谈过这个问题。”
头痛。隐隐、一阵阵、好似有只小虫在头颅里啃啮,又好似一只小锤在里面敲打。他看过方四清送来有关脑震荡、脑损伤方面的书。脑震荡病人最常见症状是头痛。这种疼痛有剧烈、有平缓,有间隙、阵发性,有持续绵延。看来是脑震荡后遗症无疑。
想到这点他就心烦意乱,没精打彩。他不敢想像落下个后遗症怎么办?就凭这一点也得同保险公司交涉,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利。
按方四清所讲条件,上周他和史帝夫律师楼正式签订委托索赔合同,向事故责任人方保险公司索赔五十万美元赔偿金。
驳上火了,他亢奋、紧张同时多少还有点恐惧。
今天上午在方四清陪同下,保险公司将他接到一家医院对他作进一步捡查。CT、脑电图、脑超声、脑血管造影、脑室造影、气脑造影等等脑部检查技术和手段几乎全部用上。
整整折腾一天,够呛!没病怕也会搞出病来。
“这只是开始,”方四清小眼睛盯着他, “作好准备,还有更厉害的。”
“怎么?将我解剖、脑袋切开来看?”
“那倒不会,不过他们会派神经科医生对你进行检查。”方四清顿一下, “那种检查很厉害。”
“什么时候?”
“说不上,”方四清眨巴小眼睛, “反正你按我说的在家等通知。”
按方四清所说,像个真正的病人,他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为照顾他,闻静辞去长岛工作在家陪伴他。
“阿静,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太冒险吗?”他钭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闻静。由于室内暖气开得很高,她只穿一件薄纱衫,里面乳房和身体曲线朦胧隐现。
“你指什么?”闻静交叉双手拦在胸口。
“我曼哈顿衣厂那份工作以及你长岛这份工作都挺不错,如今都辞了,双双呆在家里,万一到头来输了,拿不到赔偿不就太亏了吗?”
“有可能,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走到这一步只能搏一记了。”
“你看我能赢吗?”
“难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五十万你是绝对拿不到的。”
“那能拿多少?”
“我看------”闻静拖长声音, “也就十万八万吧。”
“嗨!”田林叫起来, “就这点钱!”
“瞧你口气,”闻静白他一眼, “好像你有多少个十万八万。”
“我十分之一个十万八万也没有。”田林说, “我是说我死里逃生,脑袋受伤,又花这么多心血,才弄这几个钱,再扣去律师楼的百分之四十,那不太少了吗?”
“这也没办法,保险公司是很厉害的,照你现在这样子我看很难通过他们的捡查。”
“算了,咱们换个话题。”田林手一挥。
“什么话题?”
“我女儿建议同时我也这样想。”
“别转弯抹角有话直说。”
“说了你得答应。”
“那得看什么事情。能答应的则答应,不能答应的则说NO。”
“嗬,原则性真强。”
“少噜苏,快说。”
“野野建议-----”
“不要野野家家的,”闻静打断他, “开门见山,说你自已想说的。”
“我说了我也这样想。”田林鼓足勇气, “野野建议等这次官司结束我们俩结婚。”
“你这算是求婚?”闻静侧着脸,细细迷人的眼睛瞟着田林。
“对,难道不够正规?”
“不,让我好好想想。”
闻静说的确是心里话,她和田林爆发性、闪电式的接触、交往、拥抱接吻,是两颗饱经沧桑、历经苦难和孤独的心的碰撞后迸射的火花。冲动盖过思考,感情淹没理性。不足为训。这一个多月的共同生活她看出这确是个好人;但若与之结婚则得慎重,主要是他年纪毕竟大了,而且既无身份又无一技之长,将来怎么办?这也许过于世俗,但她不能不考虑。
“阿静,请原谅我不该提这个问题。”田林看出她有难言之隐,知趣地说, “我收回。”
“不必收回。”闻静觉得应当给他一个台阶,“暂且搁置,以后再讨论好不好?”
“行,好,听你的,怎么着都行。”田林频频点头, “但是有一点-----”
“什么?”
“我爱你,真诚、永远。”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也是。”她面颊上漾起红晕。
田林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张开双臂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她楼在怀里。疯狂的热吻后他解她的胸罩、脱她的衬衣。
“你干什么?”她问。
“我干什么你不知道?”他嘻笑。
“瞧你这喉急相,”她娇嗔, “难道等不到天黑?”
“等不急了,”他已将胸罩、衬衣扣子全都解开, “我想检验一下。”
“检验?”
“书上说有脑震荡后遗症的病人性欲和性能力也会减退,我们试试。”
“你!?-------”
他啥也不说,只顾操作,很快将她衣裤剥光,赤条条一个。他双手将她托起放在床上,用他那未曾剃过、留有胡须的嘴唇亲吻她的面颊、红唇、乳房直至下面。开始她还躲闪,但很快被煽起欲火,举起双臂紧紧搂抱他------
咚!咚!正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有人敲门。
两人一吓,上下对看一眼,同时停止扭动。
咚!咚!
闻静将田林推下来,拉过被子盖上,自己翻身下床,也来不及穿衣裤,将一件浴衣穿在身上,然後问:
“谁?”
“我。”一个闷声闷气的低音。
闻静哗!拉开窗帘、再拢拢头发,然後打开房门。
是 细胞!
三囡穿一件绣花羊毛衫,白、黑、棕三色头发也梳理过,就是那双细小、爱眨的红眼睛依归。她手里拎一盒小点心。
“你好,”闻静礼貌地招呼, “有事吗?”
“没事,我来看看田先生。”细胞将点心盒放在桌上。
“咦,你这干啥,”闻静说, “楼上楼下的,何必破费。”
“小意思,不值钱。” 细胞眨巴红眼睛, “田先生好些了吗?脑震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心里一直不放心。”
“多谢你的关心。”闻静说, “到底上年纪,撞不起,这几天他一直头疼、嗜睡、而且记忆力严重减退。”
“是吗?”细胞望着露出脑袋、脸朝里的田林,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出不了口。
对在关键时刻撞上门来、坏其好事的细胞田林心里有点恼火但更感到滑稽。真他妈名符其实的细胞,节骨眼上出现,在她几十年的 “细胞”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不知凡几。她却已习以为常。
凭第六感觉,他知道细胞在脑后窥视。她为何对我如此关心?是真心实意、雷锋精神、关心群众;还是别有用心,刺探情报?本打算不理不睬让她滚蛋;可又一想不对,就凭破坏好事这一条也得戏弄她一下,再说她若真是探子也可给她点资料她好去回报。于是好似梦游归来,一面转头一面吱吱唔唔问:
“谁啊?谁一一来啦?”
“老田,是三囡。”闻静说, “三囡来看你啦,还带了点心。”
“三囡?哪个三囡?”田林假痴假呆。
“田先生是我呀,细胞趋前一步,弯下身子,我是李三囡、 ‘细胞’。”
“李三囡? 细胞?”脸对脸田林看得很清楚,风干桔子皮的脸、坑坑里残留着没抹开的护肤霜、眨巴眨巴的红眼睛,哪怕发至摄氏五十度高烧他也能一眼认出来;但是不能认。他绞尽脑汁、搜索枯肠:
“你是?------”
“我是三囡、细胞。”
“细胞?你怎么会变成细胞?好细胞还是坏细胞?可不能是癌细胞。”
“我不是那个细胞,细胞只是外号。”细胞哭笑不得, “我是三囡、李三囡,管房子的。”
“就是管房子的二房东三囡,”闻静大声, “怎么你连她都不记得了,真是!”
“呵,呵,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田林用手拍脑袋一一要确到好处、过之就不好一一抱歉地说,你是细胞、三囡呀!瞧我这记性。”
“他原来记性好得很,”闻静叹息, “就是这次事故,早晨事情晚上就忘记。唉!”
“是呀,脑袋瓜子是司令部,”细胞同情, “这个司令部是碰不得的。”
“是呀!”
“阿唷!------”田林忽然抱住脑袋,他实在不想让这个细胞再呆下去,也许这是赶走她的好办法。
“怎么啦?”细胞问。
“头痛,”闻静说,这几天时常发。”
“要紧吗?”
“不要紧,吃点药就好。”闻静拿起一瓶药, “三囡谢谢你,我看你也很忙,就这样,让他休息吧。”
“好好,我走了,田先生、你好好休息,有事情找我。”
两人谛听着脚步声,直至在楼下消失。
“嘿!---”田林苦笑, “一场活报剧。”
“蒙细胞可以,”闻静说, “对付保险公司的医生怕没这么容易。”
4
感恩节、圣诞节、元旦,日子在焦急和不安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保险公司医生何时进行最後捡验的消息。
田林打电话问方四清,回答是八字方针:充分准备、耐心等待。
只能等待,幸好有闻静陪伴,否则真不知这日子怎么过。
又是十天过去,晚上方四清通知:明天上午接受保险公司方面医生检查。
终于来了!他一夜恍惚、难以成寐。
第二天一早方四清驾车来接,闻静想陪同前往,被方四清劝阻。
“天很冷你在家休息、休息,等我的消息。”田林深情地望她一眼。
天气阴沉、朔风呼啸,路边堆积着已冻成冰的皑皑积雪。方四清闷声不吭,专心驾车,田林也就缄默。
汽车上高速公路,行驶十几分钟、下来,七拐八弯在一幢医院大厦前停住。
“感觉如何?”泊好车、解下身上保险带方四清这才问。
“头疼,”田林指指脑袋, “真的,这段时间一直头疼。”
方四清审视他,这一个多月的幽居生活和沉重思想压力使他变得苍白、病态和忧郁一一这正是他希望的。
“今天负责检验医生叫哈默思,是位神经科专家,这老头很厉害。”方四清介绍。
“嗯,”田林哼一声, “谁担任翻译?”
“由保险公司指派,不过我也会在旁边。”
“行。”
“别慌、沉住气、一切按说好的。”
“知道。”不知为啥听到这些话田林心里就不舒服。头疼。
“给。”方四清从衣袋里取出一粒粉红色药片。
“干啥?”
“吃下去。”
“吃下去?”田林瞅着方四清幽深、难以捉摸的小眼睛, “这是------”
“放心,不是毒药,”方四清笑笑。 “我的利益同你一致。”
“那是-------”田林仍想弄清楚。
“我们那儿医生给我的,我也说不出药名,反正对你有好处。”
田林瞅着药片:美丽的粉红色。
“吃吧,”方四清催促, “时间到了,吃了我们好进去。”
田林狠下心,丢进嘴里-------
“走吧。”方四清推开车门。
检查在二楼一个有着许多仪器的大房间里进行。那个哈默思先来一步,像捕捉猎物的猎人正在恭候他。这是个与他年龄相仿五十多岁的老头。深陷的鹰眼、还有一把像马克思式的大胡子。旁边立着一个三十来岁、鼻子上长着雀斑的华人女士,显然这就是保险公司的翻译。
好戏开场。
他没精打彩、歪歪扭扭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方四清默默呆在一边。
隔着一张狭长桌子,脸对脸、哈默思凝视着他,足足三、四分钟,一动不动,那目光似乎要将他脑袋洞穿,看看到底有无毛病?又好似警告他:小心,别对我耍花腔,我能看出你的真假。
他也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两眼发直、精神恍惚一一书上说脑袋受过损伤的病人常常这样。
“你的姓名?”直视考察终算结束,哈默思问。
雀斑翻译。
“名一一字?”他拖长声音,似乎回忆。他知道问名字是假一一他的姓名、年龄、住址等基本资料在他的病卡和那些检验报告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这也是测试,观察他的反应、记忆、灵敏度。其反应不能像正常健康人那样快速、敏捷;也不能太过份,要确到好处。“名一一字”他又重复一遍似乎刚刚想起,不紧不慢地说: “我姓田叫田林。”
又问了年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如法泡制。
“感觉,你有些什么感觉?”哈默思问。
“头痛、头晕,而且健忘、记忆力严重减退。”他苦着脸吃力地陈述。
“这种现象有多久?”
“被撞以后一直如此。”
“在这之前从未有过?”
他摇头。
哈默思让他到一台仪器前,察看他的眼睛、眼底和瞳孔光反射。再让他脱去衣服、躺到床上,检查四肢、肌肉和腹壁反射。有些项目他在书上看到过,有些则不知怎么回事。只能任其摆布。
“好吧,起来,站好。”哈默思指着对面墙壁, “从这儿走到对面,再转身走回来。”
雀斑翻译。
书上说过这叫 “共济失调”捡验。某些脑部受损、有着运动障碍的病人常常协调动作失灵,患者肢体肌力看上去正常,但行走时不像正常人那样准确、稳健、有力,而像喝醉似的,脚步蹒跚,两足分开,左右摇摆。
他望着对面墙,相距约六、七米,这是个舞台,他得将 “共济失调”给哈默思表演一番。不容易呀,他毕竟不是演员,弄不好会露出破绽。得小心,但是,不对,好似突然喝下一大瓶烈酒,他觉得对面墙壁、哈默思还有那个雀斑脸都在眼前摇晃。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问自己。并想竭力克制,但好似坐在一艘动荡的船上,桌椅、墙壁、地板、四周一切都在晃动。莫不是------蓦然想起那粒粉红药片。抬眼寻找方四清,这小子像个幽灵、无声无息、默默站在那儿,不过也在轻轻摇晃------
“你走呀。”哈默思催促。
他定定神,吸口气,然後抬腿、迈步,根本不用假装,真像在动荡的船甲板上,他两足分开,左右摇晃,想控制也控制不住。总算走到头------
“转身、回来。”哈默思又下令。
他笨拙一一这个笨拙也必不可少、非常重要一一地转过身,然後像只小舢板似地摇过来。再好演员也表现不出来。
“好吧,面向墙,立正,”哈默思又指示他, “两只脚足尖靠拢、闭上双眼。”
他知道这叫 “闭目难立试验”,正常人不当回事。脑损伤 “共济失调”病人如此站立就困难。闭上双眼后会站立不稳,左右摇晃甚至跌倒。
本来就头重脚轻、闭眼站立后更加不稳,他觉得身躯像堵崩裂的墙垣即将倾倒。他想控制但不行。猛然、扑通!像段树桩似的倒下去-------
真实、准确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