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1: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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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城。田林不知多少次听人们谈论这个世界级、仅次于拉斯维加斯的美国东部大赌城。今天终于一睹芳容。

浩瀚的大西洋波涛汹涌、一片湛蓝。海水亲吻金色的沙滩。紧贴海边耸立着一幢幢建筑雄伟、形态各异的大厦。有传统欧洲古典式、有中东阿拉伯风格、还有富丽的印度皇宫。里面是世界著名大赌场,有凯撒皇宫、金百乐、好世界、卡西多等等,赌徒们可任意挑选。

经过诉讼双方律师激烈辩论,上周法院终于判决,他获得一次性损伤赔偿十五万元,扣除律师楼、方四清方面百分之四十,他到手九万元。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巨大财富。送给野野和闻静各一万元,余下存起来。这下他真成为万元户,心里的高兴自不必说,本打算请几个朋友热闹一番;但闻静认为谨慎为上,不宜张扬。他想想有道理,还是夹紧尾巴做人的好。保密、对谁也不说。两人自我庆祝、到大西洋来逛一圈,放松、放松。

在美国,华人嗜赌是有名的。为吸引华人赌客,大西洋各家赌场竞出花招,其中之一是发财车。你花十元钱买张车票,抵达后凭票退还给你十元,等于免费乘车,更有甚者退给你十五元甚至二十元,如此你不仅免费趁车还赚了五元或十元。赌场看似不合算,其实吃小亏占大便宜,届时进入赌场、坐上赌台、你口袋里的钱就全流进赌场老板口袋。道理显而易见,但却吸引那些手脚痒痒、梦想发财又注重蝇头小利的华人赌客,趋之若鹜。每天清早一辆辆豪华、有冷暖空调、打着各家赌场棋号的大巴发财车从华人聚居的唐人街、法拉盛等处源源不断地开出,驶向一百六十英里外的赌窟大西洋城。

田林和闻静搭乘的是凯撒皇宫的巴士。闻静己光顾过,田林生平头一回。真是豪华、富丽、美仑美奂。宽大无比的大厅里处处可见各式雕像,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壁画、天花板上也全是浮雕。如果不是那些赌台赌具,真好似置身在美术博物馆。

在朦胧的灯光下一群经过挑选、身材苗条、体态丰满、头上插彩色羽毛、身穿超短裙的姑娘手托托盘、四处穿梭,为赌客们送饮料。大转盘、轮盘赌、牌九、二十一点,赢的喜悦和输的懊丧、伴着吃角子老虎机转动时发出的满怀希望的 “的铃铃”响声,汇成一种奇特赌场交响曲。令人头晕目眩、心情亢奋。

“我看我们还是玩这个。”田林指着吃角子老虎机。

“行呀,看你运气。”闻静赞同。

机器投币分一元、五角、二角五分三种,田林只敢玩最小的。他向流动兑换车换了五十元硬币,一只只丢进 “老虎”嘴巴,尽管其间也曾赢过几元钱但不到一小时五十元连同赢的一起被吞没,他不甘心,又换了五十元,结果同样如此。他还想再换闻静开始干预。

“怎么,你想将保险公司赔的那些钱全送进去?”

“早呢。”他笑笑。

“是早呢,不过也很快。你算算,一百元钱两个钟头不到输掉,九万块钱能输多久?”

“怎么能这么算,”田林反对, “不可能总输,也有赢的时候。”

“这正是赌客的普遍心理,”闻静分析, “赢的机会当然有,但概率很小,不一定轮上你,可以肯定说进来的人十赌九输。”

“这就看运气了。”

“对呀,许多人就是侥幸,相信运气,还有些人输了心里不服,想翻本,将钞票一张张扔进去,结果倾家荡产。不信你试试。”

由于闻静的阻拦田林只能作罢,而且头又疼起来一一车祸发生后脑袋时不时隐隐作痛,这倒真是后遗症。从这个角度说拿些赔偿费也应该。

“那就走吧。”里面太闷、他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他俩来到海边。风不大,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为让游人行走方便,沿海滩用木板搭建一条宽阔的架空栈桥,绵延数里,不见尽头。里档是餐厅、饮食店和礼品店,人们可以随意进餐购物;外档临海则放置长椅、让人们息歇眺望大西洋。

“现在头疼是不是好些?”闻静关切地问。

“好像好一点。”田林深深地吸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赌场里人太多而且抽烟,连我都不舒服。”闻静挑一条长椅, “在这里坐一会。”

田林极目远眺,在阳光的映射下蔚蓝色大西洋熠熠闪耀。海水汹涌奔腾、海浪像战场上排列整齐的士兵、前赴后继,呼啸着、呐喊着扑向沙滩,一波波、永不停顿、永无休止,充满无限生命力。使你遐想、让你亢奋。他不由在心里深情地说:大海呀大海、我又看到你了。第一次看到海是大学三年级那年暑假,他和热恋中的雯雯到青岛旅游。海的美丽、雄伟、深沉和壮阔将他深深吸引。他们在海中遨游、嬉戏,看朝霞、观落日,吟诵普希金描绘大海的诗句,相约明年再来,甚至要求分配到青岛工作。谁知梦想破灭,他成了老右、被发配去黑龙江。此后海一直留在梦中。如今他又见到海,看到这伟大、恢弘的“自由元素”。不过不是在东半球的黄海、而是西半球的大西洋。旁边坐着的不是雯雯而是另一个女人。

真是世事难测,人生如梦。

“咦,你看。”闻静突然使劲拍他一下。

“什么事?”他一吓。

“你看那垃圾箱。”

十几步外有垃圾箱、一个妇女正埋头捡里面的易拉罐。

“有啥好看的?”田林不明白。

“看那女人。”

那是个矮胖上年纪的华人妇女,穿件花格子呢外套,头上包着头巾。因为侧身加之包了头巾面孔看不清,但那身段体型以及那花格子呢外套却十分眼熟。

“像是细胞。”田林吃不准。

“是她。”闻静认定。

“奇怪,”田林不解, “她怎会跑这儿来拾易拉罐?”

“是哟,我也奇怪。”闻静说, “但肯定是她。”

那妇女已将垃圾箱里的易拉罐捡完,提一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向他们走来。就像在炮台公园与黄教授的不期而遇一样,双方都颇感意外;但细胞毕竟是细胞,不像教授,她不仅不害羞、监介,相反还很高兴一一发自内心的高兴。

“呀!田先生、闻小姐你们俩也在这儿。”隔老远细胞便热情招呼。

“三囡、你好。”闻静也热情招呼一一她总不好意思喊 “细胞”。

闻静往田林身边靠靠,细胞坐下,将装易拉罐的垃圾袋放在地上。

“真巧,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你。”闻静说。

“对呀。”细胞呼应,摘下头巾,露出她那标志性的黑、白、棕三色相间头发。

“你怎么跑大老远到这儿来拾易拉罐?”田林问。

“咳,这你就不懂了。”细胞神秘地一笑、同时习惯地用那双充血、但机警的小眼睛扫视一下左右。

“难道这里面也有秘密?”看她神秘兮兮样子田林更为好奇。

“秘密说不上,不过------”细胞又环顾左右,同时压低声音, “告诉你们,我是乘赌场车来的,而且挑卡西多,他们每张票退二十元。”

“这有什么,我们也乘赌场车。”

“你们来了进赌场玩、送钱给他,我不是,我是来拾易拉罐的。这儿来往人多,易拉罐也多。你们想,每天我不光车钱省下,赌场还倒贴我二十元,加上拾易拉罐卖的钱,不要太适意呵。”她用苏北话加上最新版的上海方言得意地说着。

田林恍然大悟,他不能不佩服这位上年纪、昔日的 “细胞”一一里委治保主任。她几乎没什么文化,不仅不谙英文,中文也识不几个,而且上年纪、其貌不扬,在这异国他乡你很难想像她能独自生活;但是她活下来了。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女儿、女婿,不依赖任何人。靠自尊、自爱、自强、自信,加上 “细胞”式、特有的机敏和小聪明,她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而且不像黄教授(包括他在内)一类知识份子,钱嘛想赚;可既考虑面子又照顾夹里,藏藏掖掖、活得那么累。她可不,大大方方、是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大概是工农优于知识份子之处吧?除非 “关键时刻”撞进你屋内,一般说这样的 “细胞”还是廷可爱的。

“都像你这样赌场可要蚀老本。”闻静笑道。

“像我这样瘪三能有几个。”细胞说, “来玩的人袋里总有几个钱,都想搏一记、赢几个。”

“说笑话,别介意。”闻静打招呼。

“有数。”细胞根本无所谓。

“三囡,”田林诚恳地说, “有个问题我不明白。”

“什么?”

“你这么大年纪、又没文化、一个人呆在这儿吃苦受累有啥意思?还不如回上海。”

“嘿,这你就不懂了。”

“所以想听你说说。别多心,我是真心诚意。”

“我知道,你这是关心。”细胞十分爽朗, “有你这样想法的人不少,认为我还是回上海舒服,其实你不晓得回上海我日脚更不好过。”

“为啥?”

“首先一条没得钱,里弄干部工资原本就低,加上退休早,现在我每月退休工资、一塌括子加起来才三百来块钱。我老头子也少来稀、两人加起来还不到七百元。这点钱两个人吃饭都紧绷绷、别说买别的。”说到这儿细胞感慨, “旧社会人家常说:一个人啥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还有,啥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你们不晓得、没钱那日子多难过,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为钱斗嘴、吵架。”

“我明白。”田林深有体会、他这一生就是和贫困相伴。

“儿子女儿不能帮你们忙?”闻静深为同情。

“儿子女儿?”细胞蓦然上火, “不说倒罢了,说了我就来气。”

“对不起。”闻静忙打招呼。

“不怪你,你听我说。”细胞又来劲,平常哪有人听她唠叨这些, “我有三个小把戏,老大老二是姑娘。老大早就结婚住出去,没啥钱,也帮不上忙。老二你们晓得的,嫁来美国、不去说她。家里剩下老三、独养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自己没办法,弄不到房子,结婚时将我和老头子赶到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小搁楼上、成天 ‘低头认罪’,这也不去说,最近又下岗。每个月才二百耒块钱,媳妇也只六、七百,加上两岁的孙女、三个人不够用,就来括我们。你们想想这日子-----嗨,不谈了。”

田林、闻静默然,类似这样的老人和家庭他们耳闻目睹的太多了,除去表示一点廉价的同情还能做什么?

“我这人苦出身,啥都肯干;可要有事给你做。在这里捣固、捣固,每个月我不光打发自己,还能余个四、五百美元,相当三、四千人民币,何乐不为,你们说是不是?”

“对。”两人异口同声。

“这是我咬牙坚持留在这儿的头一个原因。”细胞眉飞色舞, “另外还有一条。”

“什么?”田林绕有兴趣。

“精神上的。”

“精神上的?”田林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有精神上的、差点笑出来。

“去年夏天我回去过一次。”

“回上海?”田林问。

“对哟,”细胞用纸巾擦擦红眼睛, “其实我还是我,不过口袋里多张美国绿卡还有几张绿票子。到家可不得了,不光老头子、儿子、女儿拍马屁,左邻右舍态度也两样了,以前从不搭讪的人也主动说话打招呼,里委和街道的头头也来看望。说心里话,我李三囡活了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我也成了华侨、假洋鬼子。要是我不呆在这儿,不做假洋鬼子、放弃绿卡回去,人家会这样待我?做梦!”

“是呀。”田林想起什么, “还记得吗,早先你做 ‘细胞’、当里委治保主任,海外关系、假洋鬼子可是阶级敌人呵,要受监视的呀。”

“那可不。那辰光有个海外关系还得了,我们居委有四户人家有这样关系,我眼睛天天盯着,还布置左右邻居积极份子做耳目。”

“想不到现在你自已也成了海外关系,当上假洋鬼子了。”

“就说嘛,”细胞摇头, “有时我自己也想勿落。”

“不过你终究上年纪。”田林关切地说, “不能总这样操劳,你想过没有,将来怎么办?”

“嘿,这个不用担心,我早有打算。”

“怎么打算?”田林想不到她居然还如此有心计。

“美国政府规定有绿卡的永久居民、年龄满六十五岁,没有财产和生活来源的老年人可以申请全额医疗补助,看病不要钱。还有什么S------”

“SSI,社会救济金。”闻静说。

“对,对,SSI,每月最高六百元、最低四百元,我也不黑心、取中间、弄个五百元总可以吧?今年十一月我实足六十五岁,就可申请。你想、我每月固定有五百美元收入、加上拾几个易拉罐一一这又不用太费力一一零零碎碎弄点外快,还愁啥?”说到这儿细胞眨眨红眼睛,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 “我还有个秘密。”

“啥秘密?”

“你们可不能对别人说。”

“放心、我俩绝对替你保守秘密。”

“我现在手头己经积了七千块钱,我要拼命再卖力点、三年里争取积到三万美金、回上海买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让我那死老头子也享受、享受。他苦了一辈子没住过一天像样的房子。我也美国、大陆两头跑跑,你们说我这想法好不好?”

“好。”闻静点头。

“很好。”田林赞赏,确是肺腑之言。他感慨,这是她、 “细胞”、李三囡,一个普通、没文化的华人老妪所做的美国梦。类似的梦、华人耆老中大有人在。这些黄昏的梦不像 “早晨八、九点钟太阳”们的梦那样辉煌、宏伟、虚幻。这些梦务实、渺小、同时可怜和苦涩。

“三囡、我觉得你不容易,真不容易。”田林说的是真心话。

“谢谢侬!” 细胞非常高兴,从未有人这样耐心听她倾诉而且赞扬她。 “田先生,不是你说我好我拍你马屁,打从你搬进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这人厚道、老实、本份。”

“是吗?”田林笑笑。心想、几个月了你可从没说过、今天若非我夸奖你你会这么说?

“闻小姐人也好。”细胞知道不能忘记女士,反正送高帽子不用花钱, “有你俩这样的房客是台湾房东的福分,我这个跑腿打工的也省不少事。”

“我们也说不上好。”田林说, “只是大家都是中国人,在美国生活不容易,要相互照应。”

“说的是,亲帮亲、邻帮邻,中国人要帮中国人。”细胞突然讨好同时机密地, “田先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田林又看到那种鬼头鬼脑、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告诉你。”像每次谈秘密、或是她认为的秘密一样、细胞机敏的红眼睛快速地向四周一番扫瞄,随后靠近田林,压低音量,说 :“前段时间保险公司让我监视你。”

“是吗?”田林同闻静交换眼色, “怎么监视?”

“看看你在家干啥,还让我去你房间、同你聊天、说话,然後告诉他们。”

“这么说那天你来看我是有目的的?”

“嗯,”细胞多皱的老脸泛起一片微红,“不过我可是帮你忙,替你说话。我告诉他们,你伤得不轻,头疼头晕,不能打工、整天躺在床上,而且记性特差,差点连我都认不出。”

“本来嘛,”田林微笑, “那几天确实如此。这次后遗症可厉害。”

“后来他们找过你没有?”闻静问。

“没有,就那一回。”

“他们给你多少钱?”田林问。

“给我------” 细胞脸又红了一下, “给我五十块钱;不过田先生向你保证,我是替你说话的。”

“我知道,谢谢你。”

“你现在头怎么样?”细胞关心。

“还时常痛,不过比早先好些。”田林摸摸头。

“保险公司怎么说?”

“这,”田林看闻静一眼, “正在交涉。”

“你可得抓紧。”细胞似乎很有经验, “这帮家伙总是能赖就赖,能少赔就少赔。”

“知道,谢谢你。”

“救人哪,快救人,有人跳海------”细胞还想说什么,突然传来喧哗声。

2

不远处海边拥了一群人,而且仍有人奔过去,显然那儿发生什么事。

“准是哪个赌鬼输光钞票、想不开跳海。”细胞断言。

“你能肯定?”闻静问。

“八、九不离十。”细胞满有经验, “这儿常有。

“去看看。”田林提议。

“你们去吧。”细胞指指地上的垃圾袋, “我要将这些易拉罐送去超市。”

“好吧,再见。”

两人沿木扶梯下到海潍,踩着松软的沙子走到人群中,只见不远海面上有个黑色人影随着海浪忽沉忽浮。

“是个中国人,我看见他跳下去的。”身旁一个中年华人妇女说。

“年纪大不大?”闻静问。

“是个老头,看上去岁数不小。”

一个浪头扑来黑影被浪花吞没。

“啊!----”人丛中有人惊叫。

寒风凛冽、凉气袭人。

田林心里斗争,从道理上说不能见死不救;但自己游泳技术不行,这是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不是普通小河浜。

这时一个刚来到的白人青年二话不说,脱去脚上旅游鞋、甩掉身上皮夹克、扑进海里、张臂奋力向前游去-------

人们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望着小伙子。

距离一点点缩短,小伙子接近溺水者,他伸手去拉,猛然一个大浪,溺水者不见踪影。

“啊!一”人丛中发出惊呼。就在这时溺水者又再现、被小伙子一把抓住拖向岸边。

“Good!Good!好!------”人丛中人们用英文和中文欢呼。

溺水者终于被救上来,人们拥上去,有的赞扬小伙子、有的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衣,给小伙子披上。有的察看溺水者,确是个华人老者,双眼紧闭,己经昏迷。

“这老头岁数不小了,这么冷的天不淹死也得冻死。”

“哪儿不好死要到这儿来。”

“看样子输得惨,要不也不会跳海。”

“赌博害人。”

“-----------”

几个华人议论。

“啊!一”闻静看一眼忍不惊叫,躺着的竟然是朱浩天!

“你认识他?”田林奇怪。

“嗯,”闻静恐惧地望着朱浩天死灰的脸, “是我长岛做过的东家。”

“还有气。”田林将手伸到朱浩天鼻孔试探。

这时驶来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你是他朋友?”一个急匆匆的胖警察问田林。

“不,我不认识,我的朋友、这位女士她认识他。”田林指闻静。

“小姐,是不是请你随同我们一起去一下,”警察征询, “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闻静犹豫,事情到这一步,人家外国人冒着生命危险下海抡救,她,一个中国人而且是熟人,理应配合警方、否则说不过去;但是又怕田林看出什么破绽一一她不可能撇下田林独自前往。

“你怎么啦?”田林催她, “快走吧,时间长了老头子怕顶不住。”

“小姐请上车。”警察也催促。朱浩天己被抬上救护车。

她只得跟上车。

随车医生熟练地进行抡救,朱浩天哇哇吐出几大口水,医生又给他注射一针不知什么药水,老头子终于还阳,但他却懊恼活过来。

“你们别救我,让我死、让我死--------”朱浩天像个孩子边说边呜咽。

“老先生,你别这样,安静些。”田林感觉到周围美国人的目光,心里不是味,劝老头子。

“让我死,让我死。”老头子根本不听他的,闭着眼睛嚷嚷。

“你是否劝劝他。”田林只得请求闻静。

“朱先生,”闻静只得硬着头皮, “你安静些。”

通过这女性温柔、似曾相识的声音,哀丧、颓唐之极的朱浩天突然获得某种感应,他微微睁开眼睛------

“阿静!一”

这疯狂满含激情的喊声不仅让闻静监介而且让田林诧异和嗅出某种气味。现在他才明白刚才她为啥犹疑不肯来。

“阿静,”朱浩天激动万分、旁若无人,“是你吗,是你吗?”

“是我,你安静些。”闻静心里恨恨一一老家伙太不像话,后悔不该来。

“是你就好、就好,”朱浩天喘气,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呢,想不到在这儿、大西洋,赌城、赌城。”

“朱先生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为啥要寻短见?”

“为啥?为啥?”朱浩天喃喃, “我没本事、没出息,将珠宝店输了、股票输了、汽车输了、最後连房子也输了、完了、我完了。”

“你!?一”闻静真个大吃一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赌?”

“是呀,我也问自己,你怎可以这样赌,这样赌?”朱浩天哀泣,猛然转过头来,睁着充血的眼睛,忿忿地说 : “老实告诉你吧,这与你也有关系。”

“与我有关系?”闻静下意识地掠田林一眼, “你胡说,你赌博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点不胡说。”朱浩天喘气,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呜也哀。你想我一个垂死之人何必说假话、骗你?”

“你!-------”闻静感到心里发冷。

“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实意一一可以说将心都掏给你。而且你也答应嫁给我、万万想不到那晚上你突然变卦------”

“别说了!”闻静额上冒汗。

“不、请你听我说,这是最後一次,以后再没机会。”朱浩天哀求, “你走后我惘然若失,丧魂落魄,你知道的淑芳和我关系一直不好,从此两人更斗嘴吵架。她成天出去搓麻将,我觉得呆在家里毫无味道,就跟几个朋友来这儿,开始只玩玩,可赌博同吸毒一样,很容易上瘾,我------”

“--------”闻静眼角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两行泪痕。

“阿静,”朱浩天突然抓住闻静的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闻静不敢看朱浩天的眼睛。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为啥我给你看那个鸳鸯挂件项炼后你突然变卦,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

“这是我最最想知道的,请你-------”

一个煞车,救护车停住。救护人员不问三七二十一将朱浩天抬下车。

“阿静!-----”朱浩天在担架上叫喊、那声音凄厉绝望、揪人心肺。

闻静伫立着一动不动。

“小姐!-------”警察走过来。

“警官先生,”她毫不犹豫地打断, “我只在他家做过几个月的Housekeeper,而且三个月前就离开,对他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可以告诉你他家中电话,你们可直接联系。对不起,我有事得走了,拜拜。”

说罢扭头就走。

暮色苍茫。亢奋一天、口袋输空的赌客,一个个像泄气的皮球,疲惫、沮丧地倒在椅背上,有闭目养神、在心中总结输的经验教训、准备来日再战;有的则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车箱里异常地安静。

闻静失神地望着窗外。阿静!朱浩天那凄厉的喊声仍在耳旁迥响,而且愈耒愈强烈。

呵,怪我!怪我!都怪我!她内心深深地谴责自己。原以为朱浩天的爱,只是一个有钱人想得到她的花言巧语、一时之兴,想不到老头子竟然堕入情网、动真格。二十五年前那场血腥风暴中她残害他妻子一一尽管是被愚弄、受蒙蔽;但手上毕竟沾有那可怜的小学教师的血。今天又伤害他,尽管不是故意;但与她有关,她一手造成。而且更使她痛苦的是这一切对朱浩天难以启齿、也没法对别人说。更糟的是这些竟暴露在田林面前,而她是不想让田林知道这些的。

她懊悔今天不该来倒霉的大西洋城。也许这就是鬼使神差、命里注定。

她原以为田林会说些什么一一理应说一一可他一声不吭,那双忧郁、饱经风霜的大眼睛楞楞地望着窗外。

无声无息地下车、闷声不响地进门。

“你为什么不说话?”闻静实在忍不住,打破沉默、率先开口。

“你让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闻静秀气的凤眼往上一挑, “你看了、听了那么多、我知道你肚子里一定憋了许多话。”

“这不新鲜,”田林含笑, “一个有钱东家看中女佣的传统故事,不过是新版,而且已是过去式,结束了,不是吗?”

“你!?一”闻静想不到他竟然如此豁达大度。

“我说的是真话。”田林收敛笑容。

“你真的不妒忌或是一点疑问也没有?”

“若是允许提问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朱浩天想知道的。你已答应同他结婚、为何看了那个什么鸳鸯挂件突然变卦?这是个什么挂件?究竟怎么回事?我确实想知道。”

“--------”

闻静再次陷入监介和两难。无论是解释疑窦、满足好奇心,还是他们现有关系,她都应该将真相告诉他;但这可不是普通小事,涉及人命血案,说出来他怕难以接受,退一步、即使他能容忍接受,她也没勇气说出口。每个人心灵上都有一块不容他人涉足、只属自己的灵魂的隐地。她就这可怜的一小块,还是隐藏着,无论痛苦、悔恨、让自己独自啃啮、品尝吧。

“如果你有难处或是一时还不想说,就不要勉强。”田林看她犹豫给她台阶。

“那好、以后再说吧。”

上床闭灯。

田林习惯地将她搂住,她轻轻、但坚决地推开。

在他们互依互靠、纯洁、真诚的爱的 “水晶体”上,田林发现瑕疵和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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