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雪了。一片片晶莹的雪花趁着微风自天空和大楼空隙中飘落下来,摇摇曳曳,轻柔飘逸。顷刻间、使一幢幢灰暗摩天楼银装素裹、雍容华贵。
这是纽约的一场初雪。
雪并未使热情澎湃、繁忙喧闹的曼哈顿冷却降温,反之更增添情趣。一群群久违雪花的黑人青年在街头路边引吭高歌、跳起承袭自非州祖先、热情洋溢的击鼓舞。
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田林手里提个白色马夹袋,伫立在34街靠近5大道转角处斑马线旁等候过马路。经上次游行认识的北京人庄小姐介绍,上星期他来到曼哈顿这家华人衣厂。该厂以制作时装为主,量不大,但品种多。因他文化程度比较高,懂些英文,看上去人也稳重老练,老板让他给设计师楼送样、取样。对这一工作他相当满意,不仅劳动强度轻,而且可以藉机与老美交往,提高英语会话水平。重要的是细心谨慎不能出差错。为此他兢兢业业、全力以赴,每天很早就进厂,整理服装,对标牌、加工单、款式、尺码等仔细核对。老板挺满意。刚才他将一批样衣送到31街一个设计师楼,再带回两件纸样。
五颜六色的小汽车有如过江之鲫,一辆接着一辆,好容易煞住,对面亮起绿灯。等得心急的人流急速涌过去。田林不想抢,走在最後一一差不了几秒钟、反正能过去。他走完路面的四分之三,眼看再有二、三步便踏上对面街沿,忽然 “呼哧”、右首斜刺里窜出一辆小汽车,只听乒一声,他觉得身子被猛撞,随即摔倒在地------
“啊!车祸,完了,我完了-----”恐惧像闪电似的从他脑海里掠过--------
经短暂昏迷他苏醒过来。呵,上帝,活着,我还活着。他看见美丽的雪花自天空飘落下来,洒在眼睛、鼻子和嘴唇上,他咂咂嘴一一清凉甜润,的确活着!但活着不等于未曾受伤,手、脚、大退、胳膊-----,他下意识地动了动,似乎都还可以,既然这样那就爬起来,笫一件事就是找那个司机,问他一一绿灯、他走斑马线,他怎么开的车?批评批评,让他以后注意。然後回厂一一老板还等新纸样呢。说到纸样他想起装纸样的马夹袋,转眼四顾,谢天谢地,没丢,压在身子下面。
他双手撑地坐起来,四周己经筑成一堵人墙,一些蓝色、黑色、褐色和黄色眼睛、自上而下盯着他,那架势好象他是什么珍稀动物。他蓦然想起上海南京路、有一次-------呵,老天,世界上人怎么都一样?
他很想大喝一声: “喂,看什么?我没死,散开,让我走!”平常这些短句他不慌不忙能慢慢说,而此时此刻必须是爆发性、铿锵有力、一泻千里。要么就不说。对,免了,沉默、啥也不说。
“爸,你躺着别动。”忽然有人按住他肩膀而且喊他“爸”。
在这个世界上除女儿野野还有谁喊他爸?一看,原来是女婿方四清一一应该说是过去式的。他搬离不久野野就和他分居。对他俩关系他坚持一条原则:不干与、不介入,一切他俩自己作主,他不发表意见。前些天野野在电话中又告诉他,己经和四清协议离婚。一无子女,二无房产,没啥好争,好聚好散,客客气气分手。他觉得应该如此,不做夫妻做朋友一一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过对这位朋友他无好印象。
“我要去找那个司机。”他说。
“你放心我会找,警察也会找,他就在前面停着哩。你啥也不用管,就这样躺着。”方四清关照他。
“我还要将纸样送去厂里。”
“我会替你办的。”方四清接过马夹袋。
“我-------”
“听我的话、躺着,”方四清厉害的小眼睛盯着他,“千万别动,好,警察来了,我去交涉,你别动。”
他仰面朝天乖乖躺着,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这不是在家里、不是在床上,是在马路中央,而且不是别的城市、别的马路,是在曼哈顿笫五大道,世界上最热闹、最繁华城市的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他感觉到一双双自上而下俯瞰的眼睛、还有照相机的闪光,的确,这也算条新闻,明天纽约的报纸会有他的照片;不过不那么美一一他躺在马路上。
“爸,别动,送你去医院。”不一会方四清过来蹲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
“去医院?干吗去医院?”
“去医院作检查,”方四清说, “刚才撞得很厉害,外表虽然看不出什么;可内脏万一受损伤怎么办?再说你这么大年纪,更要小心。”
田林想想倒也是,该去医院。今天若不是遇上这位 “过去式”、自己还不好办哩。不禁心生感激。
“同那个肇事司机谈好没有?”他问。
“放心,都弄好了。”
警察赶开围观者。
在方四清的协助下两个身穿白大褂的黑人小心地将田林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关上车门。
笛声呜咽、呼啸而去。
2
救护车疾驰。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方四清问。
“头晕。”田林说, “还有点恶心想吐。”
“是吗,坚持一下很快就到。”
“这救护车还有医院检查费用怎么办?”田林问守在旁边的方四清。
“放心,全部由对方保险公司支付。”
“事故责任怎么说?”
“开始那家伙还狡辩,说他是小转弯没违反交通则。”
“我是绿灯通过而且在斑马线。”
“对呀,美国交通规则规定行人优先,在这情况下汔车一定要避让行人,因此最後确认对方负全责。”方四清取出一份报告, “这是警察开具的现场事故报告书,这是权威、具有法律效力的。”
“四清,这回真得谢谢你了。”这是心里话,这回若非这小子邦忙事情怕没这么顺利。
“别这么说,应该的嘛。”
救护车停下来。黑人救护员敏捷地打开车门将田林抬出来放上一辆手推床,送进急诊室,交给一位蓄一束金黄马尾巴长发、看似女性实为男士的白人医生。马尾巴看了事故报告书,通过方四清翻译田林诉说症状:头痛、头晕以及恶心想呕吐。马尾巴记在病卡上,让田林脱去外衣,抬胳膊踢退,没问题。又察看其馀部位,后脑勺上有个乒乓球大小的肿块,大腿和胳膊上还有两处巴掌大的乌青块一一皮下出血,幸好天冷衣服穿得厚,要不损伤会更厉害。马尾巴点点头又分别开了X光、B超以及CT等的捡验报告。
“你带他去做这些检查。”马尾巴将一叠表格交给方四清。
“谢谢。”
田林心想这些项目逐一做、若自己掏腰包还不知要付多少钱呢。
捡查完毕。
“田先生,恭喜你,骨骼和内脏均未有损伤,看来你运气不错。就是颅内硬膜下有一小抉血肿,”马尾巴将捡验报告交给田林。
“颅内血肿?”田林紧张。
“不用紧张,是微细血管出血,范围很小,”马尾巴伸出一个手指, “大约一个硬币大,这样小面积淤血通常机体能自行吸收。”
“你对他损伤情况的结论是什么?”方四清问。
“轻度脑震荡以及表皮挫伤。”
“轻度脑震荡会留有后遗症吗?”田林担心。
“一般不会,休息、休息会好的。”
“你能保证?”方四清问。
“NO!”马尾巴忙摇头, “这怎么能保证一一谁也无法保证。”
方四清不语。
“需要住院吗?”田林问。
“不需要。”马尾巴开了一些药,交待方四清:“你可以送他回去休息。如有异常情况随时可来医院。”
“我送你回家。”出了医院方四清提议。
“没事,我能走。”田林不好意思再麻烦。
“别客气,走吧,有些事还要同你商量。”方四清向驶来的一辆黄色 “的士”举起手。
“请坐,”田林指着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房间太小,同你那儿不能比。”
“我现在住的房间也不大,”方四清眨巴小眼睛, “而且厨、卫都同人家合用。”
“是吗?”田林知道女儿同他分手后、两人将原来的大房子退掉各自另觅住处。野野租了个卧室、厨、卫合在一起、美国人叫Studio的公寓单间。他租什么房子就不知道了,也没兴趣打听。现在听他口气也不怎么样,便说, “你年轻、有办法,住好房子日子有的是,不像我们,日落西山,完了,没指望了。”
“爸,别急,你就要发财了。”
“我发财?”田林苦笑, “好了,别拿我寻开心。”
“真的,我不开玩笑。”方四清一本正经,而且加重语气, “决不开玩笑!”
“你?!------”田林注视着那双闪烁、晶亮、令人捉摸不定的小眼睛,那眼神告诉他:说的是真话。 “凭什么?”
“凭这个。”方四清举起那份事故报告书和医院的验伤报告。
“你是说通过这次事故?”
“对呀,这可是你发财的好机会呀。”
“检查下来没啥大问题,轻度脑震荡、两个乌青块,这,能赔几个钱?哪儿发得了财?”
“不,问题在这个轻度脑震荡。”
“刚才医生说了,休息、休息会好的。”
“这很难说。”方四清说, “脑袋好比精密仪器、碰不得的。有些人受伤后一时三刻看不出大问题;可是会留有后遗症,比如头晕、头昏、头痛,还有记忆力减退这些很难治愈。尤其是上年纪的人更难说。”
“这倒是。”此番话说到田林心里,这是他最担心的的,而且似乎条件反射、他又觉得头晕而且隐隐作痛。
“怎么啦?”
“被你这一说头到有点疼了。”
“不是我说,”方四清纠正, “而是确实有问题!脑震荡后遗症。我们就是要抓住这条攻对方。”
“怎么攻?”
“索赔、要求赔偿呀。”
“要求赔多少?”
“这个数。”方四清想了想随后伸出五只手指。
“五千?”
“多少?”小眼睛一瞪。
“五万?”
“不、五十万!”
“你!?-------”田林以为自己听错。
“美国人索赔都是这样,要么不提,要提就是大数目。这叫头戴三尺帽、任你砍三刀。”说完又加一句, “这儿人值钱。
“就算肯出,可这么大数目人家拿得出来吗?”
“人家?哪个人家?”
“那个开车的人。”
“你?”方四清真想说,你这个土佬儿、傻老帽;但对方毕竟长一辈,笑笑说,“这钱不是开车人掏腰包,而是保险公司出。对保险公司来说几十万算什么?”
“那,具体怎么办?”田林来了劲,别说五十万、能有十分之一一一五万也好呀。
方四清拿起桌上一叠中文报纸迅速翻阅,从中抽出一张递给田林。
田林接过,是份律师楼广告。
“看看这个。”方四清指着一份整版广告。只见通栏标题:纽约州注册、著名史帝夫大律师楼。下面是两行显眼黑体字:你有意外事故需索赔吗?:本律师楼曾成功为一华人女士索赔一百万元!下面则是:维护你的权利、保证你的利益。免费咨询、不成功分文不取。还有:本楼聘有熟悉普通话、粤语和闵南语工作人员等等。
“又是史帝夫。”田林想起同金鱼眼的谈话。
“怎么,你认识?”方四清问。
“我怎会认识。”田林摇头同时讲了去史帝夫律师楼法拉盛办事处的情况。
“史帝夫律师楼办事处是很多的,而且业务范围很广。”
“你让我去找这家律师楼?”田林撂下报纸。
“不用你费神去找,”方四清面带微笑, “律师楼的人就在你旁边。”
“你!?------”
“不瞒你说,现在我就在这家律师楼工作,专门负责华人的索赔事务。”
“这样!”田林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这家伙今儿个待他为啥这么好?原来是有目的,心里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小人!
“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你会对我有想法。”方四清从田林表情上看出什么,单刀直入毫不迥避。
“你精明。”田林瞥他一眼。
“今天的事倒不是精明而是缘分。”
“缘分?”
“今天我去五大道办事;可我做梦没想到会遇上你,更没想到你会出车祸,你说是吗?”
田林想想倒也是。
“事故发生挤进人堆一看是你,不管怎么说、我和野野有过那段缘分、现在即使分手我俩还是朋友,你遭遇不幸我理应帮助你一一当时我确是这样想,这是第一动机,信不信由你。其次出于职业**,从现场态判断,我觉得你是受害者、事故责任在对方,你完全有权利索赔,而当时你并未意识到,为此我更应该协助你,当然、这怀有商业目的。这两个因素有机地合在一起,相行不悖。我这样说相信你能理解。”
方四清如此坦率田林倒无话可说了。
“不是我摆功,若不是碰上我你根本不会想到索赔。”方四清更为得意。
“我根本就不懂这些明堂和规矩。”田林承认, “好,你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你得和我们律师楼签份合同、委托我们替你办理索赔事务。”
“这没问题,费用多少?”
“律师楼提取赔款金额的百分之三十,我作为中介人和直接承办人提取百分之十,总计百分之四十。”
“若是不成功呢?”
“分文不取。”
田林算一下,若是成功他可以分到三十万一一我的妈!
“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吗?”他关切地问。
“不是我吹,”方四清说, “我们老板史帝夫在意外索赔方面可以说是专家,不仅纽约全美国都数得上。”
“是吗?”
“不过关键在你身上,还得你的密切配合。”
“我?”
“对,你,我们只是代理你。你索赔的理由是脑部受损伤,造成脑震荡、留有后遗症影响你的生活。对方保险公司当然不会轻易认同,他们不仅聘了很厉害的律师、还会请医学专家对你进行认真反复的检验。”
“刚才在医院里捡查、医生说颅内淤血是会吸收的。”田林担心。
“淤血吸收与否可以通过仪器捡查出来,但脑震荡后遗症就很难说。我们要在脑震荡的后遗症上做文章,比如头痛、头晕、记忆力减退等等。”
“这些症状能用仪器测出来吗?”
“据我所知一一我们办理过几件这方面案子一一迄今为止还没有仪器能量化、准确地测定这类病情,比如你说你头晕、医生难以确切认定、同样也无法轻率否定。”方四清看着他,小眼睛里迸射出一股犀利的光茫,缓缓、一字一句地说: “这就全看你的了。”
田林心里不禁一抖,他很明白看他什么,他读懂那目光的含义。
“保险公司医生什么时候给我作捡查?”田林问。
“这要由对方定,你要作准备。”
“我可以去打工吗?”
“不行,”方四清叫起来, “绝对不行!你想、一个有脑震荡的人怎能干活?让保险公司知道了麻烦。”
“我在衣厂保险公司怎会知道?”
“嘿,你想的太简单了,保险公司无孔不入。你想想,这关系到要他们拿出五十万美元。”
田林想想倒也是,可惜的是一份挺好的工作丢了。
“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因颅脑损伤造成脑震荡并留有后遗症的病人,”方四清好似幼儿园老师关照小朋友, “在事情末获解决前尽量不要外出,也不要同陌生人说话,而且要提防周围熟悉的人。”
“提防周围熟悉的人?”田林不解。
“对呀,刚才我不是说了,保险公司无孔不入,他们很可能收买你周围的人、侦查了解你的情况。”
“有这样的事?”
“有,以前我们碰到过。反正得时刻记住:你患有脑震荡后遗症。”
“行了、知道了。”不知为啥田林突然觉着心里很烦, “还有什么?”
“我找几本有关脑损伤、脑震荡的医学书来、你看看,熟悉这方面病情、症状。”
“拿来吧。”田林倒是想看看。
“我还会找医生替你诊治、给你开些这方面的药。”
“行哟。”
方四清走了,田林失神地望着窗外,雪己停、但天空仍然浑沌。五十万?脑震荡后遗症?脑袋又开始晕眩而且隐隐作痛。
啊!莫不是真的有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