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0:47:53

1

第二天一早,田林陪同闻静到一家华人开设的诊所检查手指,小小一张X光片收费100元,幸好未曾伤及骨头,也就放心,随即赶往厂里,只见铁将军把门。几个工人正在门口叽叽喳喳、热烈议论。

“想不到美国这么厉害,”烫衣工大李感叹, “违反消防法和劳工法也要用手铐铐去?”

“兄弟、你不知道美国警察就是这样。” 头发花白、身材瘦小、长一双细小、滴溜溜转的老鼠眼,全厂工资最高、被人们称为工程师的放样工老马喷一口烟,那架势俨然权威, “别说这个、你在马路上违反交通规则警察管你、你不听、警察也会将你铐去。”

“主要是杀杀威势,”一个女工分析, “铐归铐,进去很快放出来。”

“那当然,”马老头白她一眼, “要不警署要爆棚。”

 “昨天那付样子我就想起大陆电影中日本鬼子进村的镜头。”大李说。

“那不大像,”女工说, “我觉得倒有点像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抄家。”

“哪里、红卫兵比这厉害多了,”马老头不同意, “我就被抄过家,那些红卫兵比这些警察要凶得多。”

“我是说像。”女工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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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看到田林和闻静沉静下来,默默地瞅着他俩、目光中有种复杂、说不清的东西。

“你们好,”田林招乎, “怎么,关门了?”

“老板被抓群龙无首,怎能不关门。”大李说。

“时间不会长、老板很快会出来。”

“大概多久好出来?”看他说得那么肯定田林倒想请教。

“根据检方逮捕的保释程序、羁押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马老头踏灭烟头。

“那就是说明天下午可以出来。”田林计算。

“明天正好是星期六、周末不办公,得到下星期一才能出来。”大李笑笑, “粒粒陈得多尝二十四小时的铁窗风味。”

“他呆在里面多一天少一天没啥了不起、倒霉的是我们,少做一天就少一天进帐。”马老头又点上一枝烟、深吸一口透过烟雾、望着闻静,不冷不热地, “闻小姐,你好像不在乎?”

“你怎知道我不在乎?”闻静觉得老头子话中有话。

“我看你昨天很起劲。”

“起劲?”

“给警察作证。”

“作证有什么不对?”闻静激动起来,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难道粒粒陈没有违反最低工资法?”

“是事实,”马老头喷一口烟, “不过没必要捅给警察。”

“最低工资法是政府为保障我们工人利益制定、警察是受命来捡查执法,”闻静说, “作为受害者我们自已不站出来说话、不提供事实证据,那请问谁来替我们说话?谁来提供事实?”

“----------”马老头语塞。

“老马,”大李说, “我知道,照你的意思是粒粒陈违法就让他违法,咱们就认了,不要吭声不要说话。”

“是嘛,”马老头毫不讳言, “粒粒陈克扣是厉害些;可我们只要干活多少总有收入。如果将他送进监牢、工厂关门、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这笔帐你们算过没有?”

“你这是道地的奴才思想。”大李笑道。

“这不是文化大革命,”马老头白大李一眼, “少给我戴帽子上纲上线。”

“开玩笑嘛,”大李笑笑。

“走!”闻静喊一声、也不等田林回答扭头就走。

2

“太不公平了,”回到家里闻静望着窗外想起刚才马老头那一番话,心里仍然耿耿。

“这有什么?”田林笑笑, “这很正常。”

“正常?这还正常?”闻静转身一脸挑衅。

“怎么,你要人家拿你当英雄?”

“英雄用不着;可也不能这样,倒好像我犯了错似的。”

“哈,你呀!”田林笑她。

“我怎么啦?”

“我觉得你很天真一一天真得可爱。”

“讽刺?”

“不是讽剌,而是心里话。”田林真诚地说, “你虽说是学哲学而且是教授可我觉得你并不了解社会、不了解人一一尤其是我们的同胞、中国人。”

“你了解?”

“就这一点来说我似乎比你了解。”田林自信, “有马老头那样想法的人不止姓马的,还大有人在。”

“这倒是,”闻静承认, “车衣工里也有,像阿珍阿巧。”

“这些人他们心里对粒粒陈违反最低工资法不满,希望能提高工资;但他们更害怕得罪老板,正如马老头自己说的宁愿让老板多克扣一些,只要有活干多少有些收入就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过来会怨你、恨你、认为你坏了他们的事。”

“自私。”

“问题就在这儿,自私。”田林说, “我们的一些同胞、包括我们自己都这样,一事当前首先考虑自己、自己的利益得失。你也是过来人、经历过的,在那些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中、因为自私、明知不对、却不敢主持正义、相反助纣为虐、说假活、打小报告、落井下石,这样的人还少吗?再譬如在单位里,大家对某位领导很不满、背后叽叽咕咕意见一大堆,真的开起会来有几个人敢说?还有报上不是常刊登、在火车、汽车上和一些公共场所、歹徒行凶、由于惧怕人们常袖手旁观、默不作声。在美国华人的胆小、软弱怕事在众多族裔中是出了名的,被强盗抢了不敢报案、甚至警察抓住歹徒也不敢指认作证,所以华人成为歹徒们主要欺侮对像。主要原因华人胆小、懦弱、自私。有句著名格言:狼最善欢驯顺的羔羊。”

“老板最喜欢听话的工人。”闻静接口。

“对极了。”田林说, “明白这些你心里的气就会平顺。”

“我不会生气;但我感到悲哀一一深深的悲哀。”

“悲哀伤神,更没必要。”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当轻风过耳、付之一笑。”

“我没你这么好的修养。”

“是呀,你经历的磨难还太少。”

“闻小姐!闻小姐!------”

两人正谈着忽听得门外有人喊。

“谁?”闻静开门一看是细胞。只见她兴冲冲地拿一叠报纸。

“啊,闻小姐,你的照片上报啦。”没等闻静开口细胞先叫起来。那样子好像闻静中了六合彩似的。

“怎么回事?”闻静问。

“你看嘛,”细胞递给她报纸。

那是新出版的一份有很大影响的华文报纸,头版通栏大标题是:布碌仑和华埠检方昨日突检多家华人衣厂,以违反消防法规和最低工资法罪名逮捕利华和另一家厂东主。其中附有她和小胡子谈话的照片。赞许她 “勇敢”、 “正直”,敢于公开揭发厂方克扣工人工资、违反最低工资法并愿向警方作证。照片很大、很清晰,激越亢奋、神彩奕奕。

闻静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她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的照片会上报而且是海外的美国报。上报可以出名,人世间喜欢出名、想出名的人很多,她也属此类。她为自己出名而高兴;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有时出名是痛苦甚至要付出代价,尤其是这件事,且不说粒粒陈和那些衣厂老板们会多么恨她,就是马老头、阿珍、阿巧-----那些人可能会更有看法。

一瞬间她竟呆住,说不出喜还是忧;高兴还是不安。

“哎,闻小姐你怎么啦?”细胞原想讨个好,所以将报纸兴冲冲送来,想不到她竟然这副架势,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来,我看看。”田林接过报纸,一看心里说声坏了,而且他也明白闻静此时的心情,但为了给细胞一个台阶,不让人家扫兴,大声说: “哇,这照片很漂亮嘛。”

“是嘛,”见田林呼应细胞活络起来,眨巴着细小的红眼睛,讨好地说, “刚才看到报纸我眼睛不由一亮,连忙上楼来。闻小姐,你看这照片拍得多好。这下你出名了。”

“谢谢你,”闻静说,她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

“我也在衣厂做过,”细胞说, “那些老板心实在太黑,是得教训、教训,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说得对,”田林说, “可惜工人们胆子太小、不团结,像闻小姐这样敢于站出来的实在不多。”

“闻小姐,你做得对。”细胞竖起大姆指, “我佩服你,做人就得这样,硬邦邦。”

“谢谢你。”闻静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送走细胞两人静默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想法,”田林说, “这张照片不该登,太招摇。”

“是呀,”闻静忧虑, “我担心会带来什么麻烦。”

“也很难说,”田林安慰她, “多想也没用,也许啥事儿也没有。”

“但愿如此。”

3

笃!笃!-----

“有人敲门,”田林说。

闻静看田林一眼,起身打开房门,一个陌生、胖胖戴眼镜的中年女士伫立门口。

“你是闻静女士?”对方问,一口标准的北京话。

“我是,”闻静点头, “你是------”

“我是纽约华人车衣工联谊会的,我姓庄。”对方递过名片,上面印着:总干事庄英。

“庄小姐,你好,找我什么事?”

“有些事想同你谈谈听听你的意见。可以进来吗?”

“请进,”闻静闪开身子。

田林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田先生,”闻静介绍, “他也在衣厂工作。”

“你好,”庄英向田林点头,开门见山地说, “闻小姐,首先我代表纽约华人车衣工联谊会向你致敬。”

“这有什么。”闻静倒有点脸红。

“不,你的行动很了不起,”庄英扶扶眼镜, “你说出大家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代表正义、公道和法律,也支持我们车衣工联谊会的工作。”

“联谊会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田林问。

“我们华人车衣工联谊会是车衣工自发性组织,经政府登记注册。工作人员都是兼职和义务,不拿工资只有少量津贴。”

“是不是工会?”闻静问。

“不是工会,”庄英说, “但有些类似性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联谊、团结纽约华人车衣工,维护他们的正当权益,反映他们的呼声,将工人们的投诉资料向联邦劳工部和纽约州劳工厅反映、递送。这次捡方采取突检行动就是根据我们的投诉。”

“你们的工作很重要也很有意义,”田林表示敬意, “华人衣厂问题确实不少,老板们心眼里只想赚钱,变着法儿克扣、拖欠工资,什么消防法规、工人安全根本不在心上。”

“是呀,”庄英见获得知音,心里高兴,“可我们的工作也十分困难,就拿这次突检行动来说我们联谊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些车衣厂老板、还有某些华人社团领袖将气出在我们头上,指责我们不该向政府反映,挑拨工人和联谊会的关系,说我们反映的投诉夸大事实、谎报军情,存心想让衣厂倒闭、砸大家饭碗等等。”

“扯蛋!”田林说, “衣厂情况明摆着,是客观事实,谁也否定不了。”

“对呀,这我们不怕,”庄英拍拍手里的包, “我们反映的情况不是我们捏造的,完全是根据工人们的投诉,我们每个月都要收到上百封投诉信。”

“事实胜于雄辩,”田林说, “有这些信你们就硬了。”

“我们心里是有底,我们所作所为经得起检验。”庄英充满自信, “问题是我们的同胞太不争气,我们替他们反映情况,为他们说话,邦助他们争取合法权利,有些人非但不感激、不支持,反而骂我们,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你们想这多叫人伤心。”

“我们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田林说, “你们碰到的也正是闻小姐面临的。”

“是吗?”庄英望着闻静。

“反正就这么回事,”闻静苦笑。

“其实她是为大家,说出了人们的诉求和心里话,”田林说, “明知她做得对,但有人嘲讽、有人谩骂。”

“一定要顶住,”庄英鼓励她, “别怕、咱们支持你。”

“谢谢!”闻静说,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她觉得这位总干事找上门来决不仅为说几句赞扬和鼓励的话,一定另有目的。

“是这样,”庄英说, “我们联谊会想在最近组织一次示威游行。”

“游行?”闻静问, “为什么要游行?”

“据可靠消息,由老板们组成的车衣业协会和一些华人社团后天要组织一次大游行,抗议检方对华人衣厂的突检行动。”

“有这样的事?”闻静诧异,“这不等于是说违反消防法规、和最低工资法正确、合法?”

“对呀,”庄英举起拳头, “所以我们针锋相对,也组织游行。我们的口号和诉求是检方对华人血汗衣厂的突检行动完全正确,厂方必须遵守政府消防法规和最低工资法,保障工人人身安全和合法权利。”

“完全正确,”田林击掌, “要不就太窝囊。”

“好,”庄英非常高兴, “我相信你们会积极支持。”

“具体我们做些什么?”闻静问。

“除参加游行还想请你和田先生参与组织和后勤工作,譬如书写横幅、标语,现场维持秩序、还有一些联络工作等等。”

“这没有问题,”闻静豪爽地答应, “游行定在什么时间?”

“后天上午十时在唐人街。”

“时间匆促,”田林说, “为动员更多的人参加,除去个别联络我看还得在报上发消息登广告。”

“消息和广告都发了,己经见报,而且这次活动得到纽约成衣纺织工会、亚太裔劳工联盟、和华工妇联等许多组织的全力支持。”庄英兴奋地站起来,真挚地,“认识你和田先生非常高兴。”

“我也是,”闻静握住庄英厚实的手,她打心里佩服这个能干的北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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