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利华衣厂。
全厂就一个大房间。二、三百平方米的面积,里面东一堆、西一摊,分布着放样、裁衣、车衣、拷边、剪线、烫衣、整理、装箱等一系列工序。
数十台缝纫机同时转动、哒哒声与蒸汽烫衣机发出的咣当声汇成一股特殊、喧嚣的声浪。
走廊过道、桌上、地上、乃至窗台到处是完成和未完成的衣服、布料、线头、衣架、纸箱、纸屑等各种物品。空中飞舞着白色的尘埃,由于人多拥挤、门窗紧闭、通风不良、灰尘难以排放,看上去氤氤氲氲、一片浑沌。
这就是纽约常见的华人衣厂,类似厂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行家估计总有上千家。除曼哈顿外它们大都开设在唐人街、皇后区(Queens)、布鲁克林(Brooklyn)等华人较多的地方。
衣厂属劳动密集型企业,开设此类厂无须太大投资,只须租间厂房、购置缝纫机、烫衣机一些简单设备,至于工人纽约有的是。美国联邦政府明文规定,单位、企业不得雇用无合法身份的非法劳工;美国公司大都不敢违规,可华人衣厂老板们根本不理会这一套,几乎所有衣厂全都雇用非法劳工。工人所得报酬无论计时、计件都低于纽约州劳工法规定的最低工资每小时不得少于四元二角五分的法令。而且有些东主还常常拖欠工人工资、甚至携款潜逃。超强度的劳动、恶劣的劳动环境、微薄的报酬使这类衣厂被称之为 “血汗衣厂”。
血汗归血汗,对许多华人尤其是不黯英文、无特殊技能以及偷渡客和非法打工者来说这些衣厂不可或缺,给他们提供工作机会。因此出现这样一种有趣的局面:人们一方面骂它、诅咒它;却又离不开它。成为纽约社会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田林和闻静如今也融入其中。十天前他们进入这家厂。进厂工作按理总得登录一下姓名、住址、电话号码,这里啥都不问,啥都不须要。脸上长满青春痘、工人称其粒粒陈的香港老板陈先生只问一句:你车过衣吗?烫过衣服吗?回答车过、烫过就行。全世界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手续了。
闻静在13号机车,这号码似乎不吉利,好在她不迷信。为防灰尘、她同其他女工一样、头戴工作帽、嘴巴上套只大口罩,就露出一双细迷的眼睛。前后左右干这行的大都是来自福建的偷渡客,这些女人原本大部份是农民、吃得起苦,真像机器一样,从早干到晚、每天十二小时、每周做七天、星期六、星期日也不休息。她钦佩此等苦干精神、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她与她们毫无共同语言,只有对面8号车的小芳有时聊聊。小芳比她年轻十岁,原是浙江某越剧团演员、而且还是个名角哩。就像她这个哲学副教授一样、在这里不值一分钱。这儿要的是像福建偷渡客一样不停地干!干!干!而且要动作熟练、手快脚快,否则你就挣不到钱。
比起福建人来她实在自愧不如。以前在家里她也摆弄过缝纫机,不过只是缝缝补补、做些小东西,不拘时间、也没有任何压力。如今正而八经上阵车衣服并以此挣钱糊口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头一天从早到晚她只车了二十五件、其中三件还返工,到手十八美元、惨不忍睹。这几天技艺有所长进、速度也略有提高;但拼上命也只能做三十多元,再提高不容易。她埋头、躬腰,车呀、车呀,车得她头发胀、眼发花,有时她真想摔手不干;可不干这个又干什么?总不见得再去当佣人做管家。田林说得对,衣厂虽然辛苦;可没有像 “一堆肉”那样的眼睛盯着你,有所得必有所失,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怨只怨自己没本事、无一技之长,早知今日、当初就不会学倒霉的哲学和俄文、现在说这些晚矣。
此刻她手里车的是女装长裙,这种裙子不仅式样复杂,肩部、腰部有很多折、而且衣料是真丝,滑来滑去,很难车。十五分钟过去也未能车好一件,急得她额上冒汗。
“小芳,这样裙子车一件工价多少钱?”她问对面的越剧演员。
“九毛,”小芳头也不抬一一她也在啃这块骨头。
“太少了,”她扯下口罩叫起来, “这么复杂、手脚再快一个钟头也车不到四件。”
“是呀,”小芳赞同。
“老板太抠了。”
“你轻点。”小芳终于抬起头来。
“怕什么?”她心里实再气忿。
“你打算怎么办?”小芳瞅着她。
“我要去找老板。”
旁边的福建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她。闻静所讲也正是她们心里所想,她们手里车的也是这活儿。
“找了老板又能怎么样?”小芳反问。
“提出意见让他调高工价。”
“算了吧,老板才不会睬你呢,”小芳扫一眼两旁灰暗、同时又怀着期盼的面孔, “出头椽子先烂、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说罢低头干起活来。
闻静明白小芳的意思,也知道那些人的眼神,存心试试,说:
“阿珍、阿巧,我们一起去找老板。”
阿珍和阿巧摇摇头,重新埋头干起活来。
“败兴!”闻静在心里骂了一句。心想,你们倒好,让我出头露面、得了好处你们有份、得罪老板我倒霉。这说明同胞们的精明、也是国人的悲哀和弱点。想到这些心里就没劲。
她决定不做 “傻瓜”和出头椽子,既然如此得继续干。
她又低头车起来。不知为啥衣料被轧住,她将针抬起,再清理料子,猛然针扎下来,缝纫机是电动的,力量大速度快、她退避不及,锋利的针头扎进她手指。
“啊!-----”她一声惨叫。
尖锐凄厉的叫声顿时惊动全厂。
“阿静,怎么啦?”小芳问。
“针、针------”闻静痛得疵牙裂嘴一一指头还被针钉住动弹不得。
“啊,快关电闸。”小芳见状也叫起来。
一个女工关闭电闸使缝纫机停住。在人们的邦助下闻静的手指被解脱。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冒出来,伤口虽不大但戳得很深、几乎贯穿手指。这时身材瘦小的粒粒陈和管工马太走了过来。
“喂,小心,别把血弄在衣服上。”粒粒陈尖声叫着。
“衣服、衣服,你就知道衣服,”闻静心里本来就窝火、一听这话火气更大, “到底是衣服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粒粒陈一下愣住,他从未见过敢如此同他说话的工人。
小芳和旁边的人也觉得粒粒陈不像话,发生事故首先应该关心受伤者,问一下伤得如何,哪有只顾衣服的。碍于对方是老板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阿静,怎么样?”田林急匆匆走过来,他在另一头烫台上烫衣服、额上汗浸浸的。
看见田林闻静心里一热、若不是旁边那么多人、她真想扑在他怀里哭一场。
“手松开让我看看,”田林说。
闻静将捏紧的手松开。只见伤指已浮肿、血从伤口冒出来。
“伤得不轻。”田林转向粒粒陈, “老板、有没有药?伤口必须擦药。”
“我哪有什么药。”粒粒陈摇头。
“你------”
“等等、我有创伤膏。”马太拿来邦迪创伤膏。
田林替闻静包好。
“这只是临时措施,”闻静捏着手指, “看样子要去医院拍张片子、看看是否伤到骨头。”
“对,”田林问粒粒陈, “陈先生、你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粒粒陈假痴假呆。
“我是说医药费。”
“对不起,这我不能负责。”粒粒陈耸耸肩膀。
“你这什么话?”闻静叫起来。
“别激动,”田林安慰闻静, “陈先生,做人要讲道理,她是替你打工、工作中受伤。”
“这完全是她自己不小心,与工厂无关。”
“亏你说得出口,”闻静忿忿, “你看看、这些衣服这么复杂、车一件才九角,你将工价订这么低,为了赶时间我们不得不拼命赶,这样难免不出事故。”
“她们和你干的一样的活,车一样的衣服,”粒粒陈手指旁边的女工, “为什么她们不出事故你却发生事故?”
“你!?-----”
“听我说,”田林示意闻静同时反问粒粒陈,“陈先生,照这么说你是希望所有车衣工都出事故了?”
“胡说,”粒粒陈瞪田林一眼, “我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想,”田林说, “但是按照你刚才的论点,一个人受伤算不上工伤,完全是个人的事,与厂方无关,只有同一工种所有的人都出事、并受到同样的伤害,才是工伤、厂方才承担责任,是吗?”
“对呀。”
“如果这样那就不是一般工伤而是对工人的蓄意谋害。”
“谁?”
“你。”
“你胡说。”粒粒陈胀红脸、一粒粒青春痘闪着光。
“我说的都是真话,”田林平心静气, “陈先生,你想想,若是真按你说的同工种的所有人干活时都会受到同样伤害、那其中肯定有问题,警方必然来调查、你说是吗?”
“---------”粒粒陈语塞。
闻静心中暗暗叫好、她口才也算得不错,想不到他竟胜过一筹。阿芳和女工们也不由对这个黑大汉刮目相看。
“工伤就是工伤,”田林说, “厂方对工作中受伤的员工负有责任、应给予必要的邦助,这是劳工法规定的、美国如此,全世界也都如此,这是起码的人道主义。作为工厂东主、陈先生,我想你不会不晓得。”
“你是她什么人?关你什么事?”粒粒陈恼羞成怒, “要你来罗唆。”
“我-----”
“他是我先生,”闻静抢着说。
“对,”田林附和,心想这样也好,反正随你说、这儿没人查。 “陈先生,你看怎么办?”
“我没办法。”粒粒陈咬紧牙关寸步不让。
“陈先生,做人不能太绝,我们只要求最起码的邦助、譬如拍张手指X光片子。”
“不行。”粒粒陈仰着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那------”
“都站在原地不许动!”正僵持着、猛听得一声大喝,一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自门外冲了进来。
2
“我们是警察,奉令搜查。”一个穿制服、身材高大、蓄小胡子的白人警察大声宣布, “所有的人原地站立、双手放在桌上、不许走动、不许交谈、不许说话。”他身边跟个华人警察,他说一句华人警察随即翻译。
听到 “搜查”二字,不仅福建偷渡客惊慌,田林、闻静以及类似他俩情况的人也都紧张起来,可以毫不张地说,这屋里一百多人中真正持有美国永久居留证(绿卡)和移民局颁发的工卡的合法打工者、不足百分之十,其馀不是偷渡客就是非法打工。几个福建人想溜,但前后门都被凶神恶煞的警察把守住、窗户也都关得紧紧的,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瓮中捉鳖、束手就擒。
可怕的沉寂。
咣当!突然什么东西落在地上,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一一警察也感觉到了。
“诸位镇静、不要紧张,”领队的小胡子大声说, “我们不是移民局的、今天我们来不是搜查非法打工。”
听说不是移民局而且不是搜查非法打工,许多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尽管没人说话、但你能感觉到那根绷紧的弦松了开来。
“那请问你们来干什么?”粒粒陈终于开口。刚才他也紧张,作为东主雇用非法劳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是谁?”小胡子一双蓝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这儿老板,我姓陈。”
“OK!我们正要找你。”小胡子将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似乎随时准备拔枪。
“我想知道我们犯什么法以至使你们来搜查。”粒粒陈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满。
“犯什么法让事实来说明。”小胡子连说带比划, “陈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据我所知纽约华人车衣工联谊会接到很多华人车衣工投诉,包括你这个厂。”
“投诉?”粒粒陈最恼恨投诉者,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似乎想找出这其中有否这类人。
“对、投诉,”小胡子肯定, “他们投诉华人衣厂违反劳工法和工人安全健康方面的问题,要求联邦劳工部和纽约州劳工厅进行干预。我们奉皇后区地检处的命令对你们厂进行突击搜捡。”
“请问有无搜捕令?”粒粒陈一付很有经验的样子。
“当然有。”
“我想看看。”
“OK!”小胡子从包里取一份文件、特别强调, “请注意,这是纽约高等法院签发的搜捕令。”
粒粒陈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上面印章、签字、徽标清清楚楚。
“你不会认为这是假的吧?”小胡子嘲讽地望着他。
粒粒陈颓唐地摇摇头。
“OK!我们就开始。”小胡子发号施令, “大家听着,现在首先检查消防设施,诸位待在现在位置不要走动,我说的你们明白吗?”
“明白。”人们轻声呼应。
“OK!陈先生,请随我来。”
首先检查后门安全消防通道,不长的通道被货箱、衣架等各种杂物堵塞,而且安全门还上了锁。
“哈罗、老板、陈。”小胡子喊粒粒陈。
“干什么?”粒粒陈问。”
“你表演一下从这儿过去,”小胡子指着堵塞的安全通道,“到大门口将门锁打开然後返回。”
“这--------”
“快执行!”小胡子吼叫。
吓得粒粒陈一哆嗦、赶快从命。众目睽睽之下他先从衣架隙缝中钻过去、好在他身材瘦小、不用费太大劲,但前面是纸箱挡路、无缝可钻,只得吃力地攀上去手脚并用,像狗一样在箱子上爬。
“杰克,将它摄下来,”小胡子命令一个提着摄像机的黑人警察。
杰克将堵塞的通道和粒粒陈在箱子上爬的镜头全部摄下。
田林、闻静和工人们都忍俊不禁。粒粒陈为人凶狠,平时工人们都怕他,想不到也有这一天,再说警方确实抓住要害,衣厂是很容易发生火灾的,像这样情况万一起火大家死路一条。碍于身份、地位没人敢说,即使说了粒粒陈也未必会听、弄不好炒你鱿鱼。
粒粒陈手脚并用、气喘吁吁,汗水从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冒出来。他知道身后的上百双眼和摄像机镜头正对着他,有生以来没出过这样的丑、尤其是在自已的工人面前。他恨警察、恨小胡子、恨写信投诉者、恨所有的人。然而恨归恨,他必须渡过眼前的难关。
终于到达门口、打开门锁、再原路返回。
“陈,感觉如何?”瞅着满脸汗水的粒粒陈小胡子揶揄地问。
粒粒陈咬牙切齿、他恨不得扑上去咬断那家伙的喉管;但他知道使不得、这王八蛋是警察、手里有枪。只能沉默。
“刚才我看表,”小胡子抬起手腕, “这短短十五英尺你差不多用八分钟才通过,若是发生火警这样行吗?”
“对不起,一时疏忽。”粒粒陈嘟咙。
“疏忽?”小胡子又叫起来, “看你说得多么轻松,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疏忽,这样的疏忽将有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粒粒陈垂着头。
接着又检查灭火器材和其它消防设施,发现六只手提灭火机中的四只因时间过长而失效。
“先生,你这是对政府消防法规的公然违反和践踏。”小胡子正告粒粒陈, “你必须为此而承担责任。”
粒粒陈垂头耷脑无言以对一一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希望捡查快些结束、这帮家伙赶快滚蛋。想不到下面还有花样。
“诸位,”小胡子宣布, “有关消防法规检查到此为止,下面进行有关劳工法方面的检查,希望诸位予以配合并听从我们的安排。”
粒粒陈一听捡查劳工法头皮又发麻,他知道自己经不起检查;但如今是搁在砧板上的肉一一听斩。
“请给我们看看你的帐册。”小胡子吩咐粒粒陈。
“帐册?”粒粒陈皱眉。”
“对、怅册!难道你这个老板不知道什么是帐册?”
“知道。”
“那好,要最近的。请吧。”
粒粒陈无奈只得带小胡子到角落里用木板隔成的他的办公室,取出两本帐簿往桌上一扔。
“是最新的吗?”小胡子问。
“你看嘛,”粒粒陈没好气地说。
小胡子让华人警察过目,确认无误,再行录像,最後将其装入公文包。
“你们要拿走?”粒粒陈急了。
“对、带回去研究研究。”
“那不行。”
“为何不行?”小胡子瞪大蓝眼睛。
“我们工作要用。”
“会很快还给你的。皮特、给他写张收据。”小胡子吩咐华人警察。
“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OK!”收据写好小胡子吩咐粒粒陈、同时留下一名警察看守,带领其馀人离开办公室。
那荷枪实弹的家伙盯着他,粒粒陈无计可施。他知道同美国警察不能来硬的、否则你倒霉。好汉不吃眼前亏,看看小胡子下一步怎么办。隔着窗玻璃他悄悄张望,只见小胡子走到工人中间。呵,这王八蛋想调查取证!
粒粒陈没猜错,小胡子确实如此。
“哈罗,你们俩个,”小胡子指着阿珍和阿巧,通过华人警察皮特翻译。
“我们?”阿珍、阿巧没想到会找上自己,两人心里顿时乒乒跳。
“对、我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小胡子语气温和, “你们觉得你们老板有没有违反劳工法的地方?”
“劳工法?”阿珍阿巧对看一眼,阿巧小声说, “我们不懂。”
“不懂劳工法可向老板拿工资你们总该知道?”
“这当然知道。”两人点头。
“我想你们总核算过,每小时可以拿多少钱?”
她俩别的不懂可来美国一年多、有关最低工资规定还是知道的,她们做过多家衣厂,包括眼前这家厂很少达到规定标准的,她们心里不满可千万不能乱说,尤其是对警方,让老板知道了不得了。
“怎么,为什么不说话?”小胡子问。
“我们也没仔细算过。”两人推诿。
“不,你们计算过,”小胡子微笑, “我知道,你们可以不关心任何事情;但是每天每小时能拿多少钱绝对关心,绝对!小姐、我说的对吗?”
两人脸上漾起红晕。
“劳工法是保护劳工利益的法律,”小胡子谆谆诱导, “我们知道有不少东主老板蓄意违反,远低于政府规定的每小时四元二角五分的最低标准,所以州政府劳工厅和检方派我们来检查;但是必须得到你们的支持和配合,你们是实际受害人、如果你们不出来说话,不提供确切有力的证据,我们如何给违法者定罪和制裁?OK!”
阿珍、阿巧垂着头不说话。
“我来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闻静实在忍不住了挺身而出。作为中国人她为自己同胞的表现而害羞。美国人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她觉得这已经不是个人利益和几个钱的问题,而是涉及群体和民族的形像。难怪一些美国佬看不起中国人。
“你?”小胡子惊异地望着她。
“我姓闻,”闻静镇定从容, “我是车衣工,我愿意就你刚才的问题给予回答。”
“OK!好极了。”小胡子叫起来, “要不要换个地方我们单独对话?”
“不需要,”闻静心想既然站出来也就豁出去了,落得潇洒, “我认为还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好,如果我说的是事实,大家可以承认或是默认、也就是旁证;如果有人认为我说的不是事实,可以当场反驳,这样你们获得的资料将更为准确可靠。你说是吗?”
“OK!好极了。”小胡子十分兴奋,他检查过多家华人衣厂,这样直率勇敢的人太少了。
“我们老板究竟有没有违反劳工法关于最低工资的规定、让我们用事实来说明。车衣计件、工价老板定,他将工价压得很低,”闻静拿起正在车的女裙, “就说这件裙子、请看、多么复杂、工价只九十美分,普通的车衣工一小时只能车三件,最熟练、手脚最快的也只能车四件,即便按四件计算,每小时也只有三元六角、远低于政府规定的四元二角标准。”
“这么低!”小胡子惊诧。
“我说的是否事实你可以问大家。”
“OK!”小胡子点头,首先问闻静对面的小芳, “小姐,刚才闻女士说的是事实吗?”
“是事实。”越剧演员点头。
“OK!”小胡子转向阿珍和阿巧, “现在你们可以说话了,当然、实在不想说话也可以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但是请注意:如果摇头那意味着你认为闻女士说的不是事实,这样你们也就必须开口、陈述你们认为的事实。OK!听明白?”
闻静望着阿珍和阿巧。心想,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真是枉然为人了。
阿珍、阿巧点头一一内心她们是佩服这位上海大阿姐的,她说出她们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
“OK!”小胡子又问其他人。
车衣工们有的仿照阿珍和阿巧点头示意、也有人用语言明确表示:是的。
“OK!”小胡子说, “我很高兴你们每人都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一一尽管方式不同;但你们都确认闻女士的指控是事实。对吗?”
没人吭声一一默认。
“闻女士、我们向你表示敬意。”小胡子转向闻静。
“这是应该的,”闻静说。
“谢谢,还有我们打算将你的话作为证词提交法庭,不知你是否同意?”
“这-------”闻静沉吟、原只以为讲出真像提供事实就行,想不到还要上法庭作证词。她望着田林,意思是你看怎么样?
这一切像暴风雨、迅猛、突然,田林毫无思想准备。他钦佩她的胆识一一这是她的性格。痛快是痛快,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但事已至此,缩回去不可能而且让人笑话。
“只能如此,”他说。
“对、只能这样。”闻静认同,虽然没说话但从人们的眼神和表情中她看出他们感激她、佩服她,将她看成英雄。美国是法律社会,要通过法庭审判方能定粒粒陈的罪,在法庭上检方必须提供强有力的证人和证词、她是关键。话都说出去了,刚才那么慷慨激昂,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缩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我愿意。”她大声说。
“太棒了!”小胡子击掌。
“先生、还有一件事想请问你。”
“什么事?我乐意效劳。”
“关于工伤。”
“工伤?”
“请看,”闻静抬起受伤的手,解开包着的橡皮膏,手指肿得像根胡萝卜。
“啊!-----”
“这是刚才你们进来之前受的伤,被缝纫机针扎的,大家都看见的。”
“你们老板知不知道?”
“知道,他来看过。”
“他怎么说?”
“他说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与工厂无关。”
“他胡说,”小胡子说, “根据劳工法,工人因工受伤厂方是要承担责任的。我可以告诉你、在美国人的工厂,有些受伤者向厂方索赔几万甚至几十万美元。”
“我只要求拍一张X光片子他也不肯。”
“这是违法,”小胡子说, “你完全有权利向厂方索赔,若是老板不答应、你可以上诉法院。”
“谢谢!”
“拜!拜!”小胡子挥挥手, “现在我得去看看你们老板。”
粒粒陈一直隔着窗玻璃向外张望、他听不到工人和警察的谈话;但他能想像得到,尤其是那个姓闻的女人,看那激动的样子、准是趁火打劫、告他的状,这**!见小胡子走来他紧张起来。
“先生,依据违反消防法规一级公共危险罪及违反最低薪资劳工法令的罪名我逮捕你。”小胡子严肃宣布。
“你------”粒粒陈刚吐出一个字、克嚓!一副铮亮的手铐将他双手铐住。
“我抗议!”粒粒陈吼叫。
“你完全有权利,”小胡子像捉小鸡似的提着他,“但你现在必须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工人们没料到如此收场。
闻静心里一阵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