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而来的……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1:10:23

那天上午,张昊与他的妻子赵兰并张亮一起到公园去。

“张亮,你走慢点。”

张亮显然已从眼前的景色中捕捉到了刺激因素,对赵兰的喊声置若罔闻。

“你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人,凸着大肚子,脸上都是一点点的黑斑,难看死了。”

“黑斑不要紧,孩子生下后会好的。”

“这种事你也懂。”

“办公室里都是老阿姨。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我不想,我不想这样。你不要笑,你很想要一个孩子吗?我真的不想。”

“只怕到时候你比我还想。”

“不会的。生孩子有什么意思?老了靠他服侍?都是独生子女,只有服侍他到老。”

“话很多人都这么说,但人都是看得穿,想不穿。”

“我想得穿,有什么想不穿?再说,过了三十怀孕也不好,万一生个痴呆,我怕。”

“你好像认真考虑过?”

“这可以开玩笑吗?你很想要个孩子吗?你还来得及选择。”

“给我多少时间考虑?”

“三天,或者一星期。”

“太少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要你还是要孩子?’”

“你要多少时间?”

“一百年——我要你!我要你一百年,这一百年里我就要你。”

现在,张亮在他们面前颠颠地跑,背举着手,撅着个小屁股,学飞机。那是架中弹冒烟的飞机,“呜呜呜”走S形向下俯冲。赵兰对张昊直翻白眼,“你怎么不管他?”他听到妻子肚皮里的怒吼声。他对她牵牵嘴角,微微摇了摇头。小家伙已经五岁,他知道怎么来惹大人着急、生气,别理他。

天上布着一层薄薄的云翳,阳光经过滤,更加温柔,更合人意。今天是个拍照的好日子。晴天一会儿就炎阳当顶,眼眶边,鼻翼下都黑黑的。阴天一切又太模糊,画面腻糊糊的不透气。最好像这样的多云天。如果云彩的形状更优美些,加一个滤色镜,摄下来就很有诗意。他小时候在同学家看到那同学的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头昂着,齐颈的乌发被风吹得向后扬起。只拍到隆起的胸脯那里,背景就是蓝天和白云,像宣传画似的,英姿飒爽。他一直想给赵兰那么照一张,一直没成功。他们曾一致决定婚后要添置的第一样物品就是照相机。后来张亮闯入了,他们自然而然地把买照相机往后挪,往后挪。

也许她今天已把这忘得一干二净,张昊对妻子望了一眼。

“你想什么?”赵兰问。

“没想什么呀。”

“算了,既然已经休息了,就不要再想那边的事。”

“我没想那边的事。”

“那你怎么不说话?”

这是个老问题,张昊只能用老方式,鼻子里不像“哼”不像“嗯”地吭一声作为回答。他至今不明白,赵兰为什么对他说话的要求那么高?而且认为,不说话就一定是想心事,不是不愿跟她商量就是有意要瞒过她。有时,她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单位里或邻里间或亲属中的事,会突然刹车,叫起来:“喂,你想什么心事?”“我没有。”那你怎么不说话?人家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这样的逻辑真叫他有点哭笑不得。显然在她看来,她跟你说话,你不仅要洗耳恭听,而且要不时地呼应,也许两个人像说相声似地热闹更合她的心意。不知她又是怎么形成的观念。他曾为自己辩解:“我本性话不多。”“那你谈朋友时怎么有说不完的话?”这一句噎得他瞠目结舌。平心想想,那时候真是他的话比她的多。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没有发现她在这方面有那么苛刻的要求。而且很可能她对他说话的过高期望,正是他大献殷勤的副作用。好在这么些年来,赵兰对他的说话能力的看法其实已有改变。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一种心理的惯性,并不像刚结婚时那么认真了。

把过高的希望抹去,生活就变得可以忍受。他忽然悟到,脑子里闪过的那句话是条格言,只可惜不能拿到《解放日报》的“无名者格言”栏里去发表。

前面的“飞机”失去了后面的炮火,已失去往下俯冲的兴趣。他站在离他们二十来步远的一个陶瓷的青蛙垃圾箱旁,对着那只张开的嘴巴探头探脑。右手的大拇指在嘴唇上一擦一擦的。“不要啃手指,不要站那里,脏!”赵兰的话音未落,张亮迅速地将拇指伸到嘴里吮吸了一口,然后又变成一匹马,嘚嘚跳着往前跑去。

“你怎么一句也不说他?”赵兰终于把心头愤懑发泄了出来。

除了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张昊笑笑。

赵兰狠狠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声长气。他继续笑着,这不是策略,是发自内心的。也许天气太宜人。她也笑了,又飞白了他一眼。在他招架那目光的刹那间,右臂被挽住了。

前面的“马”像有遥感似的,收住了腾蹄,回过身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们。张昊觉得臂弯里一松,以为可以被释放,却又被抓紧了,而且觉得比刚才还更沉些。他用眼角觑去,赵兰的脸颊上红喷喷的,那线条优美的长脖子,正调皮地前倾,泛着象牙色的滋润的光泽。这样的脖子应该有一条金项链,或者翡翠的,他突然生出一股遗憾。但在平日,他是一贯反对买项链、戒指、耳环什么的。他主张天然淳朴的美。用千把元钱来装饰脖子,太奢侈了。在这一点上,赵兰跟他并无分歧。

尽管是星期天,公园里的人却并不是很多。“我们划船去吧。”张昊觉得自己带点夸张地说。

船埠里的船还是被租完了,但在售票窗口前只排着七八个人,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轮到他们了。张亮跑到铁丝网前,看码头上一个管船的穿红背心的胖子,赤脚踏在竹篙上,把它滚来滚去。这个按赵兰的说法已经两年没有举办的合家游园活动,眼看就要进入高潮并被打发掉,张昊觉得似乎有些对不起自己及他的妻儿。他叫赵兰乘这机会带孩子再去买些冷饮,并带些蜜饯、瓜子或豆腐干什么的回来,到船上细细地消受。赵兰去拉张亮。张亮却不为冰砖所动。“你看他呀!”赵兰对张昊叫道。“他不去就不去。路不远你把冷饮买来,路远就算了。”“我不买,这么宠他了得!”赵兰嘀咕了一句,走了。

“你说我有什么缺点?”

“你让我想想。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老实说,这样我很紧张。这像团支部找发展对象谈话。谈恋爱,我还没考虑过。”

“一本书上说,不知道爱人的缺点,不是真正的爱情。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为什么?'

“热情冲动会迷住眼睛,你爱的其实不是他本人。”

“如果这么说,我知道你的缺点。你别的缺点没有,就是太凶。”

“哟,你怎么看人?我这人是凶的吗?”

“你看,你看,这样还不承认!”

张昊一会儿看看售票窗口旁的“乘船须知”木牌,一会儿看看铁丝网前的张亮。“乘船须知”里共有十三个“不准”,四个“违者罚款”。张亮保持那姿势几乎一动不动,张昊不知道这说明孩子善于集中注意力还是预示他的兴趣太狭隘。他突然意识到赵兰去的时间已不很短,这时,他听见张亮“妈妈,妈妈”地叫了起来。

赵兰站在离他五六十米的一座水泥桥脚下,背对着他。她对面是个比她高出一头多的男人。听见喊声,赵兰回过头来,对张亮摇了摇手,又回过头去。张昊定神一看,妻子手中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恍惚记得,刚才转头看孩子时,眼睛的余光扫见水泥桥下一男一女站着说话,但他没有留意。妻子跟那男人面对面站着说了那么多时间,他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头。

张亮朝妈妈那边奔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赵兰用两只手驾驭着张亮,又跟那男人说了几句,然后朝张昊这边走来。

张昊回过身去看那块“乘船须知”的木牌,但他立刻感到自己这动作做得不够妥当,然而再转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你怎么啦?这是我单位里的同事,正巧碰见,你这样叫人家看见多难堪!”

但是他没有听到赵兰这么质问他。

她怎么啦?应该到身边了。也许她看我这样,领着孩子折回去买冷饮了。不,不会。他忍不住回过头去,正撞上赵兰默默地望着他的目光。睫毛垂下,眸子半藏半露的,似乎带着些羞涩,又似乎带着些怨艾,一股既叫人爱怜又叫人颤栗的冷冷的粒子流渗入他的心田。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是我插队落户时的……”

“他不是出国了吗?……是他吗?”

“不,他是到香港。但不到两年他就回来了,在那边他不习惯。”

“他回来了,不习惯?”

“他说如果再呆下去就要出毛病了。”

“噢,那他的神经比较脆弱。”

赵兰似乎抖了一下,张昊很后悔,怎么自己一下子又变得爱说话了呢?

“他还想跟我谈谈。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如果碰到了,如果……,你和张亮先上船好吗?”

“不行,在船上我一个人管不住他怎么办?”他看见赵兰似乎又抖了一下,“我带他到儿童乐园去吧,你到那边来找我们。”

“好的。”赵兰把张亮的小手递过来时,他觉得她的脸色白得有些怕人,连忙低下眼睛去看着张亮。张亮抬起头神气很老成地瞧着他。他对孩子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眨眼睛?眨什么眼睛?他又去看赵兰,只见一个背影,款款地向桥那边走去。也许刚才的印象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一切都是公开的,坦然的,她至多只是因为取消了划船项目希望得到谅解。桥下那个男的,孤零零地站着,脸色倒真是白惨惨的,不过也可能是光线的作用。但看那人站得笔直,四肢像棍子似的紧张而又僵直的样子,神经质是可以肯定的。也许他不是怕得精神病所以从香港回来,而是已经患了病才回来的。

“走,到儿童乐园去。”

“不,我要划船。”

“妈妈有事,爸爸一个人不行。”

“叫妈妈跟那个叔叔一起来划。”

他差点撒开孩子的手:“去,去把他们叫来!”但他终究还是对张亮说:“听话,先到儿童乐园去,等妈妈办完事我们再一起来划船。我给你乘飞船、飞机、飞马。你不听话,下次再也不带你到公园来了。”

张亮侧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一点也不吵,张昊想,他乖得可怜!

“我最喜欢吃山芋,真的。到安徽插队那么多年,我就是没有吃怕。生山芋最好吃,比生梨还好吃。我最喜欢咬下去“蓬”的一下声音,牙根里痒滋滋的。生梨太甜,甜得发腻。山芋不太甜,甜得很鲜。”

“我最喜欢下雨天。蒙蒙细雨,小雨,不是雨量中到大。不撑伞,一个人在雨地里慢慢地走,路上人很少,路面上亮光光的。我不喜欢撑伞,伞把人的额头压住了。一个人在小雨里慢慢地走,空气特别新鲜,皮肤特别光滑。每个毛孔都张开嘴在呼吸。头发上是一粒粒的水珠,凉凉的,脑子特别清爽。我伸出舌头接过雨水,小小的一滴滴微微发麻,真舒服。”

“我最喜欢生点小病。浑身软绵绵的,关节里有些隐痛,你可以举手抬脚地任意摆出姿势。没有力气,也不要动。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乱七八糟的。想哭,眼角里渗出点泪水也不要紧;想笑,尽管望着天花板傻笑。人像躺在水上一样,飘飘悠悠,一会儿做梦,一会儿又醒过来。平日烦恼的事离我远远的。我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总觉得跟死很接近,精神上很近。这样,我觉得平日有许多事想不开,真太戆了。”

张亮跑进飞机发射场里去了。他本该一起进去,但他怕头晕。他手里捏着一张成人票,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决定不进去。张亮跳进了飞船,那是架大红色的,张亮特别喜欢红颜色。男孩子喜欢红颜色不好,他干涉过几次,但收效甚微。不能为了偏好哪种颜色打孩子的屁股,再说打屁股也没用,譬如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张亮在座位上前顾后盼,东张西望。张昊好不容易等到儿子的目光向他这边投来,赶紧给他打手势,要他把前面的拉手抓紧。这时,“呜”的一声,飞船起动了,音乐随之响起,预示太空旅行的开始。如果真像那音乐展示的一样,太空将是十分沉闷与乏味的。一共八只飞船,可乘三十二个人。这趟旅行乘了三十一个,张亮旁边的位置空着,其他的舱里都是一个大人带一个小孩。吊臂把飞船两两地轮流举起放下。张亮十分自豪,在升空时扬起一只手来招了招,又往下俯出半个身子来,也许是在寻找他。他顿时十分后悔,要是这小家伙不小心从飞船里栽下来怎么办?喊声卡在他的喉咙口,他怕喊出来更会惊吓了孩子。张亮的飞船又落下来了,他松了口气,但怎么还不完呢?今天我怎么会这么怕头晕?本该妈妈陪他坐飞船的。这会儿,我们一家本该坐在小木船上,把桨横搁着,嗑嗑瓜子,用牙签挑着吃豆腐干。

“爸爸,爸爸,你看见吗?我一点不怕,我一个人。”

“神经病!”

张亮显然给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连忙撸了撸儿子的绵软的头发。张亮顺从地低下脑袋去。这小脑袋瓜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张昊想,他真乖得可怜!

那个男人肯定有精神病,不然怎么会当着女的丈夫与孩子的面,要求跟她单独长谈?他有什么权利,即便以前他和她有过一段感情?张昊突然发觉自己做得有点不对头。也许赵兰的畏畏缩缩的样子,那惨白的脸色,是因为害怕那男人的纠缠。也许她正希望他断然拒绝,甚至希望他冲上去把那男的赶走。我太软弱了,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切难道是个男子所能容忍的吗?即使赵兰没有那种明确的希望,但自己那么轻而易举地表示同意,她也会失望的。她心底里会认为我不怎么爱她,不愿为了她而失去点东西,为她去冒风险。

“张亮,我们去找妈妈好吗?”

“不,我还要乘一次。”

“你不要妈妈了?”

“妈妈不会丢的,她是大人。”

“好,再乘一次。”又到哪儿去找呢?他们会一直呆在桥跟前吗?他们肩靠肩地一起散步,倾吐着离别多年各自的衷肠。他们散步,在蒙蒙的细雨中,一个人手里拿二只皮色鲜红的山芋。 山芋在牙齿下发出“蓬蓬”的脆响,牙根痒滋滋的。把舌头伸出来接雨,一滴滴微微地发麻。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飘飘悠悠,现实的烦恼离他们远远的。

“爸爸,你唱什么歌呀?”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哼一支歌。什么歌?曲调好熟,但记不起曲名来。很抒情,很惆怅,爱情歌曲?  1561.2|3.2|3 2 3 1 5| |6   -| |“抬头望见北斗星……”他笑了,本来嘛,自己怎么会唱爱情歌曲呢?到张亮那一代,碰到这样的问题,他们的经验就要丰富多啰。但是,他们那一代会有他们那一代的烦恼。人的感情需要永远得不到满足,就像大海,永远不会没有波涛。人永远会有无穷的感情悲喜剧演出来。

“妈妈,我乘了两次飞船,都一个人。”

“我们划船去吧。”

“什么时候了,还划船?都十一点了。”

“爸爸,你说好的。妈妈,我要划船,我要去划船!”

“算了,就依他一次吧。我们不回去吃饭了,我们三人到饭店里去吃一顿。已经出来了,就算了。”

“依他一次,依他一次,他已经玩得够了。”

“算了,都是我不好,我耽搁了,我向你们赔礼道歉好不好?”

“你这是赔礼道歉吗?用得着赔礼道歉吗?”

他忍住了,没让这话冲出口来。

小船荡到了湖心里。中午,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三四条小船,湖水泛着白光,他望出去有些头晕,也许是饿的。张亮要坐到船头上去,他不同意,但他还来不及表示意见,赵兰已站起身来。船晃了起来。他觉得头晕得更厉害,要喊,当心,却突然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船晃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要出事了。他站起来,船一下子往张亮那边倒过去。赵兰伸手去拉,船猛一歪,他倒在船尾上,湖水浸湿了他的半边衣裤。船又平稳了,张亮和赵兰却没有了。他当胸一把揪住那个面容惨白的家伙,那人神经质地打着抖,水珠像下雨一样从他身上抖落下来……

他睁开眼睛,眼睛前面是两颗淡淡的光点。他差点叫出来:“你没什么吧?张亮呢?”

“你做梦了吧?”

“几点了?”    

赵兰“嗒”地摁亮了床头灯:“早呢,刚过十二点。”

他舒了口气。做梦了,一切都是梦吗?他的思维很快地滤清了。白天的一切都发生过,就是没有翻船。但他又觉得奇怪,他怎么能这样肯定?他躺在床上,刚从梦中醒来,凭什么断定哪些事发生过,哪些事没有发生过?他忽然对自己的脑子——人类的脑子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秘感。

“你梦见什么了?'

“我说梦话了吗?”

“没有。你身子扭来扭去,大口大口喘气,手按在胸口上,紧紧攥住被子。我就推你。”

“你没睡着?我把你吵醒了?”

“你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

“你还在生我的气?”

“嗯。——什么?没有。”

“你说的真话?”一条手臂搭过来,手指轻轻地在他臂上摩娑。

“没有,真没有。”他实在懒得说话。他怕赵兰又提出那个老问题。但那样的抚摸使他非常舒服。于是,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颊。指尖上潮滋滋的。

他心头一跳。

她的肌肤在他的手指下起伏、抽搐,他两眼望着上方,渐渐屏住了呼吸,脑子里也是那么灰蒙蒙白糊糊的一片。他听到了饮泣声。难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今天,他放弃了到社办厂去指导技术,可以赚二十元钱外加两顿有蟹、黄鳝、青鱼的酒宴的机会,陪着妻子和儿子到公园去,过一个难得的星期天,难道这一切都是预谋的?不,我想到哪里去了?他们要约会,只有希望我不在场。为了羞辱我,让我自动退出?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事?赵兰把他们的事告诉过我……她为什么哭?不,我要战胜那个男人。我们试试,神经病!为了张亮,也为了我,我们结婚七年了,七年来我们没有认真的吵过嘴。我不能莫名其妙地失去她,我不能没有她。

“你用一句话怎么来表达你对我的感情?”

“为了怕你孤独,我希望你死在我的前面。”

“呸!你坏透了!”

他转过身去。他还来不及用双臂拥住她的脖子,她突然像只猫似的直往他的胸怀里钻来。心窝里痒痒的,湿了一片。他直接用腑脏感受到了她的哭泣,哭声闷闷的。

“你,你知道我怎么想?”她的牙齿格楞楞地响着,“你知道我见到他,听他说,怎么想?”

他抚摸着她的光溜溜的背脊,他唯有抚摸她那光溜溜的背脊。

“我一直忘不了他。我想忘记他。我知道他也有责任,虽然是他家里反对,但他太软弱。他说要为我牺牲一切,结果他投降了。我要忘了他。见到你以后,我想我可以了,但还是不行。我想结婚吧,结婚就忘了。不行。你很体贴我,但不像他那样滚烫的,我们是初恋。有时候,我在最不该想他的时候想起他,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张亮出生了,我想这下子好了。可是有一天,我在车上看到一个背影跟他很像的男人,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抱着张亮,我马上低下头去亲他的脸,我怕被他看见。你不要生气,让我把憋在心头的话都倒完。我想我这一辈子是完了。有几次我以为你是发现了我的心思,后来发现都是我的疑神疑鬼,但我觉得更加对不起你。同床异梦。你一片真心地爱我,我却经常想到另一个男人。我无法对你说。我怕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发现结婚好多年的妻子,你全心全意爱着的妻子并不爱你,那时候你会受不了的。你这个人有事喜欢闷在心里。你看上去不计较,其实是很计较的,你会闷出病来的。有时我想,还是让你发现的好,大吵一场,这样我的罪孽感也轻些。我对自己没有办法。今天,我真的撞见了他,我突然发现一点也不爱他,一点也爱不起来。真奇怪!我当初怎么会爱他的?他没法跟你比,他一点也没有男子汉的风度。除了个子高一点,他在集体户里是最高的。但他是那么单薄。他的感情跟他的人一样,高高的,瘦瘦的,一下子就冲出来,但是没有厚度,经受不起,什么也经受不起。如果我和他结婚,失去了你,那倒真是个悲剧。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拿他跟你比较。他还是个任性的孩子,注定要在生活中处处碰壁。你是那么宽厚,你把你的感情压在心底里,你处处照顾到我的体面,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解脱了,是你伸给我一只手,我一辈子感激你。”

“真只差一点啊,只差一点啊……”他更大幅度地抚摸着那光溜溜的脊背,好像撸着自己忐忑的心。

“你说了好几个‘一辈子’,不要说‘一辈子’。一辈子谁也说不准。好的,坏的,都不会自然而然地跟你一辈子。你的追求,你的所作所为,才构成你的一辈子。”

“我把心里话都吐出来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怎么会生气?你早该告诉我,我会理解的。你还是不相信我。”

“这要怪你自已。有时跟你说话,你听着听着没有反应了。”

他脑子里豁然一亮;“他跟你说话呢?他总是跟你一起抢着说?”

“是的……他眼睛一直不离开,随时插几句他的看法,但不坚持……我不要求你插话,但总要嗯几声。你要么声息全无,似听非听,要么打断我,急于说你自己的。有时我也觉得你的话是对的,但就是要气气你。你这脾气到外面去要改改。”

一把攥住了她那不停地在他的胸脯上划着的手。

“你好像在发抖?”      

“有点。”     

“你害怕?”

“有点。”      

“那我们……”

“不要紧,但你……”

“你不要太紧张。”

“我不。”

“你不要说话,第一次,要配合好,否则……”

“你不要说话。你越说我心跳得越厉害。我的心……不要紧,总有第一次。别人不会,我也不会。”

“感觉还好吗?”

“还好,我心跳……不要说话……”

“妈妈!”

“干什么?”他伸出手臂要去熄灯。

“小便。”

“你自己去。”他说。

“乖,张亮,自己起来。”她说。

从被窝里露出两个湿漉漉的脑袋来,看着那小家伙从当床的长沙发上爬下来,赤着脚,叭嗒叭嗒走到搪瓷高脚盂边,叮呤呤地射出一串妙音。

灯熄了。他们屏息听着,好长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空气里有一丝潮汐般的震荡。

轻轻的叭嗒一声,安谧中有两颗电子相撞,爆破。

“今晚我们好像刚结婚。”赵兰说。

“嘘——”张昊悠长地吹出一口气,“不要说话,就这样。”

他们谛听着对方的脉跳,他们感觉着对方的呼吸。在两对闪闪的瞳仁的照耀下,夜淡了,浸沉在黑色基调里的物体,渐渐显露出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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