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面一条狭弄。
“你的家快到了吗?”古伟明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就到了。”
“从这儿穿过去?”
“对。”
在前面带路的祁根宝,头也不回,肩膀一摇,就撞进了狭弄浓重的黑暗中。
古伟明到弄口迟疑地收住了脚。他抬腕看了看表,九点二十三分!没想到这一带九点多就如此僻静。他警觉地向四周扫了一眼,除了他俩,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除了狭弄中传来的祁根宝擂鼓似的重重的脚步声,就听不到别的声音。古伟明住在市中心临街的一幢大楼里,他家的窗下,通宵有公共汽车开过,震得玻璃窗咯咯发响。不到十一点,邻居家电视机、收录机里的音乐声与走廊里嘈杂的人声不会停息。这种夜晚的时间观念,也在无意中促使他接受了祁根宝出格的邀请。如今他发觉似乎上了当,这一切好像是有预谋的。这条弄堂进口处本来很宽敞,还有个传呼电话的木亭子。不料走过几排新式里弄房子,面前突然矗起一堵红砖高墙,把走道向左边挤压成两人并肩勉强可以通行的那点儿宽度。狭弄又出奇地长,也许五十米,也许一百米,黑古隆冬的没有一盏灯,远处好像是狭弄尽头的地方有一团团黄澄澄的灯光,看不清那道玄乎的光幕后面又是什么。狭弄的两边都是高墙,有二三层楼高。右面那道红砖墙上还有玻璃蒺藜,在黑糊糊的夜空中闪着寒光。
噔噔的脚步声蓦地消失了,祁根宝在十几步外,侧过大半个身子,默默地盯视着他。古伟明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努力做出一个带着些许轻蔑的笑容,抬腿跨进了狭弄。
祁根宝回身过去,依然闷着头在前面带路。古伟明带紧几步,赶到距他三五步远,然后不即不离地跟着。狭弄里响着他俩的脚步声,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片声音。
回想起来,事情真有些蹊跷。厂里晚会结束已经八点半,祁根宝还非请自己上他家里去不可,好像有什么急迫的事要谈。但在坐车的半个小时里,他却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下车到现在,又奇怪地一言不发,实在令人纳罕。古伟明忽然记起祁根宝方才在车上说的一句话,他听时没留意,现在却像警铃似地响了起来:“我家里没别人!”祁根宝是与退休的父亲住在一起的,他父亲深更半夜上哪儿去了?有什么话要待他父亲不在场时才能谈?……
“这狭弄里很黑。”祁根宝突然说,声音瓮声瓮气。
“这不算什么,”古伟明说,“在部队里,经常夜行军,后面的踩着前面的脚印,旁边就是悬崖峭壁……”
“我忘了你是到部队去过的。”
“嗬喝……” 古伟明干笑了一声。
“这儿本来有灯,”祁根宝又说,“灯总是坏,听说灯泡让人偷换去了。”
“晤。”
又是那唯一的充塞空间的脚步声。
没有更多的迹象显露出祁根宝怀着歹意,但是,古伟明觉得心中有摊粘乎乎的东西,在不可抑制地浸润开来。这是胆怯!胆怯一旦被察觉,就立刻由液体变为固体,变成一把带着利齿的锯子,“吱吱”地锯着他的自尊心。支部书记胆怯!当过兵的胆怯!吱吱,吱吱……
他紧盯着祁根宝的背影,这家伙真像头野牛。背部的两大块斜方肌像隆起的山包,那外面紧绷着一件旧的藏青色的“瓦尔特衫”,两边的一条条灯芯绒条子,被拉得像满满的弓似的,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古伟明由此想象出祁根宝脸上的表情:两条粗眉并拢,突出,眉心间一条寸把长的伤疤,充着血,放着光,跳动着,藏在眉额下的两颗小眼珠,如同一对匍匐着的猫,随时要扑出来。这种恶狠狠的表情,正是半年前祁根宝一清早在厂门外候着他时的模样。半年过去了,他俩没发生过新的冲突,听说祁根宝在班组里劳动表现还不错,待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狠霸霸的,怎么一想起来,眼前就晃动着那副凶相呢?
不会!祁根宝要报复,不会拖到半年之后,也不会引到家门口来动手。但是,谁知道往前去就是他的家呢?也许这里是他精心选择的作案地点呢……
“哟!”祁根宝冷不防发出一声怪叫,忽地旋过身来。古伟明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右半个身子靠着了厚实的红砖墙。“干什么?”他喝道。
“小心,过来,脚下别踩着了。”祁根宝指着自己脚边一摊黑黢黢的东西说。
“什么东西?”
“药渣,老迷信,叫人踩了把病带走。”
古伟明心头一动,顿时觉得自己的种种猜疑都毫无根据,不禁涌起一股愧疚的感情。
到弄口了。狭弄像条蛇似的,嗖地向身后游走了,面前的天地豁然开朗。其实空间并不太宽敞。那堵长着蒺藜的高墙,仿佛玩够了恶作剧,宽宏大量地退后了二三十米。在这块空地上,搭着一溜平房,像安置拆迁户的简易工棚似的。但屋顶上盖着瓦,在路灯的光照下,可以看见瓦缝里长出来的几棵草茎,说明这些平房不是临时性质的。祁根宝在一家门口站定了掏出钥匙来开门。他家的窗户上钉着一条条缀满圆孔的边料铁皮,既防盗,又不失为一种装饰。旁边几家,有一家在放越剧,声音不高,却很悠扬;另一家有个姑娘格格地笑个不停。祁根宝插了儿把钥匙,没有把门打开,他回头瞅了古伟明一眼,脸上似乎有点腼腆。古伟明又看了看表,九点二十五。才两分钟,好漫长的两分钟啊!
圆舞曲。新装的小太阳。条桌靠食堂的墙排成一圈,铺上鲜红的横幅,放着洁白的瓷盆瓷碗,热炒、冷盆、甜羹、鲜汤、色拉、吐司、炒面、汤包、啤酒、橘子水,鸡尾酒会式。铅丝围起的“知识宫”,占据了食堂中央的二三百平方米,五颜六色的小纸条,像云端里的仙女在飘浮。“上海到鹿特丹的航线”,“华盛顿哪一年就任美国总统”,“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哲学依据”,“三角形的重心是哪一点”……一道题,悬赏一对绒球小鸡;三道题,一只竹编青蛙;五道题,一杆亮铮铮的铝杆袖珍圆珠笔……支部办公室里人头济济,厂里的秀才——有高中文凭的,正在攻读电大、夜大学的,统统被网罗在这里当“文化知识咨询站”的老师……
一小时以前,古伟明置身在一个春意盎然的环境中。这是他倡办的第三次周末晚会。本来是团支部搞“文化考试咨询”,来的人稀稀拉拉。一了解,一是内容太单调,二是要回家吃晚饭,于是他想出这个“什锦”晚会,花样每次都有些翻新,现在已经吸引了全厂青年的百分之九十。这“青年”,完全是现行的国家标准,三十五周岁以下。这支庞大的“青年”队伍,要占全厂职工的百分之八十。八九七十二,有七成以上的职工,不去看电影、赶约会、忙家务、裁衣服、读书补课、访亲会友,自觉自愿地交出五角钱,留下来与朝夕相处的同事,在没有机器噪音,没有指标压力的情况下,交谈交谈,学习学习,游戏游戏,度过珍贵的几小时,这对他这个组织者是多大的褒奖啊!
古伟明的头脑里还散发着晚会的余热,故而一进门就觉得格外地阴冷。
拉线开关“啪哒”一响,整流器“嗡嗡”地哼了一阵,日光灯才很不情愿地亮了起来。亮了以后还在扑闪,灯管的两头已是黑黑的。灯光如此暗淡,使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飘忽不定,好像从惺忪的睡眼里望出来似的。古伟明搜寻着,看看在这将近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除了梁上那盏八瓦的吊灯,还有没有台灯之类,结果一无所获。他痛心地意识到,祁根宝的眼睛没有近视,那就非得晚上从来不看书。接着,他的喉头就发干发痛,像患了感冒,一股浓烈的烟昧,刺激得他忍不住想咳嗽。古伟明不吸烟,但并非对烟味毫无抵御能力。在部队里,吸土烟丝的战友多得很;到机关,在烟雾缭绕的会场里闷半天也是常事;但那烟味是流动的,活的,而这间屋里充塞着的烟味是死的,类似沉淀在烟嘴里的混和着唾沫的烟油味。闻着这股怪味,可以想象出屋主人日常的生活图画。在一片摇曳不定的灯光中,百无聊赖地一枝接一枝吸烟。烟被深深地吸入,在五脏六腑里兜了一大圈,然后带着那些污秽之气,长长地喷出来,附在墙壁的泥灰上,嵌入家具的木纹里,腐烂,变质……
古伟明那种得意洋洋的快感,完全被破坏了。如果厂里的一个青工,平时生活在与晚会那种融洽、欢快的气氛截然相反的环境中,那么表面的热热闹闹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自己陶醉在那个“八九七十二”里,在祁根宝眼里,在工人们眼里,是不是有点哗众取宠呢?在这间屋子里,最缺的不是物质。做个洁白的平顶,把墙壁刷上天蓝的或奶黄的涂料,铺个赭红色的磨石子地坪,摆上一套全新的家具,装上造型优美的吊灯、壁灯,挂上薄如蝉翼的窗帘,马上可以打扮成一个漂亮的令人欣羡的新房。凭着祁根宝的那点儿力气,凭着他与他父亲的那点收入,要把环境弄得舒适些,不像个狗窝似的,完全办得到。这儿缺乏的是信心、希望、温情、友谊,缺乏使生活机器轻快运转的精神润滑剂,而这一切,正是他应该关心,应该考虑,应该设法提供的。他到厂的第一天,就在新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我的奋斗目标:接受社会的检验,新一代的政工干部不是吃干饭的!”但从那次冲突以来,半年了,他竟没有想到上门来访问一回,这是说不过去的。
祁根宝进门后一直自顾自忙着。他半个身子钻进床底下,不知在找什么东西。突然听见他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喊:“嗨,总算找到了!”接着屁股一撅,身子把床板拱起了一寸,像老虎出洞似地退了出来。他蹲在地上,就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瓶子向古伟明晃了晃:“来,今晚我们把这干了。”不由古伟明分说,他一纵身跳起来,窜进了后间。后间灯亮了,从古伟明坐的地方看过去,只能见到倚墙靠着的菜橱的一角。橱门开合,碗盏碰响,舀水声,开瓶声,古伟明连连喊道:“小祁,我不能再喝了,一滴也不能喝了。你也不要再喝了,我们就好好谈谈。”
“不 ,一定要喝,不喝就看不起我,就不够朋友。”祁根宝回答着,声调显得特别欢快。一眨眼,他两手各端着一只蓝边大碗,右腋下还挟着那只瓶子,出现在厨房门口。他边走边嚷:“来,你闻闻,真正陈年老酒,你闻闻,会吃酒的一闻就知道。”
古伟明避让着,但蓝边碗直伸到他的鼻孑底下,他不得不轻轻地嗅了嗅。奇怪,一点酒味都没有,再一看碗中,液体边沿上缀着一串小汽泡,他顿时明白过来。
“哈哈哈……”祁根宝一阵狂笑,差点将碗中的汽水泼出在桌面上。他又想起了什么,奔进厨房里,开橱门拉抽屉地一阵找,拿了两袋未拆封的喜糖跑回来。他一把将袋口撕开,将十几颗糖哗啦啦倒在方桌上。”来来,我也拿不出别的东西。人家以为我把支部书记拉到家里,不知端出点什么糖衣炮弹来拍马屁呢,哈哈哈……”这话并没什么可笑,但祁根宝笑得那么响,那么一发而不可收。
“来,干杯!”祁根宝郑重其事地举起碗来,期待着。
“好,”古伟明也把碗举了起来,“为了什么呢?”
“不为什么,干杯非得要有理由吗?”
“这是我们第一次干杯,这是个新的开端,应该表示个希望。”
“那你说吧。”
古伟明朝祁根宝瞥了一眼。他的阔嘴咧开着,把笑容固定在脸上,但一对小眼睛在突出的眉额下闪烁着,似乎有些紧张。古伟明一下意识到了那句话的份量。至今他还摸不透祁根宝请他上门的意图,但看来十之八九是有所企求,好像要求的事还不小。万一他的要求出口,自己又一时无法答应,在这样的场合下,会不会更加被动?容不得古伟明细加考虑,他不忍看那对眼睛里的光变得暗淡,就大声地说:“我提议,为我们今后成为好朋友,真诚的朋友,干杯!”
“好!”祁根宝两眼一亮,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得太快,末一口呛住了,咳嗽起来,边咳边亮了亮碗底。
古伟明瞧着那一大碗汽水真有点怕,早知有这一关,不该在聚餐会上把胃填得那么满。他将嘴凑到碗边上,“咕咕”喝了两口,祁根宝咳嗽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不一定要喝干……你可以慢慢喝……”古伟明放下碗,对祁根宝顿生了许多好感。
祁根宝给自己的碗里又斟了点汽水,然后垂着脑袋,似乎犹豫着。
这样沉默了片刻。
古伟明觉得再相持下去,好不容易热起来的那点气氛会冷却、凝固,想直截了当地问祁根宝有什么事,又怕损害了他的自尊心。“你父亲呢?”他终于想出了这句话。
“他值班去了。你忘记了?公司成立建筑队,造起的新工房晚上要人看,他给借去了,是通过厂里借的。”
古伟明点点头。这事他毫无印象,但他由此而知道,在群众眼里,通过厂里就是通过他,好的坏的他都得揽下,他过去是把自己的职权看得太轻了。
话又卡壳了。两扇相互关闭着的心扉,不是想打开就能打开的。
祁根宝突然说:“你知道我那次为什么来找你吵吗?”
“为什么?”
“我妒忌你,嘿嘿。”
这话大大出乎古伟明的意料。嫉妒,他一直认为只有在同一层次中才会发生。一个普通的工人,要嫉妒他这个支部书记干什么?
“我是六九届,你是七0届,你还比小我一两岁。你出身好,毕业后参军去了,部队里入党.回来当干部。我的老头子‘清队’查出来参加过黄色工会,结果别说参军,我连云南农场也捞不到,只能去淮北插队落户。后来呢?吃官司,据说档案袋里有扑克牌那么一刀。我在小学里也是两条杠的,中队体育委员。读书成绩不算第一流,也不是处理品。我现在有时候想想,好像做梦一样,自己也不相信。”
喉头有股气拱动着,要叹息,古伟明端起碗来呷了一口。祁根宝的脸上显出一种罕见的沉思的表情,这感染了他。
“我就恨人家看不起我!过去的支部书记老杨,训我,我也不服,但他到底年纪比我大一倍,跟我父亲是师兄弟。后来你来了,我更加不服帖。在食堂里骂人打人我知道是不对的,但一本正经要照章办事扣我奖金,杀鸡给猢狲看,以后阿猫阿狗都能爬到我头上来拉屎了。那天我准备动手的。”
古伟明笑了笑:“还亏你没有动武,否则我们就不能坐在一起干杯了。”
“你知道我为啥没拔拳头?”祁根宝身子往前凑过来。
“呣?”古伟明往后一仰,尽量坦然地靠在椅背上。听人家当面吹捧自己的雄辩,总有些不自在。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愿意说真心话吗?”看不出,祁根宝还会洒点花露水。
“那你不要动气。”祁根宝盯着古伟明的脸说,“我是看见你脸都变色。‘要我好看?有什么好看,无非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要戳就戳好了,但你想想后果。’你说这几句话,嘴唇都在发抖。”
“是吗?”古伟明觉得脸皮上热辣辣的,根根汗毛在燃烧,可恶的是还不能回避祁根宝的目光。他本想说:“你喝醉了!”结果却这么软弱无力地反问了一句。他有些恼火,但又感觉到祁根宝态度的真诚,不像有意在嘲弄他。
“我那时心软了。”祁根宝继续说,“我是佩服有魄力的人的。你怕我带着刀子,但没有退一步,我再动拳头就没意思了。”
多可爱的逻辑!古伟明忍不住笑,弯下身子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脑袋与祁根宝的脑袋差点儿碰上。
“小古,我听人家说,你到我们厂来是过过桥的。马上又要调回公司去,在团委书记上面再加一级。”
“没有。”古伟明连忙否认,“这种话是瞎传,没有根据。”
祁根宝大摇其头:“我知道你不肯承认的。你们当头头的,最好我们对你们讲心里话,你们对我们打官腔,所以要交朋友是难的。”
“真没这个事,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古伟明瞧着祁根宝仗酒三分醉的样子,说,“就算有这事,依你看,我是到公司去好,还是留厂里好?”
“这要看你自己,你喜欢不喜欢当官。”
“做不做官我不在乎,我就想能干点事情。”
“那你就留在厂里。公司里都是混饭吃的,吃饱饭没事,关系就复杂。”
古伟明笑了起来:“这话不能乱说。”
“我从来不乱说,”祁根宝得意洋洋地,“有天中午,我看见你在食堂里请两个公司里来的吃饭,自己掏饭菜票请客,总是你比较知交的吧?你想没想到,我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你这两个公司朋友,一路都在议论你,你说复杂不复杂?”
古伟明无言对答,端起碗来。
祁根宝来了劲,站起身,将瓶子里剩的全部倒入古伟明碗中,大张大扬地说:“还是我们工人好打交道。今天跟你吵,明天跟你好,只要你办事公道。”
古伟明默默地点点头,他还不太善于驾驭自己的情绪。
“我过去就毁在一个支部书记手里。大队书记土皇帝,一年要到上海来四五次,每次都挨家挨户到知青家去通知,谁敢不送礼?送个二三十元,根本不嵌他的牙齿缝,你要不送,他就阎王帐上记你一笔。我家三个插队,我老头子装糊涂,要我自力更生。我自己肚皮还填不饱,好,支部书记盯牢了我。县里采石场点名要我,他死不放,把我女朋友送去。一个小姑娘去采石怎么吃得消?他说,不去就永远放弃招工名额。我气不过,就偷了他家两只鸡杀了吃。他叫民兵把我绑了起来……女朋友也不敢跟我好了,后来我就横了一条心。所以我对支部书记是有戒心的。我碰到你,看到你心肠不坏,就一直想跟你交个朋友,不知道配不配……”
古伟明心不在焉地支吾着,忽然吸了口气问:“你说的事是哪一天的?”
“噢,”祁根宝顿了顿,对着古伟明打量了一下,说,“那我是骗骗你的,你真相信了?”
古伟明眉头皱了起来:“你这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真的,我是瞎编骗骗你的。”
“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我舍不得你走,我想留你在厂里。”
“那又怎么自己拆穿了?”
“哎,我知道留你是留不住的。你是当官的料子,长期留在我们这家小厂里也不现实。来,祝你顺利,干杯!”
真真假假,古伟明又疑惑起来;“也祝你进步!”两只碗叮当碰了一下。
碗底早干了。桌上摊着几张糖果纸,还有两摊金色的烟丝。祁根宝掏出两枝烟来,让一支给古伟明,古伟明谢绝了。为了表示对客人特别的敬意,祁根宝也克制住了自己的烟瘾,但放在桌上的两枝烟,却不知不觉地在他的粗指下被碾得粉身碎骨。祁根宝不停地在说,古伟明偶尔插几句。说插队,说厂里,说吹了的几个女朋友,跳来跳去,似乎没有明确的意图。把自己郑重其事地找来,就为了谈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吗?古伟明一看表,竟十点三十分了,连忙起身告辞。
“这么晚还回去?”祁根宝说,“你就睡这里吧。”
古伟明为难地摇头:“不,我回去。”
祁根宝很失望地起身向门口走去,门一拉开,吹进来一股夹着雨丝的冷风,他叫了起来:“外面下雨了,你不能走了,人不留客天留客,你不要走了!”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不,一点小雨没关系,我要回去。”
“到车站有好长一段。”
“不要紧。”
“我家里没伞。”
“我不要伞。”
“又没结婚,家中有谁等着?”
这话恰被祁根宝说中了。古伟明深知自己母亲的习惯,他无故突然不回家,母亲会一夜睁眼到天明的。
“小古,你看不起我是不是?”祁根宝搬出了法宝,“你嫌脏,我马上把床单换掉,给你被子里衬一条毛毯,你这点面子要给我。”
怎么说呢?一个支部书记,家里还有个不放心的老娘,这话总不好意思说。
“小古,定了,不走了,”祁根宝将门一关,“我们睡在床上还能再谈谈。”
“今晚已经谈得够多了,下回还可以谈。”
“不,我还没谈畅,要谈就谈畅,就像喝酒,要喝就喝醉。”
看祁根宝那种不轻易流露的恳求的神色,古伟明让步了。只能让母亲受累了,祁根宝这样恳求,必有缘故,也许就为了谈那件要紧的事吧。到底什么事,使他这么难于启口?
祁根宝见古伟明肯留宿,快活得要翻箱倒柜拿毛毯与新床单,被古伟明拦住了。他又端来开水,让古伟明洗脸洗脚先上了床。
“把灯关掉怎么样?真正的‘瞎吹’。”祁根宝上床前问。
古伟明一点头,灯熄了。祁根宝往被窝里钻,旧木床在身下船一样的颠,他嘴里还十分热闹:“小时候跟我哥哥睡一张床,每天晚上总要吵架。顶替回来跟老头子睡一张床,连翻个身也不自由。他近来难得在家里睡,我一人独占,又太冷清。人总是横不好竖不好。”
他躺平了,话头也忽然断了。
“你谈呀,”古伟明鼓励着,“有什么要谈的,就痛痛快快地说。”
黑暗中,古伟明听见祁根宝在轻轻地笑。笑什么?尽管头挨着头,却看不清那是嬉笑、苦笑还是调皮的笑。隔了一会,祁根宝说:“一本正经要谈,又不知谈什么好,你先谈谈吧。”
“我谈什么?我留下来是听你谈的。”
“那你开个头。”
莫名其妙!古伟明思量着,那么吞吞吐吐的,会不会是谈恋爱的事?祁根宝刚才说过几段恋爱波折,该不是看中了厂里的哪一个,要我牵线搭桥。“好,我点个题目,你就说说最近在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打算。”
祁根宝在自己的被窝里扭动着身子,这使古伟明十分快活。“这个我不急,”他开口了,“暂时没有什么打算。”
“不急是说假话吧,你还比我大一届呢,这有什么怕难为情的?”直到如今,古伟明才觉得真正占了点儿优势。
“真不急。老实说,像我现在这样,好的轮不到,处理品我也不要。别的可以贪便宜,这个不能打折扣,嘿嘿!”
这种亵渎神圣爱情的话,叫古伟明有些反感,“那好,这个题目不感兴趣,你自己想一个吧。”
祁根宝沉默了。古伟明心里暗暗好笑。憋了好久,祁根宝打了个呵欠:“我想不出,脑子里糊里糊涂的,灯一关,我就想睡觉了。”
别装腔了!古伟明也不点穿他,顺水推舟地附和说:“那就睡吧。”
祁根宝似乎叹了口气,脸向外翻了个身。古伟明眼望着天花板,胸有成竹地等着祁根宝找下台阶开口……
屋子里静极了,尤其对惯居闹市的古伟明,静得两耳仿佛在嗡嗡自呜。渐渐地,他分辨出外面的小雨,打在瓦片与地面上,那种若有似无的淅沥声。听见祁根宝一点点响起来的呼吸声。他在思想斗争吗?一会儿,这呼吸声化为浓重的鼻鼾,这使古伟明不胜惊讶。
古伟明推了推他,又轻轻叫了两声,祁根宝继续打着鼾。古伟明索性抬起半个身子,把手放到祁根宝的眼皮上,眼球是安安稳稳的,他真的进入了梦乡。
古伟明忽然明白过来,明白了一个本来明明白白的事实。祁根宝请自己上门,确实别无所求,他要求的,就是跟他随随便便谈谈心,跟他像亲兄弟似地睡在一起,跟他完全平等地交个朋友。过去,铸成了他冷冰冰的硬壳,但他的心渴望着温暖。古伟明激动起来,真想把祁根宝摇醒,对他说:“兄弟,我懂你的心思了,谢谢你相信我,但你也要相信自己。”
祁根宝依旧打着鼾,鼾声越来越响,像涨潮一样波澜壮阔,一浪推着一浪。这是感情的涛声吗?可惜无法破译,无从交流。如果科学有朝一日能在人们的梦与梦之间搭起桥梁,人们的心一定会更容易靠近。但今晚是别指望合眼了,还有个人将陪他通宵不眠,那就是固执地把他当孩子的母亲。
然而,他终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走出一条阴森森的狭弄,突然站在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山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