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我短促的中学求学时代,可以套用一句古代章回小说中常用的话,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我是1964年考进初中的。接到金陵中学的录取通知,心情便是悲喜交集。悲的是没有考进第一志愿格致中学,喜的是落进了第二志愿。按常规,第一志愿不进,是要一下子滑落到第四、第五志愿的。而我到第二志愿就上跌起稳了,说明不进第一志愿有非人力因素在。这个因素我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直面,那就是“家庭出身”,对今天的中学生来说,是表格上一个意义暖昧的栏目(听说已经删掉了),而在当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无形的包袱与绊马索。考中学,使我第一次确认它的威力存在。
开学以后,我证实自己的猜测不错。这年,金陵中学招8个班,生源大大超标。我们班46个人,其中在小学佩三条杠的有十来个,佩二条杠的二十多个,其余差不多是小队干部,只有个别的只戴一条红领巾。大多数都是从第一志愿落进第二志愿的,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过硬。金陵中学一下子吃进那么多高分考生,自信心急速膨胀,公然喊出“金老三”的口号,完全不把除“格致”、“光明”外的另一所区重点“洋泾”放在眼里。也许我骨子里积淀了我们民族“不患贫,患不均”的心理,看到有那么多“天涯沦落人”,心里便坦然欣然了。再加上入学前先在校园里看了一场露天电影《水手长的故事》;报到那天,挤到水龙头前,喝了几口沙滤水;心中早挂起云帆,欲济沧海了。
金陵中学所在屋的前身是旧上海的法国领事馆,分东楼西楼。东楼,据我最近看到的资料,还是上海滩上第一批洋房的翘楚,有文物价值,可惜在知道其价值之前,已被拆除了,西楼也拆了。在东楼西楼的原址上又矗起了两幢高楼。新东楼仍然比新西楼气派,另有新主,为商务楼、新西楼是现今的金陵中学。老的东、西楼间夹一个操场,操场不大,一个标准篮球场加一圈跑道,但操场周围有五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一人抱不过来,夏天浓荫如画,也许是上海滩上最大的法国梧桐,如今也消失了。我猜是在拆楼时砍了。放在环保意识明显增强的今朝,砍掉这样的大树,是要上头条电视新闻的。
不复存在“金陵”原貌,可以说是发展的一种代价。如果早几年提出可持续发展,也许就可以节约这笔代价。但如果早几十年防止向“左”转,也许我就不是金陵中学的学生了。如果说电影是种遗憾的艺术,那么历史更是一种遗憾的叙述了。
在“金陵”读书两年,印象中充满快乐。课程并不像今天的中学生那么紧张。一本代数、几何书里的练习题,半学期我们都提前做完了。语文虽然也教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但不考,考的只有作文。每周有两节作文课。一周的两节用来当堂写作,下一周的两节就用来讲评。最喜欢上作文讲评课,老师讲得有声有色,我们听得有滋有味。不论高分低分,我们都觉得心服口服。我们有很多的课余时间,可以看长篇小说,或者看数理化的课外读物,书都从学校图书馆借。
但好景不长,两年不足,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校园生活、师生关系,完全变了味。这种变味的生活对心灵的消蚀,我在长篇小说《正常人》中写了,今天的中学生若有兴趣,可以去看一看。可能会有恍若隔世之感,也许能增添一点“换了人间”的间接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