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农耕文化与游牧类型文化 1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1:19:16

崇德文化产生于农耕文化,崇力文化产生于以游牧文化为代表的逐利文化,包括商旅文化、殖民文化与海盗文化。农耕文化是居民的文化,游牧文化是武士的文化。农耕文化以家庭、家族为社会细胞与系统,游牧文化以团队、集团为社会细胞与系统。农耕文化以亲情为人际关系的纽带,用礼义来规范;游牧文化以利益为人际关系的纽带,用契约来约束。农耕文化重历史传承,重在“久”;游牧文化重新奇开拓,重在“强”。农耕文化推崇圣人,游牧文化崇拜英雄。农耕文化是过日子的文化,重“和光同尘”、近悦远来,整体的安定、统一,以保持整体内部的多样性与发扬个性为前提;游牧文化是以战争为生活常态的文化,重竞争、征服,整体的效率、团结,以权威与实力为转移。农耕文化是崇德文化的一大支柱。

从以上的简略对比就可以看出,之所以把西方崇力文化作为崇力文化的样本,还因为现代被称为“工业文化”或“后工业文化”的西方文化,实际上是全盘继承并发展了历史上的游牧文化。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两大基本特点:一,逐水草而生。二,无度消费。因为消费品主要是抢来的,用完了还可以再去抢;而且时刻可能上战场,不能保证明天还活着,故而,“今日有酒今日醉”、“一夜情”成了合理的思维、正常的情感。

现代西方民族正是在这两方面继承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方面,逐资源而生,石油等资源就是现代的“水草”。另一方面,对他国资源的竭泽而渔式的掠夺性开发,以满足滚雪球式的高消费,来保持经济指标的持续增长。

现代西方民族比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对军事实力更加倚重,因为军事力量不仅要用来保障资源的供给,还要占领市场和保护市场。从帝国主义列强需要瓜分世界市场这一点来看,资本主义市场从早期到垄断阶段,都不是真正进行公平交易、用无形的手来调控的商品市场。他们在国内市场上也许是实行比较完好的市场经济(垄断的产生,市场经济就不会真正的完好),在国际市场上,一定是实行不公平交易,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在交易中获得丰厚的利润。不公平交易的市场是需要用武力来维持的,是要用军事割据的方式来进行瓜分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两个阵营,既是军事共同体,又是经济共同体,说明现代的经济是一种以武力为后盾的经济,根本不是所谓的自由经济,是一种经济殖民,有别于武力殖民的新殖民。当经济殖民受到威胁的时候,武力殖民就走到前台。从经济殖民转到武力殖民,几乎不需要什么转换,就像伊索的《狼和小羊》的寓言,要找个动武的借口还不容易吗?

因此,现代西方社会的主流的思维方式,或者说是集体无意识,不是“公平交易”“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和气生财”的商人的思维方式,而是“弱肉强食”“唯我独尊”“不择手段”“无限扩张”的武士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武士的思维方式里,以市场为战场、视商贸为商战,是十分自然的。看到他国的经济繁荣、实力增强,就视为“威胁”,也是十分自然的。有人改流行歌曲歌词:“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所有烦恼在我身边围绕”,活画了这种心态。

产生这种心态,不是什么血统里带来的尚武基因所决定的,也不是什么民族劣根性,而是文化的积淀、历史遗留下来的沉重的包袱。欧洲历史上以游牧、殖民、商旅为营生的民族,原来所处地域的自然条件都是比较差的,农耕与畜牧发展不起来,只能离乡背井,向外寻求生存、发展的空间。

我出访瑞士才知道,这样富裕、美丽的国家,在许多当代中国人眼里,简直是人间天堂,然而在一二百年前,却是十分贫穷,穷到要靠输出男丁去当雇佣军来维持民生,与手表一样著名的瑞士军刀,就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在一系列战争中逃亡出来的法国人带来了钟表技术,才使瑞士由穷变富,富得流油。如果没有手表和农副产品的巨大的差价,瑞士能在短时间里这么富吗?

环顾当今世界上先进、发达、富裕的国家,在三四百年前,无不是贫穷的国度,所以,西方文艺作品中,海盗船是个充满神奇色彩的舞台,演出魅力四射的人生。所以,笃信基督教的西方人,讲究博爱的西方人,同时也首肯,他们国家的安全边界,应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认定对他们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就可以发动先发制人的军事打击。西方人确信(现在很多中国人也相信),他们的迅速富有,是工业革命的成果,而工业的高度发展,给全世界带来了高度的文明,所以,全人类都要对工业革命与后工业革命表示感恩。但大多数西方人就不想一想,如果工业产品真的那么好,拿来推销就可以了,何必要用枪炮来迫使亚洲、非洲、美洲人接受?如果商品交换真是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价值单位的公平交易,西方人并没有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多几倍、几十倍的勤劳,怎么会迅速地积聚起多几倍、几十倍的财富?工业革命似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高楼林立,电网普覆,飞机凌空,人类登月;但同时带来了史无前例、积重难返的深刻危机,两次世界大战,此消彼长的局部战争,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地球环境的迅速恶化,得失相比,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得与失,哪个的作用更长久的?我们留给未来,是文明成果,还是难以拔除的祸根?

随举个身边的例子。写以下文字的此刻(2009年7月15日)已入伏,上海早在一个月前出现摄氏30°以上的高温天,6月20日气温高达37.9°,超过体温。但我坐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一点不出汗,轻松愉快地坐在电脑前敲键盘。应该说,我是充分享受着工业与后工业的文明成果,或者说,工业与后工业的发明成果,大大改善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但是,我记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上海大多数家庭是没有空调的,何况大商场与办公室。但上海人并没有感到三伏天就没法活。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家,临街的石库门房子的二楼,朝南只有1平方米多一点的窗,大多数的夏日,觉得凉风习习,晚上睡觉,大人还要叮嘱肚子上搭一角薄被,有时还要关掉一扇窗。半夜醒来,不是热醒的,而是被臭虫咬醒的。在六七十年代以前,家里有华生台扇的是资产阶级,至少是小资产阶级中的高级职员。我在1982年结婚时装了舒乐吊扇,虽然是通过熟人买的优惠价,还是很夺邻居眼球的奢侈品。现在享受空调,在家里当然比自然风要凉快,但出门就寸步难行了。固然有全球变暖的因素,但在上海,更多的是空调机造成的热效应。那么多的空调机把室内的热气排到室外,室外的温度不能不升高若干度。室内的凉是以室外的热为代价的,对不装空调的人家来说,如今上海的热天就非常难熬了。这些人家就以攒钱去买一台空调为生活目标,因为空调已不是生活的奢侈品,而成为必需品。随着装空调的人家和公共场所越来越多,空调机的功率越来越大,上海的室内外温差也越来越大,上海的夏天必定以领先全球变暖的速度“跑赢大盘”。而“室内外温差加大”的“物质文明成果”,是以能源的越来越多的消耗与地球气候的变暖为代价的。

举一反三,工业革命以来全球物质文明的发展,多是这种“空调效应”。

科技发明的成果,使一部分人的衣食住行医的状况得到改善,通过不公平交易甚至是强制交易,这部分人将技术成果转让给另一部分人,从而获取超额利润。故而,表面上是科技成果不断地被发明和推广,大多数人享受到了前人享受不到、甚至无法想象的物质条件,但贫富差距却在加大,贫富比例也在加大,幸福指数必然下降。因为人是文化动物,物质条件改善得来的幸福感,很快就被在人群中地位(被承认度)下降的失落感所抵消、所压倒,再加“比上不足”的私欲炽心,就像室外飙升的气温,室内这点阴凉,是不能消心头之暑的。而人类在享受这种“物质文明成果”的同时,付出了资源疾速消耗、环境急剧恶化的代价。

因此,沈雄风提出,现代西方文化,不能称为工业文化或后工业文化,应该称之为“工业游牧文化”。工业革命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一种新的文化,所谓工业与后工业文化只是一种幻觉与有意的虚构。现代西方文化还是以游牧文化为体,工业与后工业只是这种文化换上的时装。如果“现代化”仅是指科技的进步,或所谓的全球经济一体化,那么这种“现代化”只能是在“空调效应”的怪圈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恶性循环。科技的进步会变成明天的祸根而不是人类的福音。

不是要否定人类改善环境,改进生产、生活的物质条件的努力,而是要给科技进步一个确切的定义。不是每项新技术的出现,都必然带来进步,给人类社会带来益处。

还以消暑为例,过去的送风的思路,室内的阴凉不是以室外的升温为代价的,室内风多了,人体散热快了,不会造成室外风小了,行人感觉热了,因此,以电扇代替人摇的扇子,尽管也要消耗电能,但这种技术进步是利大于弊的,是接近自然的(利用了空气流动产生风,在有风的条件下散热快的自然原理),故而是可取的。而空调,则是以室外大环境的升温为代价来造成室内小环境的阴凉,以牺牲大环境来成就小环境,从整体来看,是弊大于利,是反自然的,因而是不可取的。所以,问题不在要不要以人力来消暑,而是怎么以人力来消暑。自己求凉快,但不能以让别人更热为代价。

问题不在要不要市场经济,而是要怎样的市场经济。不在要不要发展科技,而在要怎样的科技。不在要不要使GDP增长,而在怎样使GDP增长,是不是GDP就等同于物质财富?是不是GDP增长就意味着物质条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提高?

对“现代化”和“科技进步”的概念的辨析,是要指出,不是科技发明和利用决定历史的走向,而是人的观念决定对科技发明的利用。“进步”是种价值观念,价值观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集中表现,所以决定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走向的,归根到底是人。人和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人是文化动物,唯人才有价值观,才有历史。人对外界不是被动的反应,人的行为不是受生理条件的制约,如猫要叫春、牛马到发情期非发情不可。人的行为受欲望的驱使、受观念的支配,受理智的调控。现在世界面临的种种危机和严重问题,不是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的必然结果,不是科技发明必然带来的弊病,而是西方人游牧文化思维定式带来的后果。是文化观念问题,不是科技问题。现在提到“科学伦理”,集中在核能利用、克隆人、转基因等少数几个问题上,其实,科学伦理涉及的方面应该大得多,如“空调效应”。又如塑料袋,在白色污染已经明确是环境一大公害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能禁止塑料袋的生产,而采取舍本求末的“限塑令”措施呢?关键还在塑料袋生产的巨大的利益上。这充分揭示,现代社会的制度设计,是以利益为转移的,所以,尽管塑料制品、香烟似乎已被定论为公害,但各国政府只能在“限制消费”上做虚情假意的文章,却在“禁止生产”上装聋作哑。

前两年,国内有某些机构、媒体,找几个科学家来,再找几个作家与人文科学学者来,举行“科学”与“人文”的对话,让人感到不知所云。如果“科学”要与“人文”对话,就应该在“科学伦理”上对话,通过讨论,明确科技发明服从于社会伦理的原则。科技发明可以推动历史的进步,但科技发明不能决定历史的走向。决定历史走向的还是人的意愿。

恩斯特·卡西尔在其卓越的著作《人论》中说,人不能把握一个现实世界,只能把握一个由文化符号构成的观念世界。这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优越性,优越于其他动物的地方。其他的动物种群的灭绝,是因为客观自然环境的剧变。如果有朝一日人类灭绝,原因一定在人类自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对人而言的绝对真理。因此,人需要历史,“以史为鉴”,了解历史可以总结经验教训(历史在中华民族还有更大的作用,这在以后详议)。这就是我们今天来分辨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崇德文化与崇力文化,指出所谓“工业与后工业文化”,实质是“工业游牧文化”的意义。总结过去,是为了面向未来,不是要算历史的老账;拆穿崇力文化的谎言,也不是为了在话语上争胜,恢复崇德文化的尊荣地位。“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恒自然。”(还真本《老子》第十四篇德章〔王弼本第五十一章〕),话语权不是靠争能争得来的。但我确信,观念的改变完全能改变历史的趋向,把人类从崇力文化的战车上解救下来,走上和谐繁荣、可持续发展的康庄大道。

从谋求人类(人群)整体利益、长久利益的逻辑前提出发,来重新认识农耕文化,我们可以看到农耕文化许多被遮蔽的优点,这些优点不仅为中华民族所需要,也是全人类所迫切需要的。

“我们”是指当代中国人。我们这一代人(就算是40、50后)自不必说,从我们这一代上溯,直至现在硕果仅存的“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也不必说,就是我们以下的一、二代人(以20年为一代,60、70后,80、90后),说到“农耕文化”,就会想到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这是一种保守、落后的经济,是一种要遭淘汰的经济,是中国在近代挨打、面临列强瓜分危险的经济基础,因此,农耕文化就是落后、保守、必遭淘汰的文化。文革的上山下乡运动,虽然打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旗号,但在一代“知青”心目中留下的,是农村贫穷、落后,农民自私、愚昧的深刻印象,加固了农耕文化是中国落后的根源的观念。这是西方崇力文化话语告诉我们。所以我说,当代中国人的显意识里是崇力文化,崇德文化在潜意识里。

崇德文化的话语系统里,农耕文化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就是社会生活的稳定。稳定带来持久的延存,非强大外力不能打破,就是打破了,伤口也能较快愈合,就是断臂缺腿,也不影响个体的长寿存世,也不影响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正是农耕文化,使中华民族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人脉、历史、文化未发生断裂的古老民族,而且是人口最多的民族,自我修复能力最强的民族。

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经历了推翻帝制的革命、长期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多次运动,十年浩劫,等等、等等,都是使几亿人卷入其中的全面的折腾,但稍假时日,最近的是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一眨眼工夫,中国就成了世界上第一制造大国,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美国的第一债主国。这不是中国由农业大国成功转型为工业大国的结果,也不是农产品成本大幅度降低、利润大幅度增长的结果,也不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结果(中国的市场经济应该说还是很不完善的,不完善主要不在行政干预过多,而在法制监督不够。市场经济首先是法制经济,无形的手通过法律、契约来发挥作用,但中国的市场经济恰恰缺少最基本的一部债法,这样,经济法系统就缺乏基础,因而产生了有中国特色的“三角债”现象、“双轨制”倒卖批文的现象;进行现代化企业改制,又出现了“左手卖给右手”的现象。但就是在这样的市场条件下,中国经济还是出现了超过当年“亚洲四小龙”的腾飞),这是农耕文化的思维方式在其中起作用的结果。

一个重要的因素,农耕文化讲究积累、储蓄,讲究报效家国,讲究传子传孙,这些都使中国的经济是储蓄型经济,而不是靠超前消费来拉动的经济。这样的经济从消费水平来看似乎比较低,但它的抗风险能力强。今天中国的经济学家,大多盯着消费这一块,千方百计要刺激消费,从而拉动内需,使GDP保持高速增长。在这样的经济学家眼里,中国人的量入为出、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细水长流的储蓄型消费心理,实在是不能与国际接轨的落后观念,是使他们很伤脑筋的问题。他们寄希望于今天中国的“新人类”、“新新人类”能够转轨到超前消费。照我看来,如果真是这样,中国的泡沫经济时代就真的要“狼来了”,而中华民族也可能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以前的“最危险”来自外敌入侵,属于“天作孽”,而这回是“自作孽”,那是比前一次“最危险”更高一个档次的“最危险”,中华民族能逃过这一劫吗?但我相信,中华民族的崇德文化的深厚传统,是不会让这种“自作孽”的危险成为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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