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乔万尼上次见到巴格里奥尼,时间已过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来访,令他颇为不快。几个星期来,想都不曾想到过他,真愿意把他忘得更久。这些日子一直沉湎于兴奋,除了双手赞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别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里奥尼教授会赞同他的感情。
客人随便说一些城里、大学里的闲话,便话锋一转。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读到一个故事,饶有趣味,或许你记得呢。说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给亚历山大大帝,作为礼物。她真是可爱如朝霞,亮丽如夕照。但最为超群出众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气息——比一园子波斯玫瑰还要香。年轻的君王亚历山大,自然对这位陌生的美人一见钟情。但是有位睿智的医生恰好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秘密。”
“什么秘密?”乔万尼目光一垂,避开教授的眼睛。
“这个美人呵,”巴格里奥尼加重语气,“打出生起就用毒药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为世上最致命的毒药。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浓香污染了空气。她的爱情是毒药——她的拥抱意味死亡。这故事难道不奇妙么?”
“哄小孩子的故事,”乔万尼神经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真奇怪阁下您从事认真的研究工作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看这号东西。”
“顺便说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香?你手套上的香水么?这香淡淡的,但挺好闻,可是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要闻久了准会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呀。”
“是一朵也没有。”乔万尼回答,教授说话时,他变得脸色苍白。“依我看,除了阁下的想象外,也并没什么香气。气味是一种感官与精神组合的东西,容易欺骗我们。对香味儿的回忆,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让人错以为是眼前现实。”
“嗯,不过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开这种玩笑。”巴格里奥尼道。“再说,我要是想象什么气味儿的话,也应该是什么难闻的药味儿才对,我指头上就好像有这种味儿。咱们可敬的朋友拉帕其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郁。不用说,才貌双全的比阿特丽丝小姐也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这药水甜蜜一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却会倒大霉!”
乔万尼满脸矛盾情绪。教授说到拉帕其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那种口气,折磨着他的心。然而对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却使无数疑点刹那间水落石出,此刻它们正妖魔般向他狞笑。但他还是竭力打消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彻底忠诚,回答巴格里奥尼的话。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亲的朋友,也许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儿子,我对您只有尊重与敬仰。不过,请您注意,先生,有个话题咱们必须避而不谈。您并不认识比阿特丽丝小姐,所以,对她,您不能信口伤人。您想不到这种话有多冤枉——简直可以说是对她的诽谤。”
“乔万尼!可怜的乔万尼!”教授语气镇定而同情。“对这姑娘我比你了解得多。让我告诉你下毒者拉帕其尼和她有毒女儿的真面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的有毒。听着,哪怕你对我这满头白发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个印度女人的古老传说,已被拉帕其尼深奥且致命的科学变为现实,就在漂亮的比阿特丽丝小姐身上。”
乔万尼双手掩面,一声呻吟。
“她父亲,”巴格里奥尼接着说,“不顾天生骨肉之情,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做为他科学狂热的牺牲品。说句公道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自己的心也在蒸馏器中提炼过。那么,你的命运又将如何?毫无疑问,你已被选为一场新实验的原料。也许结局是死亡,也许比死亡更可怕。拉帕其尼眼中只有对科学的兴趣,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场梦,”乔万尼喃喃自语,“肯定是一场梦。”
“但是,”教授接着说,“打起精神来吧,老朋友的儿子,补救还来得及。说不定咱们甚至还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恢复正常,使她摆脱她父亲加在她身上的疯狂。瞧瞧这只小银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维尼托·塞利尼①之手,配得上作为一件爱情赠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瓶里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这种解毒药只需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亚②最厉害的毒药失去作用。对付拉帕其尼的毒药无疑同样灵验。将这只瓶子,连同它宝贵的药水,献给你的比阿特丽丝,满怀希望,期待结果吧。”
①本维尼托·塞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匠,雕刻家,也是世界闻名的自传作者。
②波吉亚(柳克丽霞·波吉亚,1480~1519):意大利历史上著名枢密主教,军人兼政治家凯撒·波吉亚(CesareBorgia,1476?~1507)之妹,为其兄政治工具,以其下毒、通奸、**等种种劣行臭名远扬。
巴格里奥尼把一只精工细制的小银瓶放在桌上,告辞了,留下年轻人去思索他的一番开导。
“我们定能挫败拉帕其尼。”教授边下楼边想,“不过得承认,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医道来卑劣平庸,难怪医学界崇尚医德的人谁也受不了他。”
乔万尼与比阿特丽丝交往已久,对她品行的阴暗猜疑偶而也萦绕心头。然而,她总是让人感到那么天真自然,纯情如水,使巴格里奥尼教授描绘的形像显得既陌生又不可信,似乎与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错,初遇这位美丽少女,他曾有过丑恶的回忆,不能忘却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虫在阳光朗朗中死去,除开她芳香的气息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见原因。然而,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纯洁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实的效力,仅被视为错误的幻觉。它们貌似有根有据,却受到理智的考验与证实。世间有些东西比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所摸的更为真实。凭了这种更好的证据,乔万尼对比阿特丽丝满怀信任,尽管这是她高贵品质使然,而并非由于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现在,他的精神已无法维持初时令他欢欣鼓舞的热情。他垮了,匍匐于世俗的疑虑之中,比阿特丽丝无瑕的形像受到了玷污,他并未放弃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满意的决定性试验,一劳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会与灵魂怪异相呼应的东西。至于上次那蜥蜴、飞虫和花束的事,因为当时他眼睛从老远往下看,也许有误会。若能仅数步之遥亲眼目睹一朵鲜花在她手中骤然枯凋,那就毫无疑问了。想到这儿,他匆匆赶去花店,买下一束鲜花,花上还带有晶莹露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