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与比阿特丽丝相会的时辰到了。下楼去花园之前,乔万尼没忘记照照镜子——英俊的小伙子都有这份虚荣心,不过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时刻还如此,未免显得感情肤浅,性情欠真。他对镜自语,相貌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俊大方,眼睛从未这般活泼有神,脸颊也从未这般血气旺盛。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渗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须臾不曾离手的那把鲜花上,却发现这些露珠莹莹的花朵已开始垂头,新鲜与美丽已成昨日梦幻,一阵无名恐怖震撼他全身。乔万尼顿时面色苍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直瞪瞪地注视镜中的自己,仿佛见到什么骇人怪物。他想起巴格里奥尼说过,屋里好像弥漫着一种奇香,一定是自己气息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为自己毛骨悚然!从惊呆中恢复,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只蜘蛛身上。这东西正在古老的檐板上结网,爬过来爬过去,编出一幅经纬交错的艺术品——与向来挂在旧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样卖力,同样积极。乔万尼朝它凑过去,吐出一口长气。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网也随着小小艺术家的身体颤抖起来。乔万尼再朝它吐一口气,更深更长,充满发自内心的恶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还是仅仅出于绝望。蜘蛛痉挛地揪住蛛网,挂在窗前死了。
“该死的!该死的!”乔万尼骂着自己,“你已经变得这么毒了么,一口气都能把这只蜘蛛送了命?”
这时,一个圆润甜蜜的声音从花园飘上来。
“乔万尼!乔万尼!时间过了!怎么还不来?快下来吧!”
“对,”乔万尼又喃喃地说,“她才是唯一不会被我的气息杀死的生物!但愿我能!”
他冲下楼,眨眼就来到比阿特丽丝明亮深情的目光面前。一分钟前,愤怒与绝望还如此强烈,简直但愿一眼就让她手足慌乱。可真见到她,她的影响却那么实实在在,无法立即摆脱。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细腻宽厚,这力量时常包裹着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宁静;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发自内心的圣洁激情,犹如清泉涌出启封的深处,透明澄澈,让他一览无遗。倘若乔万尼知道如何评价这些回忆,就会判定这一切丑陋的秘密不过是世俗的幻觉,不论邪恶的迷雾如何笼罩她的头顶,真正的比阿特丽丝实乃天国的天使。尽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现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乔万尼的愤怒平息下来,化为麻木郁闷。敏锐的比阿特丽丝立刻发觉二人之间横着一条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彼此并肩漫步,忧伤无言。他们来到大理石喷泉畔,池水依旧,中间就是那棵缀满宝石般花朵的灌木。乔万尼深深地吸入这鲜花的芬芳,简直如饥似渴。发觉这一点,他感到恐惧。
“比阿特丽丝,”他突然发问,“这棵树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创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创造的!创造的!”乔万尼重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大自然的奥秘非常了解。”比阿特丽丝回答,“我刚出生,这棵树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学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只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别走近它!”发现乔万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声。“它的性能你做梦也想不到。可是我,亲爱的乔万尼——我跟这棵树一起成长,一同进入花香。它的芳香滋养着我,它就是我的妹妹,我以人类之爱钟爱着它,因为,唉!——难道你不曾怀疑过么?——命运真是可怕。”
听到这里,乔万尼向她阴沉沉紧锁双眉,比阿特丽丝不由打住,一阵战栗。但对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还为自己片刻的怀疑感到脸红。
“命运可怕,”她继续说。“我父亲对科学的可怕爱恋,把我与同类的交往完全隔断,直到上天派来了你,亲爱的乔万尼。哦,你可怜的比阿特丽丝曾经多么寂寞!”
“这命运很苦么?”乔万尼盯着她问。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脉脉。“哦,是的。
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宁静。”
闷闷不乐的乔万尼突然发作,如同闪电冲出一团乌云。
“可诅咒的人!”他满腔恶毒的轻蔑与义愤,“发觉你寂寞你腻味,就把我也与人间的一切温暖隔断,把我也哄进你那无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又大又亮的眼睛转向他的脸,她还没有领悟他的话,只是感到震惊。
“是的,有毒的东西!”乔万尼气得发疯,反复道,“你已经干了!你已经毁了我!你把我的血管里也注满了毒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又可怕的东西!好啦,要是咱俩的气息也像对所有其他人一样致命,就让咱们以说不出的仇恨来接个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什么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了?”比阿特丽丝喃喃自语,从心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圣母呵,可怜可怜我这心碎的孩子吧!”
“你——你也祈祷?!”乔万尼依然满腔恶毒轻蔑,“就连从你嘴里冒出来的祈祷,也以死亡玷污了周围的空气。是的,是的,咱们祈祷吧!到教堂去,在拱门前手指浸入那池圣水!跟在咱们后头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划十字吧!让诅咒以神圣的象征撒向四面八方!”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口吻平静,因为伤痛已超过了愤怒。“干嘛用这些可怕的话把你我连在一起?我,的的确确是你骂我的那种可恶东西。可你——除了对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园子,去找你的同类,忘掉大地上爬行过一个可怜的比阿特丽丝这样的妖孽,还需要干什么别的?”
“难道还想装傻?”乔万尼大声咆哮,“瞧哇!我从拉帕其尼纯洁的千金身上获得了何等威力!”
一群夏虫掠过空中,被这致命花园的芳香吸引,前来觅食。它们先围着几棵树打转转,又显然被相同的力量所吸引,来到乔万尼头顶盘旋。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又朝比阿特丽丝一个苦笑,只见至少十多只小虫纷纷堕地而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丽丝发出尖叫,“是我父亲要命的科学造的孽!不,不,乔万尼,不是我干的!绝不是,绝不是!我只梦想过爱你,和你厮守一阵,就让你走开,把你的模样留在我心底。乔万尼,相信我,尽管我身体由毒药养育,我的灵魂却是上帝的造物,时时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可我父亲——已用这种可怕的共同点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好啦,唾弃我,践踏我,杀了我吧!哦,听过你这番话之后,死还算个什么?但那不是我干的,哪怕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给我,我也做不出那种事!”
乔万尼发泄一通,怒气全消,心中闪过一缕忧伤;想到自己与比阿特丽丝亲密而特殊的关系,又有几许柔肠。二人相对而立,但觉孤孤零零,即或四周人群拥挤,这孤独感也不会减少一分。那么,被周围的人抛弃,不应该使这对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更亲密么?要是他们自己还相互折磨,还有谁会对他们好呢?
再说,难道就没希望返朴归真,与获救的比阿特丽丝手牵手么?呵,你孱弱、自私、卑鄙的灵魂!如此出言不逊,狠狠伤害一往情深的比阿特丽丝之后,还敢梦想尘世的结合与欢乐,还以为这有可能么?不,不,没希望了。她必带着那颗破碎的心,沉重地跨过时光的界限——她必在天堂的清泉边濯洗自己的伤口,在永恒的光辉中忘却自己的伤痛,在那里得到安宁。
可惜乔万尼并不明白这一点。
“亲爱的比阿特丽丝,”他走过去。往常他一走近,她就退缩,但眼下他出于不同的冲动。“亲爱的比阿特丽丝,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瞧!这儿有种烈药,一位学问高深的医生保证说,这东西灵验无比。它的成分与你那令人生畏的父亲给你我带来灾难的东西恰恰相反,是用神圣的药草提炼而成。咱们来一起喝下它,洗净邪恶好么?”
“给我吧!”比阿特丽丝伸手接过乔万尼从胸前取出的小药瓶,还语重心长地加一句,“我愿喝,不过你一定要等着结果。”
她把乔万尼的解毒药喝了下去。正在这时,拱门下出现了拉帕其尼的身影,缓缓朝大理石喷泉走来,越走越近。这位苍白的科学家目睹一对恋人,似乎满面得色,正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他停下脚,下意识地挺直伛偻的身体,朝他们伸出双手,摆出一副父亲恳求孩子为他祝福的姿势,但正是这同一双手朝他们生命的小河中抛入毒药。乔万尼浑身颤抖,比阿特丽丝紧张地打战,一手按住胸口。
“我的女儿,”拉帕其尼道,“你在世上不会再孤单了。从你的妹妹树上摘一朵宝石花,戴在你新郎的胸前吧,现在它伤不着他啦。我的科学与你俩之间的感情已在他体内起作用,他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
“父亲,”比阿特丽丝声气虚弱——仍然按住胸口——
“为什么用这种悲惨的命运伤害你的孩子?”
“悲惨!”拉帕其尼叫道,“什么话,傻孩子!你具有神奇的天赋,所向披靡。难道这悲惨么?你吐口气就能打败最强大的敌人,难道这悲惨么?你容貌有多美,力量就有多大,难道这悲惨么?难道你情愿做个软弱女人,面临所有罪恶却无法保护自己?”
“我情愿被人爱,不愿让人怕,”比阿特丽丝喃喃地道,慢慢瘫软在地,“但现在没关系了,我要死了。父亲,您千方百计混入我生命的邪恶梦一般飞走了——像这些毒花的香气一样。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它们休想再污染我的呼吸。别了,乔万尼!你仇恨的话语铅一般沉甸甸压在我心头,但我飞升时它们也会坠落的。哦,是否从一开始,你的天性就比我的更狠毒?”
对比阿特丽丝来说——她的机体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于是这个人类独创性与扭曲天性的可怜牺牲品,这个被邪恶智慧的种种尝试注定了厄运的少女,就这样倒在她父亲和乔万尼的脚下死去。这时,巴格里奥尼教授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大声呼唤着那位如雷轰顶的科学家,得胜的口气中透着恐怖——“拉帕其尼!拉帕其尼!这就是你实验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