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来不及思忖该持何种态度,是为擅闯花园道歉,还是假定自己的到来至少得到了拉帕其尼医生或他女儿的默许,即使并非出于他们的意愿。但一看比阿特丽丝的神情,他心头一松,虽说何人帮他进入花园的问题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轻盈地走下小径,在破败的喷泉边与他相遇。她有些诧异,但脸上洋溢着纯真善良的愉悦。
“您对鲜花品味很高,先生,”比阿特丽丝莞尔一笑,暗指乔万尼从窗口抛下的花束,“难怪我父亲的奇花异草把您吸引了来,就近观赏。他要在这儿,会告诉您好多这些花草习性方面既新鲜又有趣的事儿。他毕生都从事这种研究,这园子就是他的世界。”
“还有您,小姐,”乔万尼道,“假若名不虚传——您同样精通这些鲜花,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点,我一定比就教于拉帕其尼先生学得更好。”
“有这种闲话么?”比阿特丽丝银铃般欢快地笑了,“人家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真是笑话!不,虽说我在这些花草中长大,但只了解它们的颜色和香味而已。有时我甚至连这点儿知识也不想要。这儿有许多花让我一见就害怕,就厌恶。它们并非不好看。不过,先生,请别相信这些关于我学识的传言。关于我,除了你亲眼所见,什么也别相信。”
“那我亲眼所见就必须全都相信么?”乔万尼含沙射影地问,想起令他战栗的那几幕情景。“不,小姐,您对我的要求太少啦。应当吩咐我只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比阿特丽丝显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泛起一股红潮。但她正视乔万尼的眼睛,对他不安猜疑的目光,报以女王般的高傲。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对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觉真实,本质仍可能虚假。但你可以相信,比阿特丽丝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深处。”
她脸庞奕奕生辉,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乔万尼的意识。不过,她说话时,四周散发出阵阵芳香,馥郁浓烈,即使稍纵即逝,也使青年生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几乎不敢吸入体内。也许是花香吧?也许小姐的话真的句句发自内心,才具有奇异的芬芳?乔万尼一阵晕眩,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仿佛从这位美丽姑娘的双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灵魂,不再怀疑,不再恐惧。
比阿特丽丝的激奋平息,快活起来,好比孤岛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旅人,为能与青年交谈而由衷欢喜。显然,这座小小的花园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时而谈论日光或夏云这类琐事,时而问及城里人的生活,乔万尼远方的家,友人,母亲,——这类问题表明她与世隔绝,对不同的时尚与生活方式一无所知,使乔万尼感到像面对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她的灵魂宛若清泉乍涌,初浴阳光,对映照于自己怀中的大地与天空惊异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喷涌思想,珠莹玉翠的想象,一如钻石与宝石伴随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时暗暗诧异,自己竟能与这令他魂牵梦绕的妙人儿并肩而行。而对她曾经那么恐惧害怕,还亲眼目睹过她那些可怕的禀赋——如今却兄弟般与她侃侃而谈,还发现她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儿十足。但这些念头似过眼烟云,她个性的力量太真实,很快就会显露分明。
漫无边际地聊着,他们信步穿过花园,拐过曲径,又来到坍圮的喷泉边。泉边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竞放,溢光流彩,树下奇香阵阵。乔万尼觉出它与比阿特丽丝的气息完全相同,只是浓烈得无法相比。乔万尼发现她一看到这棵树,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平生头一次,”她喃喃地对那株树说道,“把你给忘了。”
“想起来了,小姐,”乔万尼说,“您曾经许诺过要赏给我一朵这样活宝石似的鲜花,因为我曾斗胆将一束花抛在您脚下。现在请允许我摘下一朵,好纪念咱们这次的会面吧。”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树伸去。但比阿特丽丝一个箭步冲上来,发出一声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尽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气把它拽了回来。乔万尼感到她的接触使人浑身战栗。
“别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万别碰它!会要了你的命!”
说完她掩面跑开,消失在雕花拱门下面。乔万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发现拉帕其尼憔悴的身影与苍白聪慧的面孔。此人一直站在园门的暗影中,观察着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乔万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着比阿特丽丝。自从头回见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笼罩着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浓浓,富于女性的全部温柔气质,值得崇拜。她肯定能达到爱情的顶峰,具有爱情的献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视为她灵肉畸形的迹象,如今不是抛在脑后,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顶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显得举世无双,令人倾慕。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变成了美,即使不能变的话也掩藏于那些不可名状的朦胧念头,躲到意识之光照不进的阴暗角落。就这样他冥思苦索,彻夜未眠,直到晨光唤醒了拉帕其尼园中的花朵才坠入梦乡。而那梦魂无疑徜徉于这座花园之中。时候一到,旭日冉冉东升,将光芒洒上年轻人的眼帘,令他苏醒,只觉得一阵痛楚。完全清醒后才发现这火辣辣的刺痛来自手上——是右手——正是比阿特丽丝抓过的那只手,当时他正要去摘一朵宝石般的鲜花。现在手背上留下一个紫印,很像四根纤指,而手腕上则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哦,爱情有多么顽固——就连尚在想象中跳荡,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爱情的情愫,也会固执地信心十足,直到它注定烟消云散!乔万尼用条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么可恶的东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坠入对比阿特丽丝的回想,忘记了疼痛。
有了头一次,第二次相会便无可避免,注定发生。第三次、第四次。与姑娘园中相会不再是乔万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简直已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一天中的其它时间,都被对那销魂时刻的翘首企盼与深情回忆所占据。拉帕其尼的女儿也是一样,她等待着青年出现,一见他就飞跑过来,对他充分信任,坦诚相待,仿佛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而未能按时赴约,她就会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唤,将圆润甜美的声音送入他房间,绕着他回响,在他心中激荡:“乔万尼!乔万尼!怎么耽搁啦?下来吧!”他就赶紧下楼,直奔那毒花丛生的伊甸园。
然而,虽然二人亲密熟稔,比阿特丽丝仍有所保留,举止之间凛然不可侵犯,令乔万尼简直不曾想过要大胆造次。一切迹象都表明,二人两情相悦。他俩默默相望,把灵魂深处圣洁的秘密送入对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语都可能亵渎这份神圣。激情奔放之时,二人心灵一跃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热烈的话语互诉衷肠,情话绵绵。但他们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没有丝毫爱情渴望与尊崇的爱抚。他从未触摸过她光亮的鬈发;她的衣裙——这阻挡二人身体接触的明显障碍——也从未被清风吹起,拂扫他的身体。偶而,乔万尼顶不住诱惑,试图闯越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十分悲伤,十分严峻,满面凄凉疏远,无须只言片语就使乔万尼不寒而栗。这种时刻,可怕的疑虑便似恶魔从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他的爱情便犹如朝雾,淡薄,消散,只剩怀疑。可是,短暂的阴云飘散,比阿特丽丝却又容光焕发,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灵,令他几分敬慕几分恐惧,小心设防。她又变得如花似玉,天真烂漫,使他感到对这位姑娘的了解胜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