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20 12:44:09

“你是个朴实的小伙子!这可太好了!”他对我说,咧着嘴笑,用那双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干起活儿来很有一套。瞧他怎么样处理土普特的面团,他把它擀薄或是弓身伏在木箱上,把强有力的手齐胳膊肘插进富有弹性的面团,面团在他如铁爪般的指间吱吱作响。开头,当看到他把我费了好大的力才赶上从盘子里一拨一拨放到他铲上的湿面包一下就扔到炉子里,我还担心他可别把它堆成团了;当他烤好三炉,120个大圆面包——个个松软软,红彤彤,鼓溜溜——没有一个是“挤成团”的,我这才知道,我的这位同行是个能工巧匠,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欢干活,干起活来不顾一切,碰上炉子烤得不好或者面团发慢了,他就没精打采,要是老板买来受了潮的面粉,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逮着老板就骂,如果出炉的面包圆鼓鼓的,“发得够劲”,颜色红得适度,面包皮又薄又脆,他就会像个孩子似的又快乐又满足。有时候,他从铲子上拿下一个做得最好的面包放在手上,烫得他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快活地笑着对我说:

“哎,咱们做的这个漂亮宝贝没得说啦……”

看到这个身高体壮的孩子全神贯注地投入他的工作,我也觉得高兴,——人人都该像他这般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有一次我问他:

“萨沙,听人说你歌唱得不错?”

“是啊,我只不过偶尔唱一唱……哼上一小段。碰到心烦的时候,我就唱唱……要是我一张嘴唱歌,那就说明我心烦了。你可别再说起这个,别撩拨我。你自己不会唱歌?哼,你啊——你这坏家伙!你最好还是耐着性子等我……以后咱俩一块儿唱。成吗?”

我当然赞同,我想唱歌的时候,就吹吹口哨。可是有时候在揉面和滚动面包的时候,一来劲就忍不住开口哼哼几句。加那瓦洛夫听到我哼后,嘴巴也微微动着,过不多一会儿他便会给我提个醒儿,别忘了自个儿答应过的事。而且有时候还会扯着嗓门对我嚷嚷:

“闭上你的嘴!别哼了!”

有一日我从我的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挨着窗户坐着,开始看起来。

加那瓦洛夫挺直着身子躺在放面团的木箱上在打盹,但是我在他耳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使他睁开了眼睛。

“什么书呀?”

“这是一本叫作《波德利波波沃的人们》的书。”

“念出声来,好吗?……”他说道。

于是我就坐在阳台上念了起来,而他刚坐在木柜上,把头枕在我的膝头上听着……有时我隔着书看着他的脸,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睛相遇——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这是一双圆睁的、注意力集中的、全神贯注的眼睛——他的嘴也微张着,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牙齿。向上扬起的盾毛,高高的额头上弯曲的小皱纹,抱着膝头的双手,那整个凝然不动,聚精会神的样子使我震动,我也尽量把彼拉和瑟索伊卡的悲惨故事讲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栩栩如生。

最后,我觉得倦了,于是合上了书。

“就这些?”加那瓦洛夫悄声地问。

“还没到一半咧……”

“把它全念完,成吗?”

“好吧。”

“嗳!”他坐在木箱上,抱住脑袋并且摇晃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又合拢,像风箱一样叹着气,也不知道为啥双眼眯缝着。我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种效果,也不明其意。

“你念得可太好了!”他低声说道,“用各种不同的声音……所有这些人都像是活生生的一样……阿普罗西卡!彼拉……这些人真是蠢到了家!我听了就想笑……那后来呢?他们都去了哪儿?我的老天爷!要知道这可都是真的。都是些真正的人……真正的庄稼汉……声音和模样完全是活鲜鲜的……听我说,马克西姆!咱们把面包搁到炉里——你再接着往下念!”

我们把面包放到了炉里,准备好了另一炉,然后又念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后来又歇了一会儿——一炉面包完全烤熟,取出来,又把另外一些面包放进去,又揉了一团面,还发了面……所有这些事几乎是在不声不响中急速做完的。

加那瓦洛夫,皱着眉头,偶尔温和地自我发出简短的命令,而且他在不断地加快速度……

天亮前我们才念完书,我觉得舌头都发麻了。

加那瓦洛夫坐在一袋面粉上,用奇怪的眼神瞅着我的脸,一声不吭,双手抱着膝盖……

“好听吗?”

他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又仍旧低声问:

“这是谁写的?”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于言表的惊讶,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强烈的情感。

我告诉他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写得呱呱叫!啊?简直厉害极了。写到人心窝子里了——这才叫生动咧!他怎么啦,这位作家,写这书他得到什么没有?”

“什么?”

“嗯,比方说,给了他奖或什么的?”

“为啥要给他奖?”我问道。

“什么为什么?一本书……就如同一份警察局的状子。现在大家都在看……说长论短:彼拉,瑟索伊卡……这是些什么人?人们都会同情他们……人们都愚昧无知。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呀?嗯,但……”

加那瓦诺夫怪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并胆怯地说:

“得制定出某种规定。人们应该得到支持。”

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我给他讲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唉!可这些并未能造成我所预料的影响。

加那瓦洛夫思忖起来,耷拉着脑袋,晃动整个身子,开始唉声叹气,没有用说话来打断我。后来,我疲惫不堪,就闭嘴不言语了。

加那瓦洛夫抬起头,满怀忧郁地看着我。

“就是说,什么也没有给他?”他问。

“给谁呀?”我问道,把列舍特尼科夫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是给作者呀?”

我没有回答他,对这位听者感到生气,很明显,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世界性的问题。

加那瓦洛夫并没有等我的回答,他拿起书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打开然后又合上,又放回原来的地方,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有这一切有多聪明呀,我的老天爷!”他轻声地说,

“一个人写成了一本书……一张纸并且在上面弄上点圆点——就算完事了。写完了就……他归天了呀?”

“是啊。”我说。

“人去了,书则留了下来,千人看,万人读。人们用眼睛看,而且嘴里还说出各种各样的话儿。你听了,也就明白:世上曾有过这样的人儿——彼拉、瑟索伊卡、阿普罗西卡……而且同情他们,虽然你从未见过他们——这不碍事!或许街上就有几十个这样的活人走来走去,你看见他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和你毫不相干……他们走他们的……可在书里面他们却让我同情得甚至都要心痛欲绝。这是为什么呢?……可作者连个奖都没拿就一命呜呼了?他不是两袖清风什么也没得到?”

我不高兴了,并给他讲了有关给作家奖励的事……加那瓦洛夫听我说着,惊讶地圆睁着双眼,怜悯地吧嗒着嘴。

“说得没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咬住左边的胡子,忧伤地低垂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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