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20 12:42:17

“是该回去的时候啦!你揉第二个面团,我同时揉第三团。”

我们把一大堆揉好的面分成一块块了,又和好了第二团,尔后就坐下来喝茶。加那瓦洛夫把手伸到怀里,并问道:

“你识字吗?哎,把这拿去念念。”说着便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脏纸条。

“亲爱的萨沙!”我念道,“你好,在信上吻你。日子真难熬,没有一点儿意思,真难盼到和你一道儿去或是和你一块儿过日子的那天。这种该死的生活我可过腻味了,虽然开头儿它还挺合我意。对这一点你心里明镜似的,打和你相识,我也开始想明白了。请你性急点给我捎个话来,我可想煞了能收到你的信。就说再见吧,我可不说,别啦,我的心肝,我的心上人大胡子。我可没在信里责怪你什么,尽管是你让我寒心,因为你不是个薄情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在你身上我只看到了好的方面,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看到。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割舍不下的人。萨沙,你可不可以想点法子把我给赎出来。那些女郎跟你说什么要是我赎了身,我会蹬了你的,这可都是她们瞎诌,简直是胡说八道。只要你心疼我,从良后我会跟你形影不离的,就像你的一条狗一样。你知道对你来说,这样做一点也不难,可对我来说就难于上青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一旦想到我只能如此这般过下来,就眼睛发酸,不过我并没有说过我的这些苦衷。再见,你的卡皮多丽娜。”

加那瓦洛夫从我手中把信拿过去并若有所思地把信捏在一个手的指间转动着,撚着他的大胡子。

“你能写字吗?”

“能……”

“你有墨水吗?”

“有的。”

“你给她写个信,成吗?要不,说不定她会以为我是个坏东西,会觉得我已把她忘到脑后了……写吧!”

“请问,她是干什么的?……”

“是个卖身的……你瞧,她信里头不是要从良吗?也就是说我得向警察局去保证,我会和她成亲,这样他们就会把公民证退还给她,并收回她的妓女营业执照,那当儿她就获得自由了,弄明白啦?”

过了半个小时就给她写好了一封感人的信。

“嗯,念一念,看看写得咋样?”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问。

信的内容如下:“卡芭!别把我看成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把你给忘了。没有,我没有忘,只是大喝了起来,把什么都给喝没了。眼下我又找到了活干,明儿个到老板那儿预支点工钱,就汇钱给菲里普,他会去给你赎身的,路上的盘缠够你用了。暂时就——再见吧。你的阿列克山德拉。”

“嗯……”加那瓦洛夫搔了搔脑袋说道,“你写得不咋样。你信里没有同情,眼泪也没有。而且,我请你用各种各样的话儿骂我,这你也没有写……”

“干嘛要这样做?”

“这样她就可以看到,我在她面前是有愧的,让她知道我自知自己对不起她。可这是写的什么话!像撒豌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写完啦!可你也得搁点泪珠进去呀!”

我不得不在信里掺点泪水,这样才能圆满地写成这信。加那瓦洛夫心满意足,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说:

“现在这不就好极啦!谢谢!看得出,你是个棒小伙子,咱们在一块会很开心的。”

我对这一点不怀疑,我想要他谈一谈卡皮多丽娜。

“说一说卡皮多丽娜吗?她是个小姑娘,简直是个孩子。是维亚特省一个做买卖人家的闺女……但是走上了斜门歪道。后来就越陷越深,末了,就上了卖春院……我一瞅,她根本还是个小孩子!天啊,我琢磨着这怎么能行呢?哎,这不就认识她了。她总是哭。我说:‘没事,再忍一忍!我会把你弄出来的,你等着吧!’我做好了一切准备,钱呀什么的……可我突然发了酒瘾,不知不觉到了阿斯特拉汉。之后又到了这块儿。有一个人跟她说了我的情况,她就给我来了这封信。”

“你准备怎么着,”我问他道,“和她成家吗?”

“成家,那咋成?我爱酒如命,哪能当丈夫呢?不,我不行。把她给弄出来,之后四面八方随她去。她会给自己找个地儿的,没准,还会重新做人。”

“她想跟你一块儿过……”

“这不过是她犯傻。她们都是这个样……这些个娘儿们……我可太了解她们了。我曾有过各种各样的女人,而且还有个商人的婆娘……那当儿我在马戏团当饲马员,她瞄中了我。‘走,’她说,‘当马车夫去吧。’那时我在马戏团呆厌了,便拿定了主意,走了。哎,后来……她就开始跟我热呼起来了。她家有房子,有很多马,有女佣,过着贵族一样的日子。她男人长得又矮又胖,跟咱们老板一个样,她却长得那样瘦,那样灵巧,就像猫一般,而且还充满热情。有时候她搂着我,跟我亲嘴儿,真像是心头揣了一块热炭。弄得你浑身发颤,甚至都让人发怵。时不时地还会在亲嘴的时候,独自哭个不歇气,甚至连她的肩膀都发抖了。我问她:‘你这是怎么啦,薇伦卡?’可她说:‘你就像个孩子。’她说:‘萨沙,你一点都不明白。’她真招人爱……说不定还真的让她说中了,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很笨,这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了些什么我闹不明白,也不想自己过得怎样!”

他不再言语,圆睁着眼睛瞧着我,双眸里闪现的既不是惊讶,也不是疑惑,而是某种忐忑不安,他那张迷人的脸因而显得更加忧郁和楚楚动人……

“哎,你跟商人的婆娘后来怎么样结束的?”我问道。

“你瞧,我可烦死了。老弟,我告诉你吧,我可恼火得没法子活了。整个世上好像只有我一个活人似的,除我以外,哪儿也没有什么活的玩艺儿了。那时候一切都让我讨厌,我连自己和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个负担,哪怕他们都死绝了,我连哼都不会哼一声!说不定我是犯病了。自那以后,我就喝上酒了……我便对她说:‘薇拉·米哈依洛夫娜!你饶了我吧,再这么下去我可不行啦!’‘咋啦!’她说,‘你嫌弃我了?’她随后笑了起来,你知道,这笑有多么别扭。‘不,’我说,‘不是你让我厌烦,而是我自己力不从心啦。’开始她没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开始对我嚷,破口大骂……末了她弄明白了。她低垂着脑袋说道:‘既然是这样,你就走吧!……’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她眼珠儿乌黑乌黑的,一头鬈发也同乌云一般。她不是做买卖的人家出生,她府上是当官的……哎……我可怜她,那当儿我讨厌我自个儿。她和那样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自然没什么味道。他活像是一袋面粉……她哭了好一阵子。她和我处惯了……我很疼爱她,老用手抱着她摇呀摇。她睡着了,我就坐在她身旁瞧着她。睡梦中的人总是让人看不够,也总是那样子朴实,除了呼吸和笑脸,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有时候——就在我们住在郊外的时候,时常一块儿外出游玩。她喜欢周围所有的气味。我们乘车到林子里,把马随便拴好在角落,走到草地上的阴凉地方。她叫我躺下,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头上,便给我念一本什么书。我听着,听着,随后就睡着了。她念的是些个动听的故事,特别地动听。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一个关于哑巴盖拉辛和他的狗的故事。他是一个哑巴,一个受迫害的人,除了一条狗之外,什么人也不爱他,他遭人笑话的时候,就马上到狗那儿去……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农奴制时代……女主人对他说:‘哑巴,去把你的狗淹死算了,它不然会老叫个没完。’哎,哑巴就去了……他划了条小船,让狗坐在上面,就把船开走了……我一听到这,就全身发抖。天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世上仅有的一点点乐子也要被夺去!这算是什么世道呀?绝妙的故事!没准,只有这么才叫好呢!还是有这种人,在他的心里,整个世界只有一件什么东西,比方说,狗什么的。可为什么只有狗呢?因为没有什么人会爱他这种人,可狗却爱他。没有了爱,人就难于活下去。人为什么天生有爱,这不就是为了他能够爱……她给我念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她真是惹人爱,现在我可怜……如果不是我受命运的摆布,我不会离开她,除开她想这样,或是她男人知道了我和她的事。她很温柔,这是最主要的,这种温柔不像是赐与似的,而是一种出自内心的温柔。她和我亲嘴的时候,她身上的一切就像是个女人,女人总归是女人嘛……有时候在她身上还能发现一种柔情蜜意,国色天姿,她那时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她有时候瞅着你,简直像能瞅到你的心,讲故事的时候,那神情就像一个保姆或是母亲。每当这个时候,我在她面前就像一个五岁的小娃。可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她……真让人苦恼呀!我老想着上什么别的地方去……‘别了’,我说,‘薇拉·米哈依洛夫娜,请原谅我。’‘别了,’她说,‘萨沙。’后来,这个怪女人,把我的袖子扯到胳膊时,在上面咬了一口!我险些儿惨叫起来!连整个一块肉差点儿都被咬掉了,痛了差不多三个星期,现如今还落下了咬的疤印呢。

他撩起袖子把那只又白又中看的肌肉鼓鼓的手伸给我看,脸上露出善良而又苦涩的笑。在胳膊肘弯曲部附近的皮肤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疤痕——两个半圆形的,尾端几乎粘连在一起的牙印。加那瓦洛夫看看了疤印,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一个怪婆娘!她这么咬一口是想让我记着她。”

我以前也听到过这类事情,差不多每个流浪汉以前都有过“商人之妻”或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太太’,而且所有的流浪汉在谈到这种商人之妇和太太时说法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是以十分高尚的人物出现的,她们能奇妙地将自己迥然不同的肉体上的和心理上的特征揉合在一起。如果今天她是碧眼睛的,凶狠的和快乐的,那么就可以预想得到,一个礼拜之后您就会听说她是黑眼睛的,善良的和眼泪汪汪的。而且流浪汉在扯到她时总带着一种怀疑的语气,讲许许多多有损于她的细微末节。

但是从加那瓦洛夫所讲的事里听得出某种真实可信的东西,个中有我不热悉的特征,诸如给他念书,把加那瓦洛夫这么彪形大汉称作小孩子……

我想象着一个灵巧的女人,睡在他的手臂上,把头依偎在他宽阔的胸上——这有多么动人呀,而且这样也能更让我坚信他所讲之事的真实性,还有,他在回忆“商人之妇”时的那种凄婉和柔和的声调也非常耐听。真正的流浪汉不管是谈及女人还是其它事情时,从来都不用这种声调——他总爱炫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骂的。

“你干吗不吭声,是不是觉着我在吹牛?”加那瓦洛夫问道,他嗓音里流露出某种不安。他坐在面粉袋上,一只手端着一缸茶,另一只手则在慢悠悠抚摸着他的大胡子。他的那双蓝眼睛在探询似地,疑惑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横着的条条小皱纹格外显眼……“不,你该相信……我干嘛要吹牛?假设我们的流浪汉弟兄全是讲故事的高手……不行呀,朋友,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假使他自己给自己编一个故事,并把它当作确有其事而讲给别人听,要知道这也不损害谁的一根毫毛呀。他讲给别人听,并且自己也相信确有其事,这样他就信以为真了。嗯,他也就快活点。很多人就靠这个活着。有什么法子呀……我给你讲的可是真人真事,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莫非这事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女人活着,觉得没意思。假设,我是一个马车夫,这在女人看来都是一个人,因为马车夫也好,老爷也好,军官也好,这些人还不都是汉子……在她们眼里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图的都是同一个玩艺儿,并且每个人总算计着如何只进不出,多捞点儿。平民百姓还讲点良心。我就是个平民百姓……娘儿们在这点上可太了解我了——看得出我不会欺负她们,不会笑话她们。女人一旦有了罪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被人取笑,被人挖苦。她们可比咱们脸皮薄得多。我们达到了目的便拣着热闹的地方去讲,使着劲儿吹自己如何有招儿:‘瞧瞧嘿,’他说,‘一个俊妞到手了嘿!……’可女人就没地儿去,没有谁会把她的罪孽当作是什么勇气。老弟,就是她们之中最没治的人,也比咱们要知羞害臊得多。”

我听了他讲的这番话,便估摸着:“他讲的这些个对他来说有损体面,难道这些真可信?”可他却若有所思地用他那双孩童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所有这一切越发使我对他的话更加感到惊讶。

炉子里的柴火燃尽了,一堆木炭的耀眼的红光投射到面包房的墙上,映出了一轮粉红色的光环……

一小块点缀着两颗星星的蔚蓝的天空在向窗里张望。其中一颗——大一点的——闪烁着绿宝石般的光泽,相距不远的另外一颗——则朦朦胧胧。

过了一个星期,我和加那瓦洛夫成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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