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20 12:45:30

后来我开始说到在俄罗斯文学中酒馆所起的不幸作用,说到那些极富天赋和诚挚的天才是如何因伏特加酒而遭致毁灭——伏特加酒是他们艰辛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

“难道这种人也喝酒?”加那瓦洛夫低声问我。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我的怀疑,对那些人的诧异和同情。

“喝酒!他们怎么……写完书后就开始喝酒?”

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不妥,故而没有回答他。

“当然,后来就,”加那瓦洛夫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有些人活着,看着别人生活,体尝着他人生活中的病苦。他们的眼睛肯定和我们的不同……心也不同……把生活看了个够,就苦恼起来……于是把苦恼写到书里……这样做也没什么用,因为心已被感动,心中的苦恼儿就是拿火烧也烧不尽……只剩下一个法子——借酒消愁。嗯,这不就喝上了……我说得咋样?”

我同意他的这种说法,他好像精神为之一振。

“嗯,说实话,”他继续在剖析着作家的心理,“就为这他们就该得奖。对不对?因为他们比别人懂得更多,还给人家指出了各种不正常的现象。比方说,我现在是什么?流浪汉,穷鬼,酒鬼,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除了看看这个世界,我干吗要活在世上,世上又有谁会需要我?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婆娘,没有娃儿,甚至对这些连兴趣也没有。活着,痛苦着……为啥?弄不明白。我的心里没有什么想法,你明白呀?这怎么说呢?我心里没有火花……没有力量,是不是?我缺少一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你懂了吗?我活着,并寻找这种东西,想念这种东西,它究竟是个什么人——我并不知道……”

他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注视着我,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在极力思考,并想表达出来。

“哎,还有呢?”我追问道。

“还有?……我可没法对你说……但我想要是某个作家观察了我,或许能给我说明白我的生活,你说呢?你这么认为吗?”

我琢磨着,我自己就能够向他解释他的生活,便立即干起这件在我看来并不难且又明朗的事。我开始谈及条件和环境,不平等,谈到人——生活的牺牲者和生活的主宰者。

加那瓦洛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坐在我对面,用一只手撑着腮帮子,他的那双大大的蓝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流露出凝思和聪明的样子,渐渐地如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额头上的小皱纹愈发明显,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渴望能听懂我所说的。

这使我心满意足,我热情地给他描绘他的生活并且证明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是他的错。他——生活条件的可悲的牺牲者,实际上,天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是平等的,由于被一系列历史的不公正的事情而变成了社会上的微不足道的人。我结束时这样说:

“你对自己无可指责……你是被凌辱者……”

他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现出善良的喜悦的微笑,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他对我的话的反应。

他温柔地哭了起来,以一种女人般的轻柔的动作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老弟,你说得可真轻巧!你是从哪儿知道所有这些个事的?全都是从书?你书可读得真多。要是我跟你一样看了那么多书就好了!……不过只要是——你满怀着同情讲的……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跟我说。太好了!所有的人自己不走运,却怪别人,而你则归罪于整个生活,整个制度。照你的话说人本身并不要自怨,而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流浪汉——所以他就成了流浪汉,你对罪犯的描述真是一针见血:他们之所以偷东摸西,是因为他们没有工作,又要糊口……所有这些在你看来多让人同情呀!看得出来,你的心肠很软!……”

“先别忙着下结论,”我说,“你觉得我说得对?我说得有道理?”

“对还是不对,你该更清楚——你是文化人……这,没准拿别人来看是对的……可这是我……

“你怎么啦?”

“哎,我——与别人可不一样……我喝酒,这得怪谁?巴维尔卡,我的老弟,他滴酒不沾——在别尔姆有自己的面包房。但要论干活我比他出色,可我是个流浪汉,是个酒鬼,可我却没名没利……我们可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孩子!他比我岁数小得多。看来,我自个儿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就是说,我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自己说,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而我走的却是一条特别的生活之道……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也是一样。我们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哪一类都容我们不下,我们被视为一种特殊的人……连法则都是特殊的,很严厉的法则——以便把我们从生活中铲除出去!因为我们一无是处,而我们却在生活中占着一个位子,站在别人的生活之道上……有谁对不住我们呢?是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所以我们对生活没有兴趣,对我们自己也没有感情……

他——这个有着小孩般明亮眼睛的大人——以一种轻松的口吻把自己从生活中划分出来,划到那类生活所不需要的应该被铲除出去的人之中,还带着这么一种忧伤,这种自暴自弃真使我大为震惊,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流浪汉这么自暴自弃,这些人大多与一切隔绝,敌视一切并随时准备对一切都试试他们的凶狠怀疑论的力量。我只看见过这种人,他们成天怨天忧人,埋三怨四,一再证明自己是完全正确的,而对那些足以驳倒他们的明显事实却顽固地避而不谈,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归罪于默默无言的命运和凶恶的人……加那瓦洛夫不怨命,也不怨人。对于个人生活中那一切的杂乱无章的现象他只怨自己,我越是想努力向他证明,他是“生活环境和条件的牺牲者”,他却越是倔强地要使我相信他悲惨的命运都是他自己所招致的……这是很特别的,但这使我很生气。可他却以鞭挞自己为乐,当他用洪亮的男中音对我嚷嚷时,他双眸中闪现的就是这种以此为乐的眼神: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我是一个下流胚,这也没人可怪!”

这话若是出自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之口,我还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复杂而混乱的心理状态中,是不难发现这种弱点的。但是这句话出自一个流浪汉之口,——虽说他在污浊的城市贫民窟里那些被命运欺辱的,衣不蔽体的,忍饥挨饿的,凶神恶煞的半人半兽的人里,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从一个流浪汉嘴里说些这话让人听着奇怪,最后得说,加那瓦洛夫确实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可我并不希望是这样。

从外表来说,加那瓦洛夫不过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但是我越是细看他,就越确信,他是另外一种流浪汉,他打破了我对那些人的看法,这些人我早就该看作一个阶级而引起注意,他们是如此贪得无厌,十分凶狠,但这不是愚蠢……我和他争论更为激烈。

“哎,等一等,”我叫道,“各种黑暗势力从各方面向他袭来,他怎么能站得住脚呢?”

“牢牢记住!”我的论敌激动地说,眼睛炯炯发光。

“往哪儿顶呢?”

“找着自己的立足点顶呗!”

“可你为什么没能顶住呢?”

“我不是说了嘛,你可真是个怪人,我的不幸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我在找,我苦恼——没找到!”

可是我们该关照一下面包了,于是我们就一边着手干活,一边接着互相证明自己的看法对不对。当然,谁也没能证明出什么,我们俩都兴奋不已,干完活,就倒下睡觉了。

加那瓦洛夫伸直身子躺在面包房的地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躺在面粉袋上俯视着他那庞大的长着长胡子的身子,巨人一样地伸开四肢躺在放在木柜近旁的席子上。弥漫着热面包、发醇的面团和二氧化碳的气味……天放亮了,灰色的天空透过蒙上一层面粉的玻璃窗向里张望。大车在轰隆作响,牧人在嬉戏,围集着畜群。

加那瓦洛夫在打着呼噜。我看着他那宽阔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并思虑着各种最快地使他和我的信念一致的招儿,可一无所获,于是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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