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彭郎芳(Lovis Bonenfant)书
艺术的道德就全在它的美丽里面,同时我所重视的,第一是文笔(Style),其次才是真实。我描写中产阶级的人情风俗,我陈述一个生来就坏的妇人的性格,在可能的范围以内,我尽量放入文笔和道德。不过你记住,题旨早已规定好了,我的活动也是有限的。(P.47)
致乔治•桑书
我不和你一样,我感觉不到这种生命肇始的情绪,生存放蕾的惊痴。正相反,我觉得我永久生存着,我的回忆一直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的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我做过尼罗河的船户;当布尼之战,我在罗马正好做人贩子;在徐布尔(Subure)我做过希腊辩师,饱经臭虫的蹂躏。当十字军之役,我早叙利亚的海滨吃多了葡萄,腹胀而死。我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士。或者东方的皇帝,也许?(1866年9月,P.92-93)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这不是说福氏的想像异常,或者异常地发达。重要是,无论古今中外,在他的体验上,一视同仁。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最高的目的是美丽。……对于福氏,最美丽是宇宙的永恒的进行。人类真正的面目,和如来一样,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位一体。小说家或者艺术家的职责,就在完整无缺地表现这洋洋大观的宇宙的现象。小说家吾所谓难。全应该认识,全属于经验的范围。(P.93)
这种外在美的顾虑,你责备我,其实在我是一种方法。在我的句子里面,我一发现一个恶劣的尾音,或者重复,我敢说我走错了路;由于寻找,我寻到那唯一的,而同时谐和的,正确的表现。观念有的话,字绝不缺乏。(1876年9月3日,P.292-P.293)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我们现在明白,如若艺术的终极是形体美的追求,而这种追求,或者顾虑,正是一种方法。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1875年12月的信中对乔治•桑]说:“总之,我用力好好地想,为了好好地写,然而不瞒你,好好地写才是我的目的。”必须好好地写,正因为文笔的造型性不像整个观念那样广大。语言没有那么复杂,那样飘忽,那样难于抓住,那样柔顺可人,所以哥德说:“语言要是听话的话,我或许会是一个大诗人!”我们有过多的事物,过少的形体。所有艺术家的磨难,都在寻求“恰到好处”的形体。然而这不是说,离开内容,另外有一种东西可以匣子一样地扣上去。(P.293)
我相信字句的圆润算不了什么。然而好好地写才是,因为“好好地写也就是好好地感受,好好地想,好好地说”(毕风)。可见末一个全仗前两个,唯其为了想必须强烈地感受,为了表现必须强烈地想……总之,我相信形体与内容两种东西,自来在一起生活,绝不分开。(1876年3月9日,P.293)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这就是说,缺乏形体的东西,也不会有观念存在。古人把形体比做一件外衣。但是这种人为的外在的形体,才缺乏真正的形体。实际形体是思想的肉,生命的肉。美的思想不会没有美的形体,美的形体不会没有美的思想。去掉了颜色,广袤,坚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空洞的抽象,一口气就可以吹散它的存在。形体好像思想的汗水,美凭藉它的渗出,来在艺术的世界。(P.293)所以尚特比女士以为他过分注重形体,福氏立即答覆道:“这仿佛灵魂与肉体;对于我,形体与观念就是一个,我也不知道一个之外另有一个。”(P.294)
公正组成一切道德。慈悲,人道主义,情感,理想,已经骗够了我们。(1871年10月,P.302)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在艺术上,犹如在法律上,公正形成最高的道德。观察和描写,还给事物各自存在的价值,本身就是一种教诲。(P.302)
致尚特比女士书
[形式与思想]这仿佛灵魂与肉体;对于我,形体与观念就是一个,我也不知道一个之外另有一个。(P.294)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这里的一个,正是福氏倾了全生追寻的美。(P.294)那么究竟美由什么组成,如若形体和内容不可分开,即是美的自身?而且,如若形体和内容不足以解释美,美又是什么?……福楼拜的理论不容他喜爱摄影。他说他越爱本人,越恨像片,普通人所取于摄影的真实,其实一点不是真实。这不是艺术,艺术的第一个性质同它的目的是幻象。依照福氏,幻象即美。(P.294,参看1853年9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 |参看“其他不知出处的支零片语”第09条、第10条)
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有结论,因为人类总在前进,从来没有一个结束。荷马不下结论,莎士比亚,哥德,甚至于《圣经》。……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数目不断的往总和上添加。一个轮子转着,你怎么能够数清轮辐?……我们最前线的观念,要是放上肩膀,自远眺望,会变得可笑而且落后。……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同它无穷的形体,我恨所有的筐架……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置来。(1857年5月,P.297。可参看1866年12月5日致乔治•桑、1863年10月23日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两封信)
你反对人世的偏私,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同生存的龌龊与猥亵。但是你认清它们了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吗?谁告诉你,人的裁判不会错误,谁告诉你,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慧是有穷尽的,我们如何能够获得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会有一天晓然于绝对的存在吗?你要是打算活下去,无论关于什么,你就不用想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人类是这样,问题不在变改,而在认识它。(1857年5月,P.157)
致翟迺蒂夫人书(迺同乃,翟迺蒂夫人疑是罗歇•德•热奈特夫人,见1876年致罗歇•德•热奈特夫人)
所有杰作的秘诀全在这一点:主旨同作者性情的符合。(1861年,P.157)
致包斯盖女士书
依照我,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说出他对于人事的意见。在他创作之中,他应该模拟上帝,这就是说,制作,然而沉默。(1866年8月20日,P.307)
致杜刚书
我不过是一个中产者,归隐田园,从事文学,无求于人,钦服,荣誉,甚至于敬重。他们用不着我的光明。我也不求他们用他们的蜡烛薰死我。(1852年,P.33)
致率斗书
……至于考古方面,只要或能(probable)就成。我的需要是,只求人家证明不出我的东西荒唐无稽。至于什么叫做植物学,满不在我的心上。凡是我所需要的树木花草,我全亲眼看过。(1857年8月,P.98-99)
致马瑞古(Maricourt)书
依照我,小说应理科学化,这就是说,追求或能的普遍性。(1867年2月,P.157)
致甥女书
我不懂这两个名词,物质与精神;任何一个我们也不会认识。这或许只是我们理智的两种抽象。总之,我以为唯物与唯心,同是两种出言不逊的东西。(1863年3月, P.283)
致母亲书
用艺术来挣钱,谄媚读众,售歌卖笑来弄名声或弄几文钱,是最卑贱的职业,唯其我觉得艺术家是万人之王。(看过米开朗基罗的《最后审判》写, P.284)
其他不知出处的支零片语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所引用的书信大部分来自福楼拜与路易斯•科莱(李译作高莱)的信札,由于引用多,作者省略了出处,致使无法将这些支零片语准确归于“致高莱书”中。特归一类。
01-心之于感情,犹如人类之于其观念,不间断地向更大的圈子延扩。好比前几天,看见我儿时的小书,我清清楚楚记起所有的插图,我从这些小书寻见一切我消逝的年月。我什么也没有拔掉,什么也没有丢掉。人家离开了我,我并没有冷落人家。接连不断,我订了若干永久的交谊,然而一个一个散了开。他们再也记不起我来;我总记着他们。这是我精神的容貌,精神的外皮极其坚硬。我有热情的神经,纡徐的心;然而颤动渐渐下坠,终于停在深处。然而这一切,归结成他现在的情境,而现在的情境又是一切既往的总合,容许他重新看见过去的一切;每一桩事因而生出第二桩事,每一个情绪溶成一个观念。(P.285-P.286)
02-从形体生出观念。(高地耶最喜欢福氏说的一句话。高地耶,即诗人戈蒂耶。P.286)
03-你知道美丽的片段算不了什么。一致,一致,全在这里!今日大小人物的缺欠,正是全盘底观念。一千个美丽的地方,也不成其为一件作品。收紧你的文笔,用来做成一种织品,丝一样轻柔,甲一样结实。(P.287)
04-在所有的表现中间,所有的形体中间,所有的样式中间,只有一个表现,一个样式同一个形体表现我的意思。(莫泊桑《福楼拜》, P.289)
05-在文笔,犹如在音乐上:最美而且最珍贵的,是声音的纯洁。(P.289)
06-想把诗的节奏赋与散文(仍叫它散文,极其散文),叙写通常的人生,仿佛别人写历史或者史诗(而且不伤主旨);或许是一件可笑的事。有时我问自己。然而这也许是一种伟大的试验,而且极其独特的试验!(P.289)
07-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着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最美的著作具有最少的物质;表现愈切近思想,字愈胶着在上面,消失在里面,这愈美。我相信艺术的未来在这些道路上。(参见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P.290)
08-一个人太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目的的危险。(P.290)
09-我仅仅相信一件东西的永生,就是幻象的永生,幻象是真实的真实。此外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而已。(P.294)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此外一切”是相对的,然而和艺术一样是永生的。这是一个现象世界,出于同一的原质,具有不同的形态。光成就一切发亮的东西,然而出来的,在青石是火花,在太阳是金红,而满天星宿的熠耀,流星的灿烂,甚至于灯火的辉煌,无不属于同一的原素。死的是它们各自赋有的形体,不是宇宙不朽的原理。(P.294)
10-我特别喜爱废址里面的野草:这种自然的侵入给我一种深沉而官大的愉悦。人手不来保护了,自然立即占有他的作品。生命过来替代死亡;生命叫草长在化成石质的脑壳,同时在石头上,我们中间的一位曾经刻上他的梦想,不朽的原理重新在小黄花瓣里出现。(P.294)
11-真实绝不在现时。你要是一贴住现时,你就毁在里面。(P.296)
12-我知道看,近似眼似的看,一直看进事物的汗管,因为我把鼻子凑到上面看。(P.300)
13-难道一个人因为兽有角而鳄鱼有颚便恼怒吗?展览它们,做成标本,装进匣子,然而羡赏,不!请问你们算什么东西,小癞蛤蟆?(P.300)
14-杰作的秘密在作者性情与主旨的一致。(P.301)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这也就是为什么,福氏不能采纳桑乔治(通译作乔治•桑)的文学见解,他不能除掉他的性情,另外弄一个性情来,或者另外弄一个艺术观,不是来自他性情的艺术观。(P.301)
15-艺术的观察与科学的观察差别在,应该格外是本能的,而且先从想像发动。你孕育了一个主旨,一种颜色,随后你借用外力来巩固它。主观肇起始。(P.301)李健吾《福楼拜评传》解读:(艺术家)往往先从本身观察起始。艺术的真实在于普遍性底追求,艺术的理想离不开现实底体会,艺术家自己的存在正好含有现实的成分,形成普遍性的一部。他分析自身,时时刻刻会有新东西发见,然后从这些新东西,他认识生存的变化无穷。他自己的存在仿佛一个神秘的国度,而自己就是好奇而客观的旅人。从这方面看来,艺术家的存在或者性情,即是作品最大的解释,用不着画蛇添足,另外寻找一个情感的海市,作为作品的注脚。(P.301)
16-展览,然而不是教诲。必须绘成图画,指明自然之为自然;同时图画又要完备,是好是歹全画它出来。(P.302)
17-什么规律如今站的起来?甚至于造型也变的越来越不可能,因为我们的语言有限制,而且是正确的,我们的观念却是浮泛的,揉混的,抓不住的。琴不知用了多少回,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凭智巧,收紧了弦,特别要精熟,因为在我们这时代,质朴已经成为妄想。美,还有如画(Pittoresque),差不多同这一起离开人世。然而诗不会死;不过将来又是什么?我一点看不出来。谁知道?美也许变成一种没有用的情绪,而艺术哪,或许是介乎代数与音乐之间的东西。(P.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