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法)福楼拜    更新时间:2013-11-12 09:57:19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9月25日

创作的奇想。创作的典型性。向二流艺术家学习形式。

时代会一去不复返,到那时,这类显得狂乱的、媚一时之俗的空想还剩下什么内在价值?要想长久不衰,我认为奇想必须是极端畸形的,犹如拉伯雷的作品。不修帕台农神庙,也得积累一些角锥形堆积物。

伟大天才之所以不同凡响,在于他们的概括能力和创造性。他们在一个典型身上概括了许多分散的性格,给人类的意识带来一些新的人物。大家难道不像相信凯撒的存在一样相信堂吉诃德的存在?在这方面莎士比亚也是一种绝妙的现象。他不是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大陆。他身上有一些伟人,有整批整批的群众,有多种风景。写这些都不需要刻意追求文笔,哪怕有不少错误,也正因为有这些错误,才显出写作者的能耐。

我在这里冒险提出一个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敢说的主张,那就是伟人们的东西往往写得很糟糕。——对他们来说,这更好。就形式而言,大师们某种程度上没有社会羁绊和严格的约束,关注的更多是思想要素,而忽略形式表现。不应该从他们那里,而必须从二流作家(贺拉斯,拉布吕埃尔等等)那里寻找形式的艺术。必须背熟大师们的东西,狂热崇拜他们,尽量像他们那样思想,然后永远同他们分开。作为技巧方面的训练,从博学而能干的天才那里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二流艺术家更注重形式表现。

福楼拜文学书简(1852年11月22日-1853年8月26日)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11月22日

创作《包法利夫人》。情感衔接。隐喻。主题。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言辞表达的;如果说思想没有限制,艺术可是有限制。尤其在纯精神领域,笔不可能走得更远,因为造型能力永远无法表现脑子里没有想清楚的东西。

我工作得不错,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毅力,但表达自己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是很困难的:必须作长时间的准备,并绞尽脑汁,以求达到目的,同时又不越过界限。情感的衔接使我痛苦万分,而这本书中的一切都取决于此;因为我主张既可以同各种思想玩游戏,也可以同各种事实玩游戏,但要做到这点,必须是一种思想引导出另一种思想,如同从一个瀑布流到另一个瀑布,还必须让那些思想如此这般把读者引到句子的震颤当中,引到隐喻的激奋情调里。当我们再相见时[指与科莱的见面],我可能已进了一步,那时,我的心会充满爱,我会自如地把握主题,这本书的目的也就铁板钉钉了。但目前,我认为我正在经过险关隘道。

致路易丝•科莱 1852年12月29日

修改本身就是件作品。你还记得沃维纳格那句名言吗:“修改是大师们的彩釉”。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3月27日

东方之美。任何事物里都存有诗意。一个伟大的写作企图。大师们的可悲。

到目前为止,人们把东方理解为闪烁的、吼叫的、狂热的、对比强烈的某种东西。大家只看到那里的寺院舞女、顶端弯曲的大刀、盲目的信仰、感官的享乐等等。总之,在这方面,大家还停留在拜伦的水平上。而我,我对东方却有不同的体会。与众人相反,我喜欢那里被忽略了的庄严,还有不协调事物之间的和谐。福楼拜所说的这种东方的“不协调事物之间的和谐”感受,其印象无独有偶。在印度诗人泰戈尔来中国时,这位东方诗人就谈到过对中国文化的感受,“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更值得宝贵的?中国文化使人民喜爱现实世界,爱护备至,却又不致陷于现实得不近清理!他们已本能地找到了事物的旋律的秘密。不是科学权力的秘密,而是表现方法的秘密。我实嫉妒他们有此天赋,并愿我们的同胞亦能共享此秘密。”(参见宗白华《艺境•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往哪里去?》)

让我们尽量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就别企图比上帝更聪明了。从前大家都以为只有甘蔗产糖,如今几乎从所有的东西里都能提取糖;诗也一样。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到处都有诗:没有一个物质原子不包含思想。我们应当习惯于把世界看成一个艺术品,必须把这个艺术品的各种行为再现在我们的作品里。

我写某些部分[指正在创作中的《包法利夫人》]所受的折磨来自内心深处(向来如此)。有时,这是那样难以捉摸,连我自己都很难理解自己。然而正因为如此,才应该把这些印象描绘得更清晰。还有,要把一些俗事说得又恰当又朴实,这简直是受罪!

至于我,我越感到写作困难,我越胆大(正是这点使我避免我很可能染上的学究气)。**拟了可以写到我生命终点的创作计划,如果说我有时会遇上几乎让我狂怒得大叫的苦涩时刻(因为我深深感到我的无能和软弱),我也有很难抑制快乐的时刻。那时,某种由衷的、极富快感的东西从我身上突然喷发出来,有如灵魂出窍。我感到心荡神驰,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一股温热的馨香经过室内的通风窗扑面而来。我从来不会走得很远,我了解我缺少的一切。但是我着手的工作会有另外一个人继续进行。我会让某个更有天赋、并行更好的人继续走我的路。要想使散文具有诗歌的节律(让它继续是散文,地道的散文),要想写日常生活像写历史或史诗(而不歪曲主题)一样,这也许是荒诞的。我有时问自己的正是这个问题。但这也可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伟大企图。我清楚感到我缺的是什么(啊,我要是十五岁就好了!)那也无妨,靠我的执拗我总会赢得点什么。再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好的绘画主题,会在纯属我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一个曲调,不高,也不低。总之,我要永远以高尚的方式,而且经常是有滋有味地度过我的一生。

我始终遵循拉部吕埃尔的一句话:“好的作者认为自己写得恰如其分。”这一点正是我要求自己的,写得恰如其分,这已经是野心勃勃了。然而,有一件事是可悲的,那就是看见伟人们怎样轻松地在艺术之外影响强烈。还有什么比拉伯雷、塞万提斯、莫里哀、雨果的许多作品架构得更差劲的东西?然而,那是怎样骤然打来的拳头!单单一个词就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把许多小石头一个一个垒成自己的金字塔,这些金字塔也顶不了他们的百分之一,而他们的金字塔却是用整块的石头建造的。但想模仿这些人的创作方法,那会使自己迷失方向。他们之所以伟大,反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方法。雨果的方法很多,正是这样降低了他。他缺少变化,他高而不博。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3月31日

父亲的医术。艺术感觉和长期训练。

在艺术上也如此,对艺术的狂热才是艺术感,写诗只是理解外部对象的一种方式,是筛滤物质的特殊器官,这种器官不改变物质,只使物质改观。好吧,如果大家用这个望远镜只观看世界,世界会染上望眼镜的颜色,因此,大家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字词就必然同引起这种感情的事实息息相关。你想做好一件事,这件事必须进入你的体内组织。植物学家不必拥有天文学家那样的手、眼、头脑,他观看天体也会把天体同草联系起来。分寸感、特征、情趣、喷涌,总的说,灵感,是从先天性和教育的结合产生的。有多少次我听见有人称赞我的父亲,说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理由就能猜出病人的病!因此,是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开出处方的那种感觉,一定能促使我们不期而然地遇到词。只有天生热爱他的事业,并顽强而长期地训练业务能力的人才能达到这种程度。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6月25日

艺术主题与艺术高度。

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样的品格,那就是简洁,准确。

假如我那么费劲写的书有好的结果,单凭写作这本书的事实我就可以证实两条真理,这也是我的座右铭,即:首先,诗是纯主观的;在文学上并不存在美丽的主题,因此,伊弗托和君士坦丁堡有相同的价值;结论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精彩。艺术家应当提高一切,他像一个水泵,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管子,管子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层。他把埋在地下的、平淡无奇的、人们看不见的东西吸进去,再让它们大束大束地迎着太阳喷涌出来。

伊弗托,是福楼拜的家乡鲁昂的一个区。

君士坦丁堡,即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7月8日

客观真实的生活观察。

鲜明生动来自深刻的见解、敏锐的洞察力和客观;因为必须让外部的现实进入我们内心,我们几乎要为它呐喊才能很好地再现它。作者眼前有一个清晰的模特儿时他往往写得不错,那么,真实的东西在哪里才能比在精彩地陈列人类悲苦的地方看得更清楚真切呢?精彩的陈列馆里有某种东西非常露骨,可能在人的思想上引起残忍的胃口。人们会冲上去狼吞虎咽并把陈列的东西消化掉。我经常带着什么样的幻想停留在妓女的床上,注视着她床上磨损的地方!

致路易丝•科莱 1853年7月15日

艺术家的身心。兼收并蓄。创新。艺术家要摒弃机智与灵巧。

你在写作时,如果你有时文思勃发的当儿站起身来,到镜子面前一看,你难道不曾突然为你的美丽感带惊讶?你的头上仿佛有一个光环,你变大了的眼睛射出激情的光芒。那就是灵魂出窍。电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东西。直到目前,它仍然是一种相当神奇的力量。在严寒的季节,人的头发在夜里发出的闪光,也许比纯粹的象征更与传说中的神像头上的光环、光轮和耶稣的变容关系密切。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是说智力活动习惯的影响力。

假如艺术家只阅读美的东西,只看见美,只爱美,那他算什么艺术家?倘若守护我们笔端纯洁的某个天使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和一切低劣知识隔离开来,但愿我们从来没有和蠢人打过交道,从来没有阅读过报纸!古希腊人兼收并蓄。

古代的形式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够用了,我们的嗓音也并非造就来唱那些简单的曲调。如果我们做得到,让我们当他们一样的艺术家,但又不同于他们。从荷马到现在,人类的意识领域已经拓宽了。桑丘•潘沙的肚子会抻断维纳斯的裤带。我们不能热衷于复制古老的精品,而应当努力创造新的精品。

纯种马和纯种文笔都有血有肉有力量,仿佛可以看见充沛的血液在马的皮下,在字词之下跳动,从耳朵直到马蹄。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绷紧,一切都在其中了!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喜欢抒情诗式的表达方式。我认为抒情诗是最自然的诗歌表达方式。诗意赤裸裸地、自由自在地体现在里面。一个作品的全部力量都存在于这个奥秘之中,正是这个首要的品格,这个motus animi continuus(按西塞罗雄辩术的定义是,灵魂持续不断的震颤、冲动)使诗文简洁、鲜明、有性格、有激情、有节奏、有多样性。

motus animi continuus,拉丁文,持续不断的内心冲动。

我认为,无论如何,天才的最大特点是力量。因此,在艺术上我最憎恨、最恼火的是灵巧、机智。机智同没情趣完全不同,没情趣是走上歧途的优良品质。因为要想具有所谓的没情趣,脑子里必须有诗。然而机智却相反,它和真正的诗是水火不相容的。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的序言里这样说,“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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